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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你曾無數(shù)次地見自己走出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城
對岸芳草青美春暖花開
醒來后發(fā)現(xiàn)這只是夢境
四周的暗沉逡巡沒有邊際
你忘記了那因為黑夜失去了光彩的雙眼
是踏上光芒的唯一希望
————————題記
河流遠遠地延伸著,一眼望不到邊。
河的兩岸自然不用說,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橫亙在那里,一直到不知所蹤的遠方。
不同的是,一岸是四季如春的暖;一岸是滴水成冰的寒。
塔里滿三歲的時候,阿媽端著一碗清的照得見人影兒的粥到床前,都不用吹,剛剛出鍋不久的粥被門縫里刮進來的冷風掃了一掃,立刻就半凝起來,在碗中微微地晃。
“老天保佑這孩子有福,將來能走出這個鬼地方!贝蟾攀且驗楹涞年P系,就連祈禱從嘴里吐出來,也是有氣無力的,仿佛被凍在唇邊了一樣。
塔里的爹小心地翻動著火爐里那一點微薄的火苗,把跑出來的木頭渣子拾回去,哼了一聲:“這么多年,哪有人能走出去?塔里生在這里,是命不好,就在這等死罷了。”
阿媽看著塔里貪婪張著的嘴,愛憐地抹去順著他嘴角流下的米湯,不悅地瞪了塔里爹一眼:“別這么喪氣,說不定咱們塔里就是好運氣的人呢,即使不是……”她望了望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嘆了口氣,“也說不定會有轉(zhuǎn)機!
塔里爹這次連反駁也不屑。他的大手在火爐里,被微末火光照的微微透紅,仿似貪婪地吸食著難得的溫暖。
這一年,塔里娘十六歲,塔里爹也不過十七歲。
此地名叫寒梏。從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有記憶起,腦海里的印象就是一成不變的雪域,從來沒有融化過。就連那雪域上的天空,也似商量好了似的,永遠是灰藍藍的一片,別說是晴天了,就是暴雨大雪也沒有,只有連綿不絕的風肆意吹過。
你并沒有聽錯,沒有人見過寒梏的上空飄下過半片雪花,廣漠無垠的雪是從何而來,為何從不消失,不曾有人知道。就如同沒有人知道在一條河的兩端,為什么對岸永遠都是鮮花繁茂,青草芳菲。他們知道的,僅僅是一個關于詛咒的古老傳說,盡管誰也無法說出那個傳說是從何時傳下來的,究竟是真是假。
他們只能聞見遙遠傳來的香氣在空氣中發(fā)散,在鼻孔里肆意游走,搔的人鼻子和心尖一同癢癢起來;還能看見穿著短裙的年輕女子蹦蹦跳跳地走過,袒露出光滑白皙的小腿。運氣好的時候,甚至能清楚看見房檐上空升起的炊煙,一縷一縷飄散著消失。
這景象如同千百年來的寒梏一樣,未曾消失和改變過。
寒梏里的人們整日里沒有別的事可做,除了在正午稍微不那么寒冷的時候結伴出去找一些食物和柴火,其余的時間都在熊皮和石塊堆起的小屋里偎在一起,即使是這樣,也擋不住透體而來的寒意。
于是,寒梏里的孩子就格外的多。像塔里娘這樣隔幾年生一個的頻率,其實很常見。
而寒梏的居民,從十年前的五百人到現(xiàn)在,只剩下三百二十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雖然終年被大雪覆蓋,可厚厚的雪堆下面竟然埋藏著為數(shù)不少的木料樹枝和食物——不僅有野生動物的尸體,甚至還有五谷雜糧,一層層地堆在地面。就靠著這個,幾百人一直撐到了現(xiàn)在。
可人卻越來越少,壽命也越來越短。自從上周岳叔他們一行五人出去找食物再也沒有回來,寒梏最后一個年紀超過三十五歲的人也不復存在了。
“近處能用的東西都被挖光了,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要活活死在這里”,塔里爹望了望妻子越來越大的肚皮,有點擔憂又帶點諷刺,“可真是造孽啊!
