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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只有一個人,愛你朝圣者般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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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踏足這顆美麗的星球時,就感到無比的親切。
連綿不絕的青山,澄碧一色的天空,炊煙四起,來往路人在山坡下川流不息。
“爸爸,”她拉了拉身旁男子的衣角,“我喜歡這里!
來自R313星球的外交官先生那時候還很年輕,憑借著一腔熱血背井離鄉(xiāng),并且打算在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深深扎根。他低下頭溫和地看了看自己的小女兒。她的童言安撫了他那顆隱隱不安的心。
在這里,他想,他們將會開始嶄新的生活。
*
于是,她一整個童年都在綠寶石般的針葉林中度過。
夜深人靜的夜里,她赤著腳奔跑在樹林中。
風兒呼嘯而過,是她最好的玩伴。
“你好!”她對著廣闊幽深的森林大喊。
然后風吹過,樹葉齊齊作響,向她致意。
風過后,寂靜蔓延,冷意叢生。
“你好!”她又大喊著!澳愫脝!”接連不斷的問候。
空中氣流涌動,葉子簌簌作響。
她也向同一個方向跑去,一邊笑著一邊繼續(xù)問候,仿佛她一旦噤聲,整個森林都會歸于沉寂。
忽然一瞬間,她撞到了某個人,跌倒在地上。
“哦,好痛。”她略微夸張地用手扶額,然后瞪大眼睛看向眼前的男孩。
“對不起,你沒事吧?”少年馬上道歉,伸出手來扶她。
她無視了那雙手,自己站了起來。
他們面面相覷。
“你大半夜的在這干嘛呀?”她受不了沉默,主動發(fā)問。
對方緊抿雙唇,欲言又止,“我要找哈默先生……”
“你找我爸爸?”她打斷他的話,“我?guī)闳フ宜!?br>
說完,她大大咧咧地拉過他的手,領(lǐng)著他回家。
她瞧他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又問:“你干嘛老這幅樣子,你想說什么嗎?”
對方握緊她的手:“這樣很危險,你知道嗎?”
“什么很危險?”她比他矮一個頭,這時候突然靠近,踮起腳尖,直視著他。
“夜深的時候,在森林,隨隨便便透露消息給陌生人,還把他領(lǐng)回家。都很危險!彼灰患殧(shù)。
她只覺得莫名其妙,每一點都莫名其妙:“可是我認識你,傅錦恒!
對方嚇了一跳,下意識捏緊了她的手。她吃痛,趕緊放開。
“你干嘛呀?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你嘛!”她說。
“對不起。”他道歉,嘗試著回來牽她的手。
她直接兩手拉過他的手臂,催促他:“走快點吧,爸爸馬上要睡了。”
*
家里的燈還亮著,哈默先生見到這個略顯狼狽的小男孩,不由吃了一驚。
他們交談了許久,那時候,她已經(jīng)在溫暖的被窩里熟睡。
傅錦恒在她家待了一個月,之后被她爸爸秘密送上前往R313星球的飛船。
外交官先生的家中四壁書墻,高達四米,甚至需要樓梯來到達,她正坐在樓梯的拐角處,捧著一本厚厚的《星際指南》。
“是的,我們?yōu)樗暾埩苏伪幼o……”哈默先生盡量壓低聲音。
她捏了捏書頁,思緒被截斷。
也正是從那天開始,M88星球的一切都不再一樣。毫無預(yù)兆的政變、暗殺,無休無止的爭端、苦難,卷入各星系集團的小小星球如同跌入沸鍋,噼里啪啦,承受劇痛。
“我不明白,爸爸!彼@樣說。
外交官先生摸摸她的頭,思索了許久,最后回答:“我也不明白!
