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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森
睜開眼的那一刻,男子所看見的,并非鴻蒙初辟,并非涅槃重生,而是頭頂上凄惶殘月。
原來,很多傳說,都不是真實……
月亮會慢慢圓,再慢慢缺;頭頂稀疏伶仃的枝葉開始變得茂盛,又復凋零。
是輪回不停。
1
男子終于決定離開,彼時參天樹木的蔭蔽早已隔絕了夜色清寒。
延綿不絕的林間,偶爾投下斑駁的光影,日光或者是月光,其實沒有誰去關(guān)心。他那么緩慢的,絲毫沒有目的地行走,踏在枯枝和腐木上的腳步卻依然雍容而又清寂。
是習慣使然。
2
偶爾,遇上一棵枝干黝黑的樹,姿態(tài)虬結(jié),上面開紅色的花朵,濕漉漉的,沒有葉。
像血要滲進泥土。
他眼前忽然閃過某些畫面,模糊遙遠的兵刃撞擊之聲,雨水合著血水從劍鋒上滑落,幽寂的笛聲中盛開得無邊無際的紅梅……
是沉郁寒冷。
3
男子覺得,這些都是屬于自己的回憶,雖然自己并不記得什么,不過隱約有點直覺。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跟誰一直在一起,在一起走過漫長的漫長的路程。沒有絲毫感情,所以記不住往事。當然,即使全部忘記也不會可惜、
是自生自滅。
4
淺溪蜿蜒,在陰暗的林中泛一點零星的波光,男子停留水畔,霧氣便氤氳而上,模糊了眉眼。
他做了第一個夢。
少年站在山頂,白衫長發(fā)恣意臨風,挽三尺秋水一般清冽的劍,眼神里面是不可撼動的堅持。
他似乎是旁觀者,卻對于少年有非常熟悉的感覺,仿佛看著天下間另一個自己。
原來是,自己。
…………
他微微嘆了口氣,卻見少年忽然看向自己所處的方向。
竟是發(fā)覺了么?那便也不需要隱藏了,索性任由少年的劍非常放肆地抵在自己胸口。
“你是誰?”少年的眼睛幽深冰冷。
他眸色定定,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也許,我是你……
“你竟然也用劍么?”并非疑問的語氣,少年似乎隱隱興奮,“那么,請拔劍吧!
他不置可否,轉(zhuǎn)身離開。
——誰會對自己動手?!
那一刻山嵐彌漫,他走得沒有猶疑,也沒有回頭,可是仍然知道身后無盡蒼茫之中,少年佇立凝視……
夢醒來后,他腦海里不斷回閃少年持劍的執(zhí)著。那種執(zhí)著,是月光下的一口井,蕩漾著深邃神秘的波光,旁邊圍繞的人看了,禁不住要投身進去。
也許進去了,才發(fā)現(xiàn),那口井,黑且冷,無窮無底,不可自救。
所以,自己也曾有過那樣即使被溺斃也不肯松手的執(zhí)著么?他無從得知……
往事。
是不可言明。
5
而那一劍堪破落花的風情,源自于男子的第二個夢境。
依然是熟悉的眉目,少年長成了英俊挺拔的青年,黑發(fā)束于腦后,沿著白色的衣衫灑落下去。
河面上被青鋒劃破后涼薄零碎的落花瀲滟,滲出幾不可聞的梅香。
他立于水湄,看對岸青年收了勢仗劍獨行,清風逶迤了衣袂,虛空中拖曳出如幻像一般的燦爛痕跡,恍若白日煙火。
“你何時愿意出劍?”青年仿佛還記得,頭也不回地問。
他不語,卻在沉默間,從對方的背影看到了什么。
越是看似登峰造極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覺孤獨,而越是強大決絕的力量,就越使人受到束縛……
——那樣,寂寞。
白色花自樹上跌落,拂過肩頭,男子醒來。
他垂著眼,注視著身下破碎的落英,隱約體會到那種鋒芒極致的……孤寒。
是隔岸觀火。
6
男子亦會猜測,自己之前并非是個在乎生命的人。因為在幽暗的樹林里走著的時候,他從未去關(guān)注花開葉落的景致,也從未聽過林間飛鳥振翅的聲音……一切不過是無始無終的,寂靜,和冰冷。
除了那些偶爾侵擾的夢;蛘呤,幻象。
…………
一些積雪從高閣的檐上砸落,簌簌地掉在白衣青年的腳邊。青年只是靜立,似乎等到地上小團的冰雪都化成了水,才抬起頭,而后一瞬也不瞬地望著樓上。
男子從上方直視青年的雙眼,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方那種帶著些微興奮和狂熱的,原本只是對著劍才有的目光,現(xiàn)在卻投注在這雪后的高閣。
高閣上有什么值得如此在乎呢?