塔里娘用手撫了撫圓滾滾的肚子,冷硬突兀地鼓在那里,甚至感覺不到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她回頭看了看熟睡中傻笑的塔里,終于也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爹,要不我們試試,想辦法走出去吧!
語聲極輕,蜷在屋角的男人抱著膝蓋瑟瑟發(fā)抖,半響沒有出聲。塔里娘幾乎以為他沒有聽見剛才的話,卻看到塔里爹極輕但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她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寒梏的人不是沒想著走出去,可是千百年來,除了失蹤的人之外,沒有人成功地走出去過——去到對岸是不可能的。并不算寬的河流,像是被惡魔詛咒了一樣分成了兩段,靠近寒梏的這一側(cè),和了冰碴子的水艱澀地流動著;而那一側(cè)的水則歡快奔騰,在中間交匯處升起一道一道冷熱碰撞的水煙,他們曾試著扔了一根枯枝在里面,眼看著那樹枝在一熱一冷中褪去了可憐的樹皮,腐朽成碎末消失在河水里。
想從這一岸走出寒梏更加艱難,周圍地下的食物已經(jīng)被挖完了,還沒等走出去,只怕先要被餓死。岳叔不就是這么沒的?何況,為數(shù)不多的熊皮只夠給找食物的人取暖,私自逃走的人即使不被餓死,也要被凍僵,倒不如乖乖地待到壽終正寢的那一天,好歹省些力氣。
可是,總得想個辦法。前些日子輪到塔里爹找食物的時候,偷偷地往自己的懷里塞了不少,幸而袍子寬大,看不出來。兩人在夜深的時候,偷偷挖開自家門前的雪地,把這些肉食和從前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食物埋在地下,以備不時之需。即便是這樣,能支撐的日子也不多了——最近找尋食物變得越來越艱難,塔里娘已經(jīng)幾次動用自家的存糧。那清湯寡水的粥,若是被其他人聞見了,也是要惹禍的。
“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這孩子長大的那天!彼锏牡湍锒紵o數(shù)次地在心里默默地想著,但都沒有說出口。
寒梏的規(guī)矩,孩子長到十歲算是成年,便開始和大人一樣肩負起出去找尋食物的任務。鄰居家的鄀工長到十二歲,身子骨已經(jīng)躥起來,和他的爹娘快一樣高,早晨和其他人一同披了熊皮出發(fā),遠遠看過去只看得見被衣物覆蓋得寬厚的背,竟也分不出年齡大小。
天黑的時候,找食物的人才回來,一同去的五個人,回來的還是五個人,這讓焦急等待的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但當目光仔細地察看時,立刻有人驚呼道:“鄀工,你怎么了?”
殷紅的血跡在衣服上洇開,仿佛還被雪水浸過,觸目驚心。十二歲的鄀工咬緊了牙,想要顯得像個男子漢,可是他眼里恐懼的淚水出賣了他。
全族唯一懂些醫(yī)術的李叔仔細看了看他臂上的傷口,連避忌病人也顧不得,搖頭嘆息道:“只能看運氣了,這一條胳膊被熊瞎子硬抓下來,血流的太多,咱們又沒有救命的草藥,這孩子要是能撐過明天或許還有戲,要是不能”,他憐憫地看了鄀工的父母一眼,“就準備后事吧!
黑暗中雪地反射的微弱白光中,鄀工的父母站在那里,面色呆滯,塔里爹不忍看,回頭就往石屋里鉆,卻不妨被自家女人拉住手臂,警覺地低聲問:“你要干什么?”