*
連綿四起的烽火終于燃燒到了這里,平靜的小鎮(zhèn)依然平靜,葉子依舊翠綠,草地依舊延綿,炊煙照樣升起,風兒甚至更加溫柔。但是住民們卻漸漸消失了。他們?nèi)チ四睦?還活著嗎?她常常這么想。
事態(tài)又漸漸平息,人們的生活仿佛恢復(fù)正常,可是在這樣的正常之下,又涌動著波瀾詭譎的浪潮。她翻開報紙,又是一個新的獨裁者在發(fā)表演講。
“真可憐,”她想,“那人勢必會感到寂寞與孤獨。”
*
那一天,哈默先生難得暴跳如雷。他踩著羊皮靴,來回踱步,沖電話另一頭的人喊道:“伶?zhèn)愋窍档囊魳穼W(xué)院!一整個星系挑一的人才,你得去!我命令你,你必須……”
他開始急躁不安,唯恐自己無法說服電話那頭的人。他的語氣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嚴厲,用詞也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他這樣持續(xù)了十分鐘,最后,語氣急轉(zhuǎn)直下,近乎哀求,又有些神傷:“你的手是用來奏響鋼琴的,而非,而非……”
她照樣在樓梯的拐角處,翻閱《科特斯卡拉的奇旅》。
那是她父親資助的農(nóng)家孩子,有極高的音樂天分,在此之前,一直在都城的音樂學(xué)院進行學(xué)習。
她知道他想去干嘛。
他想從今天這位獨/裁者手中奪回這個國家,然后,如果幸運的話,他不會成為另一個獨/裁者。
她把書放在臉上,讓自己陷入黑暗,枕在硬質(zhì)的紅木地板上,緩緩睡去。
*
即使這個星球動蕩不安,外交官先生也從未想過撤離回R313星球。
一來,他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他的安全;二來,他常常憑借著這身份為當?shù)厝颂峁┍幼o。
但是,他總是想將唯一的女兒送回去。她已經(jīng)長成少女模樣,和她母親一樣固執(zhí)又倔強。
“我不回去,”她說,“我的家在這里,爸爸!
她不哭也不鬧,就這樣平淡地陳述著自己的訴求。她對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絕不假手他人,因為她深知,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是她憑借自己的意志無法得到的。
外交官先生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昔日愛人的模樣。他苦笑著搖搖頭,遵循她的意志。
*
兩年之后,她收到了星際阿西娜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
外交官先生如愿以償,將她送到了三個星系之外,遠離動蕩不安。
她也投身于知識與思辨,在那里,她獲得了另一種快樂。
直到某一天,她接到來自R313的通知。
她的父親,在嘗試解救兩個無辜孩子的時候,被流彈擊中,在當?shù)厝思业拇采蠏暝藘尚r之后,與世長辭。
外交官先生的死亡直到第二天才被當時M88的臨時政府獲悉,為了避免外交爭端,他們甚至企圖隱瞞。因為缺席每周一次的述職,R313星球開始聯(lián)系M88,M88迫不得已才道出實情。那時候,外交官先生已經(jīng)在不知名的鄉(xiāng)鎮(zhèn)里潦草下葬。
“我們想問,您想如何處理哈默先生的后事?R313當然是希望他能榮歸故里,別擔心,這些我們都會處理的……”電話那端的人小心翼翼地詢問。
“不用了。那里很好。”她說。
榮歸故里嗎?她的父親,已經(jīng)榮歸故里了。
她靜默地掛上電話。
痛苦的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試圖改變,失落與接受。在那短短的十分鐘里面,這些復(fù)雜的心情在她心中一一閃現(xiàn)。
她在花園里四處踱步,嘗試聯(lián)系所有她在M88星球認識的熟人,在繁花掩映的長椅上痛哭。最后,她從阿西娜星球上遠望整個宇宙。
繁星閃爍,不曾為任何人湮滅。
她走進圖書館,在她的老位子上坐下,繼續(xù)寫天文物理學(xué)的期末報告。
*
自此之后,她與M88星球的唯一聯(lián)系,僅僅是那張小小的《星際周刊》。
一整頁的版面,報道著M88星球的;逝善髨D復(fù)辟的新聞。他們找到了遠在R313星球的王室遺孤傅錦恒,希望他可以為這個星球帶來新的秩序與和平。
幾周之后,又是相同的版面。傅錦恒回到R313星球,大刀闊斧地處死了幾個試圖重掌權(quán)力的;逝伞K呱涎葜v臺,對M88星球,乃至整個宇宙宣告:
“我們要建立的,絕非少數(shù)人的星球。是自由,是平等,是大眾的星球!