他忽然間很想去問問當年的“自己”。
會不會是一把絕世名器?——如果是那樣,也許還可以想象……
他看了腰側(cè)的長劍,沒有觸碰,卻聽見下方的“自己”低低地開口,說:“是你!
是誰?
是誰……
是前塵故事。
7
高聳入云的巨木漸漸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輕的樹林。沒有之前那么濃密茂盛,所以光線可以輕易流瀉進來。
于是有了所謂光陰。
男子走過叢生的灌木,奇異地沒有被粗硬的枝條劃傷?墒撬麉s模糊地憶起,那種披荊斬棘舉步維艱的滋味。
非常瑣碎而頻繁的疼痛。
仿佛夢里的“自己”看著一名女子的時候,作為旁觀者的他所浮現(xiàn)出來的心情。
女子清逸,溫婉笑著對白衣青年說:“劍隱匣中或者劍氣騰空于我而言,都沒有關(guān)系。你傷害不了我,只因為我才是你今生的劍鞘。”
是了。唯有劍鞘,才能包容劍鋒的冷酷無情。
那么,她應(yīng)該是自己的妻吧……男子這樣想的時候,依舊望著夢中青年。
不知為何,心里泛起微弱的,猶如被荊棘刺入的感覺。
是遍體鱗傷。
8
樹木越來越低矮,所以能夠看見被眾星點綴著的無月晦暗的夜空。
清澈、冷冽,燦爛。
林中灰暗的霧氣漸漸消散,男子意識到距離森林的邊緣不遠了,于是他稍稍踟躕,竟不能一往如前。
或許,他也害怕失望。
之前始終不明白,他那份總是因夢中的“自己”而生的失望,究竟是令人難過到什么地步。
直到。
直到青年于云煙浩渺中轉(zhuǎn)過身,對著虛空,說:“我今后,不再想對你拔劍……”
如神跡般的劍氣已經(jīng)隱沒。
那種沒頂?shù)氖浜涂瞻鬃寜衾锱杂^的他幾乎要顫抖。——為什么聽見“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會覺得無望,會覺得即使傷口愈合也不能填補的痛苦,會覺得原來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從來都沒有留住過……
夜空中一陣波動,所有的迷霧都像是面紗一般被揭開,遠方星辰落下,又有另一顆升起。
是存隕參商。
9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座迷森里呆了多久,不必吃喝,不會疲累,前事全忘,后事皆無。
可現(xiàn)在他站在森林的出口,眼前是平谷與河流,有蒼黃詭譎之色。
惘然冷峭中,第一滴雨水落下,淡青色的痕跡在地面上瞬間消失。隨后越來越多的雨水傾斜下來,居然也可以把地面砸得泥塵四濺狼狽不堪。
男子不走不避,看著在瓢潑的雨幕里,隱約有幻象出現(xiàn)。
——那是,凜凜劍光。
白衣男人站在一個無可企及的高度,夜風獵獵中低聲道:“無所應(yīng),方可御劍如君臨天下!
若得所應(yīng),則失其誠,終歸邪佞,不可問道于劍……
“自己”這番話,是對誰說的?說的時候為何帶著極淺的遺憾和苦澀?那朵自手中驀然爆裂的劍花又憑什么猶豫不決?
什么回憶,都沒有。
可,那個人……究竟是誰?
漫天雨水,于是止歇,最后的影像里謫仙之姿,天外青鋒。
是君臨之劍。
10
月亮升起,遠處的山體反射了泠泠的光,投注于男人身上。
無星辰。
但站在川流前的男子有比星辰更清冷明亮的眼睛。那一刻白衣閃耀,散發(fā)出溟濛冷漠的氣質(zhì)。
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陰測測地問:“可曾憶起?”
男子袖撫長劍,默然。
“那么,你知你是誰?”
……沉吟片刻,他握緊了劍柄,用比寒鐵更為無情的話回答:“西門吹雪!
我是西門吹雪……
“是么?”黑色斗篷里伸出一雙手,遞給他滿盞清水,“喝了它,跟我上船過河吧。”
月色凄惶,一如男子在迷森中甫睜眼所看見的那般。
葉孤城,白云城主,妄圖上位,后與西門吹雪決戰(zhàn),歿于紫禁之巔。
死后過幽冥迷森,見生前種種。
遇渡船人忘川前。
他自稱西門吹雪,只因為,這是他唯一記得的名字……
是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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