男人也低聲答道:“我不能就這么看著他死,他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
塔里娘沉默了片刻,的確,雖說十歲在這里已經(jīng)是成年,可看鄀工眼里的淚光和顫抖身體,那分明還是一個孩子。
她也記得兩年前的成人禮上,鄀工四處拜訪鄰居,說著“從此以后我也是男子漢了”時臉上的自豪表情。她也不忍心看著他死。
可她還是絕然地拽著塔里爹不肯松手,低聲抱怨道:“你瘋了,你忘了那支人參是怎么來的?現(xiàn)在拿出去,你要怎么解釋?何況……咱們統(tǒng)共也只有這一支,要是以后家人誰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
塔里爹沒忘,他十五歲那年出去打獵,那時候的寒梏食物尚且充足,雪原上也常常有奔跑的黑熊可以捕獵。他拿著長刀弓箭,把目光對準了那剛剛學會蹣跚學步的小熊崽子時,卻突然看見那厚實熊掌邊上極細的一□□是,人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寒梏的地下埋著肉類和稻米,可這等治傷救命的靈藥卻是從來沒見過。村里人獵熊時常常被抓傷,因為失血過多丟了性命的也不是沒有過,有了這一支人參,等于是多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一天,他沒敢貿(mào)然狩獵,生怕驚動了那頭熊踏碎了人參。直到熊崽子緩步離開,他才小心翼翼地拾起來,帶回家里。
族里有規(guī)矩,出去找食物的人空手回來是要受罰的,何況那時候的黑熊數(shù)量很多,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難找。長老吳遠問他:“沒獵到黑熊,可有什么別的收獲?”
他知道拿出這一支人參足可彌補自己這一天的一無所獲,可他面對著那雙銳利而威嚴的眼睛,搖了搖頭,輕輕說:“沒有!
吳遠對此沒有過多探究,他對一旁手執(zhí)鹿皮鞭的人吩咐道:“動手吧!
十五下鞭刑,是族里唯一的也是最嚴重的處罰。擰成股的鹿皮鞭蘸著河里的冰水一下一下抽打在裸著的脊背上,透骨而來的冷比疼痛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當時剛剛成親不久的塔里爹咬著牙挨完了十五下鞭子,被塔里娘哭著扶拽回屋的時候幾乎全身癱軟。
在這樣嚴酷的寒冷下,傷口最是遷延難愈,塔里娘小心地用干凈布條拭干傷口包扎好,看著自家男人完全褪去血色的臉龐,默默流著淚舀了小半碗干米和半個巴掌大的熊肉熬粥,再想想,回身從塔里爹隨身的小包袱里拿出那只細瘦人參,掰了一小塊放到鍋里,卻被塔里爹叫住。
“不用那么多,一點就好” ,他看著自己的妻子,虛弱地笑了笑,“放心,死不了的,留著吧,以后說不定還用得著。”
塔里爹憶起往事,神色在微弱火光里明明滅滅,耳邊就是族人嘈雜的議論聲,鄀工細不可聞的哭聲,眼里是鄀工爹娘絞在一起顫抖的手,他看看妻子愈來愈明顯的肚子,反手握住塔里娘的手,邁出的腳步頹然收了回來:“你說得對!