這個昔日的王室貴胄,輕而易舉地放棄唾手可得的權(quán)力,為了與自己毫無瓜葛甚至是有悖于自身利益的目的,單憑純?nèi)坏牡赖玛P(guān)懷和理性思考,來作一場難以被當時的普羅大眾所理解的抗爭。
“我行至今日,遍體鱗傷,然而只要有一息尚存,我絕不會停止戰(zhàn)斗。我過去向虛無的人生作著無謂的斗爭,而今捫心自問。我親愛的人民們,我在這里不是號召武力,去喚起你們的熱血來相互拼殺。我在這里號召的是一個明天,一個我們的孩子得以四處嬉戲的寧靜午后。”
他的豪言壯語令人印象深刻,也為他招致了憎恨與敵意。曾經(jīng)對他畢恭畢敬的舊貴族起義軍轉(zhuǎn)而兵戎相向,那之中不乏與他血脈相連的長輩。
傅錦恒,一時之間,占據(jù)了各星系的頭條。他憑借驚人的軍事才能和遠見卓識,在戰(zhàn)役之中所向披靡。來自各地,甚至是各星系的有識之士,都愿意加入他的麾下。并非是因為他的血統(tǒng)與身份,而僅僅是因為他們懷抱有同一個理想。無論是保皇黨,還是四處跳腳的其他勢力,都在這樣的情勢之下節(jié)節(jié)敗退。
M88的未來,在無數(shù)人的舍生忘死之下,也逐漸明朗。
*
她收到那封信的時候,正在實驗室忙得昏天黑地。
這個年頭,竟然還有人寄信,這是很奇怪的事情。
她打開那封信,那是,M88新政府拋來的橄欖枝。
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事實上,她早已為此作好了準備。
時隔多年,她重返M88。
在都城,高樓拔地而起,車輛在空中有條不紊地飛行,城市整潔、美觀,朝氣蓬勃。
傅錦恒忙里偷閑,親自接待她。
“還記得我嗎?”他問。
“當然!彼梢圆煊X到對方的欣喜。
他和她聊了很多,他的經(jīng)歷,他的理想,以及,他們曾經(jīng)一起度過的童年時光。
“對于你父親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他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彼鋈徽f。
她笑了笑。
隨后,傅錦恒把她領(lǐng)到辦公室,在那里,坐著這個新生星球的核心人物們。
她在那時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個人,直到傅錦恒為她介紹。
不像其他人有一長串的官職,關(guān)于他的介紹極為簡單。
“他是我的朋友。”
她愣了一愣,看向站在角落里的那個男人。他非常高大,臉長得很俊俏,有一雙深藍色的迷人眼眸。他伸出手。
她禮貌性地握了握。
*
去往實驗室的路上,她意識到有人正在跟蹤她。
糟糕。她包中存放的正是研究最關(guān)鍵的成果。她的性命微不足道,可是這個凝聚著無數(shù)人心血的東西,一定要安全抵達實驗室。
她慌亂地踩著高跟鞋,在夜晚的街道上緊張地行走。
“上車!甭曇魪囊慌缘能囍袀鞒。
她扭過頭,是那雙深藍色的眼眸,傅錦恒的“朋友”。
她坐到副駕駛,禮節(jié)性地打了招呼。
對方沉吟片刻,忽然沒來由地說:“你所研究的東西,是非常危險的!
見她不說話,他又鄭重其事,語氣相當柔和地說:“你能夠保證嗎?它能夠被用在和平的道路上?”
她的怒意沒有來由,就這樣迅疾地爆發(fā)。
她冷笑一聲:“和平是用什么締造的?你覺得是你理想中的愛,情感,只存在在于你思想中的人類之間的互相理解嗎?很諷刺,和平是以戰(zhàn)爭開拓,并用恐懼締結(jié)的!
尷尬的沉默。
她等待著對方憤慨的反駁,或是惱羞成怒的掩飾。
可是他抬起下巴,依舊倔強地說:“我知道!
他開著車,明滅的燈光下,臉龐輪廓分明。
“我手上并非沒有沾染過鮮血,”他突然開口說,“實際上,我是個罪人。”
她忽然心軟:“你做的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向右一打。
因為慣性,她撲向他。
慌亂中,她用手抓住他結(jié)實的手臂,勉強維持了平衡。
從后邊射來的車燈詭異地打量著他們。
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被追殺。
他冷靜異常,甚至游刃有余。
她看向車子上一個吊牌,吊牌隨著車子激烈地搖晃,她用手捏住。那是一家四口,父親、母親和兩個孩子。
注意到她的目光,他也看了她一眼。
“這個孩子,是你?看頭骨的形狀,并不像!彼槐菊(jīng)地說。
他被逗笑,一邊控制著方向盤,一邊側(cè)身過來。
他整個擋在她面前,在她那一側(cè)翻找著什么。
她緊張地屏住呼吸。
他拿出一把槍,正回自己的位子,轉(zhuǎn)頭連續(xù)地射擊。
一邊開槍,一邊說:“那不是我。是我戰(zhàn)友的全家福,那是他的孩子!