鄀工終于沒能挨過那一個夜晚。第二天,瘦小的身體在族人圍繞下被埋葬時,四周人神色哀痛,仿佛自鄀工的死看到他們自己和后代的未來。
雪域下面從前是食物,如今也并未空蕩,這熟悉的地方埋著他們熟悉的親人、鄰居、朋友。從前和他們一樣活生生地在這片貧瘠土地上歡笑憂愁的族人,如今安靜地躺在同樣寂寥的雪堆下面,如同這片天空上急速吹過的風一樣,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息。
塔里長到七歲的時候,他的小妹妹也已經(jīng)四歲了,這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和他當年一樣,整日吵著要粥吃,吃飽了肚子就睡,門外那一方凄冷的天空、毫無生氣的廣袤和她香甜的睡夢沒有半點聯(lián)系。
而這時候的塔里卻不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了,四年過去,寒梏的全部居民只剩下一百七十五人,這還是算上剛出世的嬰兒在內(nèi)的數(shù)字。女人們留在家里照顧孩子,十歲以上的人出去覓食已經(jīng)滿足不了需要,連塔里也得時時和大人們一起踏上艱難的旅途了。幸而他身子骨健壯,比他還高些的木制弓箭都能夠輕而易舉地張開,幾乎是十發(fā)十中。
沒有人知道塔里的這一手本事是怎么練出來的,連他爹娘也不知道。只是塔里自四歲起就愛搖搖晃晃地拿著他爹的弓箭摩挲玩耍,五歲時就能拉開那張弓,至于什么時候怎么學會了射箭,誰也說不清。
不過這對于全族的人來說無疑是件好事。數(shù)目越來越少的黑熊挖不到吃食,顧不得不吃生人的挑剔,也已經(jīng)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同樣為數(shù)不多的寒梏人身上。兩個種族彼此虎視眈眈地尋找一切可以把對方食之而后快的機會,多一個幫手,在對峙中就多了一分生機。
這天晚上,塔里和塔里爹一幫人浩浩蕩蕩回來時,都無法掩飾臉上的興奮表情。好久沒有什么大的收獲了,每戶人家分得的吃食都少得可憐,今天他們卻打死了一只身形龐大的母熊,節(jié)省的話,足夠全族人吃上幾天。聞訊出來迎接的女人孩子眼里更是露出貪婪的光——在寒梏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有什么尊老愛幼的規(guī)矩。食物不夠時,都是先讓家中的勞力吃飽,然后是孩子,再然后是女人。這番好運眷顧,大概可讓她們也吃到久違的美味。
塔里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在人群中沒有看到母親抱著妹妹的身影。他個子小,在人堆里三鉆兩鉆就溜回家里,沒有人注意到。
進了門,就看見娘坐在墻邊,眼神呆滯看著枯枝編成的小床,見他進來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卻沒其他反應。塔里順著母親的眼睛看過去,看到那張小床空空如也,一急之下幾個箭步?jīng)_到母親面前:“妹妹呢?”
母親用手掩住臉:“被熊叼走了,我去鄰居家借了個瓢的功夫,就被叼走了,我在后面跟著,沒攆上……”
塔里愣在那里,塔里爹不知什么時候進屋來,聽得這番話,粗糙臉上表情也僵了一僵,片刻之后粗聲大氣地嚷:“哭什么哭,快做飯,明天還得出去打獵呢。”
塔里娘慌忙起身生火,塔里爹又轉(zhuǎn)身出去和族人一起把熊肉分給各家各戶。小塔里把弓箭掛在墻壁上,蹲在火爐旁邊,怔怔出神。
他喜愛到處玩耍,自從能跑動起極少在屋里呆著,總是和大人們混在一起,連打獵也不比他們遜色——這次宰殺黑熊也有他的功勞。算起來,他和妹妹呆在一起的時間最少,那個胖胖的只會吃、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整日喜歡躺在床上的小家伙他并不喜歡?墒沁@時候,卻是他在跳躍火光中有些懷念那個妹妹。
在這片生與死都微不足道的土地上,七歲的孩子擁有著和大人同樣的智慧,他明了什么是死亡,那就是永遠不再歸來。唯一不同的是,他還未完全學會自保的冷酷,對于塔里爹娘來說,連流眼淚的閑情和時間也沒有。除了為生的希望作出最后的努力,就連為親人而作的祭奠、流的熱淚都是奢侈的。
塔里晚餐吃了一大塊的熊肉,睡覺時,他拉緊了身上的熊皮把自己牢牢包裹住。外面的風兇狠地拍打著小屋,發(fā)出嗚嗚的低吼。也許是吃的飽的緣故,塔里覺得前所未有的暖,可他眼前總是晃過白天那頭母熊瀕死前的目光,那目光悲哀里帶著一絲解脫,像極了父親在飯桌上的眼神。
那時候,父親吃著飯,聽著塔里娘再度提起只有四歲的女兒,淡淡說了句:“這樣沒什么不好,是福分也說不定!
他在進入夢鄉(xiāng)之前打了個寒戰(zhàn)。
塔里的個子一直不見長,但這并沒有影響他的力氣在不斷變大,九歲時,他已經(jīng)可以毫不費力地把族里最壯的人用的弓拉滿,每次他出去覓食,極少空手而歸,這在現(xiàn)在的寒梏是難得的。隨著越來越多的人不得不空著手面對族中長老,吳遠有一天不得不無奈地宣布,廢除對覓食一無所獲的人的處罰——如果打傷了他們,等于是宣告了未來幾天的饑餓。
自從處罰廢除以來,每戶分得的食物越來越少,吳遠看在眼里,心下明白卻也無計可施——少分出去一點就是給自己多留了一條后路,這道理誰都明白。幾乎是全族男子都出動覓食的日子里,沒有人愿意把自己辛苦弄來的一點吃食再分發(fā)出去。
更何況,早有人注意到,這位長老昔日神光如刀的眼睛,也因為饑餓而慢慢地委頓了。
只有塔里,每日上午準時和大人們一道狩獵,中午就能拿著食物回來,通常是一只瘦弱的兔子、或是一株挖出來不久還粘著雪水的野苕,他從來不隱瞞,也不偷藏,把所有食物都如數(shù)上交。塔里爹娘知道之后,也不責備他——反正塔里爹已經(jīng)從每日的獵物中扣下了自家維持生計的部分,塔里愿意上交,就由他去吧。
中午吃過飯后,塔里卻不再肯和大家一道出去,他總是悄無聲息地離開家,直到夜深才回來。沒有人知道他用半日的時間做什么,連塔里爹娘也問不出所以然來。
這時候,塔里已經(jīng)十二歲了,即使按照從前的規(guī)矩,也已經(jīng)成長成了名副其實的男子漢。過完十二歲生日的第五天,中午趁著爹出去的時候,塔里對角落里撥著火爐的母親說:“娘,你們有沒有想過有一天離開這里?”
塔里娘的手顫了顫,不小心讓火苗燒到了手,她把手從爐膛里拿出來放在嘴里吸吮著,搖了搖頭。
塔里仿佛沒有看到一樣,喃喃地說:“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有一天會被困死在這里!
塔里娘沉默著,站起身來抱住塔里矮小但結實的身子,搖著頭:“孩子,別亂想了,族里的人哪一個沒這樣想過?沒用的,沒用的……我們是被詛咒的種族,逃不出去的,娘不想看著你白白送死!
塔里沒有說話,片刻之后他輕輕但堅決地推開了母親,看著她的眼睛:“可是我不想被困在這里,我必須要走!
塔里娘在迷蒙中看到兒子那雙決然的眼睛,仿佛在和她說著最后的再見。
此后的三天里,塔里沒有出去覓食,塔里娘把他用鹿皮繩子綁著,栓在火爐旁邊,日夜看守著他。塔里對此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憤怒,他安靜地呆在那里,頭發(fā)垂下來遮住黝黑的臉龐,偶爾轉(zhuǎn)過頭仔細地傾聽。塔里娘以為他聽到了什么,也跟著拉長耳朵,可什么都沒有,除了呼嘯而過的風聲。
塔里被鎖住的第二天晚上,鄀工的父親給吳遠家送分得的獵物時,卻看到他正在自家屋后挖著什么,他好奇地跟過去,發(fā)現(xiàn)了吳遠藏在地下的食物。他憤怒了,叫來了全族的人,對這個昔日里正義和權力的象征做了審判,從前負責執(zhí)行鞭刑的漢子在廢除刑罰后首次再度拿起了鞭子。
吳遠沒能撐到最后,第八鞭打完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族人將他私藏的食物搶奪一空離開的時候,他佝僂的身體在雪地里輾轉(zhuǎn)掙扎,像是中箭后奮力撲騰的野雞。
塔里爹在黑暗里默默坐了一夜,次日中午解開了塔里身上的繩子,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望著面前身體精壯的兒子嘆了一口氣:“你走吧,能走出去是你的福分。”