身后的車漸漸被拉開距離。他放下槍,換擋提速。
“他死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將他留下。我扯下他脖子上的吊牌,想要還給他的家人!
“你找不到他們嗎?”
他搖搖頭,“找到了,只是都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除了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他們存在過的痕跡了!
*
飛車游移,隨后穩(wěn)穩(wěn)停在實驗室樓下。
早已埋伏在這里的警方迅速行動,將那些追殺她的人一網(wǎng)打盡。
一下車,她便被醫(yī)生和警方團團圍住。
傅錦恒也過來了,他急切地開始詢問她的狀況。
“我沒事!彼B連擺手。
在圍繞她的團團人群中,她總算找到一個空隙。從那里,她的目光逃逸出去。
她看到他一個人,已經(jīng)穿上了厚厚的黑色大衣,獨自站在墻邊。
明明四周都是光亮,他卻選擇站在陰暗的角落里。
他整個人被陰翳覆蓋,手上拿著一杯咖啡,時不時地喝一口,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作。
她望著他,若有所思,微微嘆息。
他身上既有變革家的熱血,也有詩人的寂寞,而這兩樣恰恰都是悲劇的組成要素。
解決了一切事情,她從實驗室出來。
她開著車,行駛在無人的街道。
微濛的小雨,在車燈的照射下一滴一滴斜斜落下。
她開得極慢,抱著毫無希望的希望期待著什么。
直到那個身影出現(xiàn)在她眼前。對方見到車燈,下意識轉(zhuǎn)頭,見到是她。
她停車,走到他面前。
她仰頭看他,眼睛被霧氣又或是雨水打濕,顯得楚楚動人。
她對他說:“不管怎樣,吻我吧!
他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充滿疑惑地看著她。
“吻我!币贿呎f,她一邊用手搭上他的肩膀。她可以感受到對方雜亂的呼吸聲。
他低下頭。
他們在夜深人靜的街邊擁吻。
*
他和她像兩條相交的直線,短暫的相匯之后再無交集。
她也終于從她的同僚那里聽說了關(guān)于他的過往。
年少從軍,從小小的士兵到一呼百應(yīng)的將軍,是傅錦恒的心腹及密友,但在勝利之后,拒絕了一切官職。非常奇怪,但是迷人。她想。
草長鶯飛的時候,便是她的生日。
工作狂魔絕不踏出實驗室半步,傅錦恒派人送來了禮物。
她扯開包裝盒上的透明綢帶,掀開蓋子,躺在里面的是一把小巧而別致的銀色手槍。
她握住手柄,在手上把玩片刻,然后把它重新放入盒中,鎖進柜子。
她向外走,手機突然振鈴。
她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是傅錦恒。
“你不是挺忙的嗎?”她說。
對方笑笑,“晚上見個面吧!順便幫我去問一下你們研究所的唐博士,向他要一下最新的研究報告。明天的會要用!