塔里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弓箭和鹿皮包裹,把包裹拿起來放到鼻子下面聞一聞就知道,那是一大塊生肉,還透著誘人的腥膻氣息。他看著父親,不明白一向固執(zhí)的父親怎么會突然改變了主意。卻被拉住了手臂在火爐邊坐下,“孩子,要走之前,先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塔里的記憶中,他的父親,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一生中也未曾講過那樣多的話。
我們的祖先就生活在這里,這里從前四季分明,春季溫暖、夏季炎熱、秋天清爽,唯有冬天酷寒得讓人無法忍受。族人四處求訪,謁見了很多賢士,知道只有神賜以火種才能緩解冬天的寒冷。
族里有一位叫做擎天的勇士,聽說了此事后自告奮勇,請了道士設醮請神。神靈出現(xiàn)時,他說出了自己的愿望,神靈不允許,說火是屬于天界的神物,不能散播人間。擎天一氣之下對神說,如果能夠賜予火種,就再也不需要神的其他恩惠。神靈大怒而去,為寒梏留下了火種,同時也給出了嚴厲的懲罰——從此寒梏里再也沒有春夏秋,只有漫無邊際的冬天,土地里的食物柴火都是從那時起死掉的植物動物的尸體,神靈是要懲罰擎天的狂妄,要看看,單憑火種、離開了神靈庇佑,他們是不是還能活下來。
塔里呆呆地聽著,問父親:“可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傳說!
塔里爹粗糙雙手握住他的手掌:“這個傳說流傳得太久,久到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提起它了!
他干澀的笑容在臉上綻放:“能不能逃出去,看你的運氣。逃出去也不必再回來了,族里的其他人不會和你去的。這么多年,我們的心早就死了!
塔里離開家,走出不遠的時候,聽見了風聲里隱約的嚎哭,他知道那是他的母親在痛哭。他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朝著既定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會留下深深腳印,但轉(zhuǎn)瞬就被風吹起的雪填滿,杳無蹤跡。
沒有人注意他的離去,寒梏沒有四季分別,可卻一天比一天更寒冷。熊皮已經(jīng)完全無法滿足御寒的需要,全族的人整日坐在自家的石屋里,用最后的柴火抖抖索索地取暖,探頭探腦地在別人不注意時挖取自家或是別人家的存糧。人們見面的時候連招呼都懶得打,生怕一張開嘴白白耗費了身體里僅有的熱氣。
塔里回來的時候是三個月以后,按照時節(jié)計算應該是外面的夏天。他身上傷痕累累,血透過衣服凝成了紅色的冰滴,確切地說,他是爬著回到了家門口。塔里娘早晨出門時發(fā)現(xiàn)了看見兒子已經(jīng)凍僵的身體伏在門口,手臂伸出來,還保持著想要打開門的姿勢,伸手探一探 ,還有微弱的鼻息。
塔里爹真是有先見之明,這是塔里娘用他多年前弄回來的人參須子煮湯喂到兒子嘴里,看塔里睜開眼時,心里的第一個想法。
“別灰心,這或許就是命!彼粗鴥鹤拥纳裆,小心安慰,“橫豎還有這么多人陪著我們,不過就是一死!
塔里驀地笑了:“娘,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么這么多年你們都沒嘗試著走出去?”
塔里娘把手從他滾燙的額頭上拿開,想說什么,卻被塔里打斷了:“我知道無數(shù)人試過,沒有成功,可你們自己嘗試過嗎?”
塔里娘嘆了一口氣,不知怎么回答因失望破滅而歇斯底里的兒子,卻看見塔里虛弱的笑容:“娘,我找到出去的路了!
族里沒有人相信塔里的話,看著塔里越來越激動的表情和唾沫橫飛的比劃,大家堅定了心中的信念——這家伙準是瘋了。
任憑千勸萬勸,才有十幾個人答應和他一起去看看,里面有塔里的娘,她是不想看著唯一的兒子再度去送死;還有鄀工的爹娘,其余的都是塔里剛剛成人不久的伙伴,拗著父母的意思非要跟來看熱鬧。
一行人離開的時候,族人出來送他們,那送別的目光看在他們的眼里仿佛是在送終,讓他們生生打了個寒噤。
塔里在前面帶路,這一段路成分外地長和冷,白茫茫的前方里沒有一點多余的色彩,看一會兒就使人眼睛昏花。塔里拿出幾根布條讓大家戴上,說是可以防止刺傷眼睛。幾個年輕人都依言戴上,大人們卻沒有戴,鄀工爹娘笑著說:“我們整日看著雪地,都習慣了。”塔里的娘沒說話,但目光里也是這個意思。
塔里笑了笑,沒說什么,帶著他們繼續(xù)前行。
“這是……朵山,前面沒有路了。塔里,你是不是記錯了?”看到面前的高聳的冰山時,塔里娘疑惑地問。這次,連年輕的伙伴們也停下來,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塔里。
“沒有錯,爬過去,就能看到出路!被蛟S是塔里堅定的目光和回答奏了效,或許是因為沒有退路可走,他們費力地彼此拉著手,用塔里準備好的繩子牽引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了山頂。
每個人身上都是血跡斑斑,衣服也被冰凌掛壞,破爛不堪。山頂?shù)娘L更烈,掃過每個人的頭頂在耳邊嗡嗡作響,吹得人搖搖欲墜,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跌下山崖,重新掉落萬丈深淵里去。
“出口在哪里?”有人疑惑地問。然而不用回答,很快就有人興奮地喊起來:“那里,快看,是那里!”
是那里,那一抹淡而耀眼的綠色出現(xiàn)在單一顏色的視野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樣青翠的綠,比雪地里埋藏著的植物的黑綠色不知要好看出多少倍,即使在最酣暢甜美的夢鄉(xiāng)里,他們也不曾見過這樣美的色彩。
塔里笑了:“對,就是那里!
有了希望,路程便也不再那么艱難。下山的路似乎易行了許多。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方綠色是一座橋,不知是用什么材質(zhì)制成,橫跨過窄窄的河水,直通到那一岸,那讓寒梏的人們無限向往的彼岸。
“這么容易就走出來了?”
“怎么可能?”
大人們相互注視著,掩飾不住眼底疑惑震驚。朵山是寒梏的禁區(qū),所有成年人都知道朵山的對面是更加嚴寒的所在,甚至不能生存。因此,無論是狩獵還是其他,從未有人試圖踏足這里,即使是懷著希望逃離,也是朝著相反的方向。更何況,既然是神的懲罰,怎么可能這么輕易逃脫?
年輕的人們可不管這些,他們歡快地踏上了橋,用手摸摸這,摸摸那,興奮地看著河中央的蒸汽沖到橋底,在半透明的淺綠色中激蕩起水珠。
“這是玉石,既不怕冷也不怕熱的東西!彼镂⑿χ忉。
“玉石!彼麄冿@然對此很陌生,笨拙地重復著。
大人們見狀,也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緊緊地抓著橋兩邊的扶桿。
“天!真美!”年輕的伙伴們踏上了對岸的土地,不敢相信地低聲嚷著,感受著從來未曾感覺到的溫暖順著腳踝爬進身體,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看見從前遙不可及的炊煙自他們面前的房屋升起,大片的花樹盛開,迷亂了他們的眼睛,擾動了他們的口鼻,只覺得五官手腳好似都不夠用了似的,無法容納這突如其來的幸福了。
塔里笑著回過身去,他的母親和鄀工的爹娘站在那里,愣愣的而又木然。
“你們怎么了?走出來不高興嗎?”塔里問。
塔里娘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可是我們……什么也沒看見啊,還是和寒梏一樣,什么也沒有變啊!
塔里愣住了,看著歡呼著的伙伴們,他站在這芳香而嶄新的土地上,背對著對岸無限生機,看著熟悉的故鄉(xiāng)上令人窒息的雪原和大人們空茫的眼神,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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