“使喚起人來倒是得心應(yīng)手呀!碧撇┦康霓k公室在東翼,她轉(zhuǎn)換方向。
突然,一陣爆破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西翼的實驗室里理應(yīng)空無一人。
“怎么了?”傅錦恒在那頭問。
“沒事,實驗室好像有人,我去看看!彼洲D(zhuǎn)過身,向西翼走。
“別去。”傅錦恒忽然有些慌亂。
“沒事,我就去看一眼……”走到實驗室門口,那里空無一人。
她一邊回話:“沒有人,是我多心了。”一邊想往外走,這才發(fā)現(xiàn)在通道的某個角落,站著一個小男孩,正茫然無措地盯著她。
她認出那孩子是所里某個同僚的兒子,想必貪玩跑到了這里。
她的話戛然而止,身后卻忽然響起了相當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
“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傅錦恒的聲音從跌落的手機里傳出,卻已經(jīng)無人應(yīng)答。
她抱不動這孩子,只能拽著他四處躲藏。
用作緊急事態(tài)的隔離門被啟動,西翼已經(jīng)完全封閉。
她又帶著他向上逃,最后來到飛行儀的發(fā)射室。
可是在這之前,她感到自己還有話要說。
她想到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將會對這個孩子產(chǎn)生的影響。
于是她蹲下來,雙手捧住那孩子的臉。非常認真地說:“我已經(jīng)活了這二十多年,所有的情感都已經(jīng)品嘗過了?鞓、喜悅、滿足,痛苦、憤恨……我活著的每一刻都是好好度過的。時至今日,我沒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你現(xiàn)在還不懂,但你要記住我說的。你要成為一個正直、善良、充滿愛心的人。你要去體驗?zāi)愕娜松,接受它賜予你的禮物。我愛你。”
男孩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點點頭。
說完,她把他塞進飛行儀中,為他系上安全帶。然后奔跑到遠在另一邊的發(fā)射室里,按下了發(fā)射按鈕,直到飛行儀平安無事地消失在視野,她才略感安心。
接下來,她意識到自己的試煉才剛剛開始。
她毫不猶豫地奔跑回去,沖向那個實驗室。在遇見的第一個蒙面人前,舉起雙手,說:“沒有我的幫助,你們是無法進入那里的!
她撒了謊,當她被領(lǐng)著抵達實驗室的時候,看到他們正鍥而不舍地用小小的爆破嘗試撼動實驗室門,他們快要成功了。但是,幸好還沒有,她在控制板上輸入密碼。
進入實驗室后,她不小心打破了一罐氣體!氨浮!彼\惶誠恐地說。
他們的首領(lǐng)沒有說話,示意她輸入內(nèi)部的控制密碼。
在實驗室的門被自動關(guān)上之前,一個蒙面人正巧進來。首領(lǐng)大聲呵斥了幾句。
正在他們的注意力被分散的空檔里。
她忐忑不安地從口袋中拿出打火機,正想要按下。
室內(nèi)的氣體將會瞬間爆炸,沒有人能夠幸存。而那危險的東西也不會落在別有用心之人手中。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恰到好處的力氣使她松開了那個打火機。金屬觸碰地板,發(fā)出嘹亮清脆的聲響。她震驚又略帶恐懼地望向那個人。
他蒙著面,只露出一雙深藍色的眼睛。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他打開實驗室的門,拽過她,往外奔去。
她來不及思考,也無法作出反應(yīng),只能把自己完全交給眼前的人,任憑他帶領(lǐng)她。
但是她終于記起來,“不行,我不能走,那個東西決不能落到他們手里!
他們已經(jīng)快要逃出西翼,他對她說:“等你安全之后,我會回來解決他們。”
后面的人又追了上來。
他意識到已經(jīng)來不及把她帶出去,于是把她推進了一旁的隔離室。
那上面的標志寫著“防火防彈”。
她就在那里面,隔著玻璃,見他迎擊一個又一個敵人,等到那個首領(lǐng)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孤立無援。
那首領(lǐng)失去理智,瘋狂地按下手上炸彈引爆機的控制按鈕。
“進來!”她打開門,大聲呼喊,將他拉了進來。在爆炸前的一秒,關(guān)上了隔離室的門。
遍布西翼的炸彈被引爆,巨大的沖擊力幾乎將這里夷為平地,隔離室被整個震開,跌入一旁的河中。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
等到她回過神來,他們已經(jīng)身處河底,河水正慢慢從裂口灌進。
他搜索了每個角落,用可以利用的工具擊打裂口,希望可以打破那里。
他失敗了,于是在她身旁坐下。
“抱歉,我以為能救你。結(jié)果也許只能一起死。”
她反而輕松地笑了,搖了搖頭。
“既然可能要一起死。還是說會兒話吧。”
她把頭靠向他。
對方沉默一會兒,接著說,
“你記得上次我和你說的那個戰(zhàn)友嗎?”
她點點頭,看著河水慢慢溢上他們的身體。
“他死的時候,把手伸向我?墒俏覜]有握住。因為我正忙著給槍上膛。那之后在戰(zhàn)場,我遇見了那個打死他的人,我親手殺死了他……那場戰(zhàn)役勝利了,我們有時間修整,于是我挖了個墳,將他埋葬了。我看到他身上有一模一樣的吊牌。吊牌上也有他的家人,而我想必也親手剝奪了他們的幸福!
她用手撫摸著他的手臂。
面臨著死亡,他們都感到渺小而脆弱。
“我應(yīng)當去握住他的手……”他喃喃自語道。
就在意識快要喪失的邊緣,他忽然抱起她,游到另一邊,在柜子里取出一個氧氣頭盔,為她戴上。
可是無論如何,她都失去了意識。
*
他們都活著,在生死攸關(guān)的瞬間,警方趕到了,傅錦恒動用了手下的特殊部門,以最快的速度將他們救了起來。
她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星期,實際上并沒有大礙。她嘗試詢問他的下落,傅錦恒只說:“他很好!
出院之后的某一天,她走出研究所,看見他在花園里站著等他。他就用那雙深藍色的眼睛注視著她。一個眼神就可以令她感受到他暗藏的情感。他們漫步在花園里,玫瑰也好,海棠也好,都正開得熱鬧,忽然一聲快門,他們齊齊望向那個男孩。
那孩子偷拍了他們,然后飛也似的跑開去。
他把她送回家。
在家門口,她轉(zhuǎn)頭挽留:“要進來嗎?”
他和她進了屋,首先印入眼簾的便是那架漂亮到閃光的鋼琴。
她在琴前坐下,掀開琴蓋。
他坐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到琴鍵上。
他手上沾染過鮮血,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曾碰過鋼琴。
他看向她,卻沒有勇氣按下琴鍵。
她首先彈奏了幾個音節(jié),明顯是在等待著他的加入。
看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神,他嘲笑著自己的軟弱。
他們首先聯(lián)彈了一會兒,之后,她慢慢地退出,將所有的控制權(quán)交給他。
十二平均律,冷靜、克制,與暗潮洶涌的愛意。
一曲終了,他發(fā)現(xiàn)她正交疊著雙手,乖巧地坐在一旁。
是了,她看向他的手,那雙手白皙而修長,正如他的靈魂,純粹、一塵不染。
那是一雙鋼琴家的手,本應(yīng)奏響最美麗的旋律,而非,而非在戰(zhàn)壕溝里用泥土埋葬自己殺死的敵人。
她慢慢覆上他的手。
對方愣了一愣。然后背過手掌,溫柔地握緊了她。
他們兩人的血液都齊齊涌向相匯的肌膚,仿佛他們共用一顆心臟,正在那里勃勃跳動。
*
一天結(jié)束工作,她正要回家,看到傅錦恒站在實驗室的門口,雙手插兜,正在等她。
一見到她,他的目光便變得流光溢彩。
“我送你!彼f。
她點點頭。
路上,傅錦恒和她聊起她的研究。
“快要結(jié)束了吧!彼f。
“是的,上次的事情并沒有毀掉我們所有的成果……馬上就能夠投入實施了,”她猶疑片刻,側(cè)過身,鄭重其事地對他說道:“您能向我保證嗎?請一定將它用到和平的道路上。”
傅錦恒沉默了一會,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回到:“當然。”
駛?cè)胪\噲,她嘗試著打開車門。被反鎖。
她怔了一怔,放開車把手,低垂雙眸。
“要選的話,”傅錦恒說:“你選我吧!
她靜默了一會兒,然后用極其溫柔的語氣對他說:“謝謝你,可是我并不愛你!
傅錦恒往后倒,將整個人靠在車墊里,然后側(cè)過頭看她。
“那么,你愛他么?”
她沒有回答。傅錦恒看著她,一心一意,柔情似水,沒有多少女孩可以抵抗這樣真摯而充滿愛戀的眼神。
可是她不為所動。
“如果沒有他,你會選我么?”
長久的沉默,她略微有些拘謹?shù)刈谀恰?br>
最后,傅錦恒笑了笑,用手按下按鍵,門鎖被解開。她忙不迭地落荒而逃。
*
某一個深夜,她靠在他的懷里。
窗外透進微微的光,房間里的一切都靜默如謎。
“我想回去!彼f。
“到哪里?”他問。
“回到我們的故鄉(xiāng)!被氐剿谝淮翁ぷ鉓88時所看見的地方,自從她離開,那里的森林也再無人問候。“那里的森林會感到寂寞的。”她沒頭沒腦地說。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在她耳邊輕輕說話:“好的。你可以在那里繼續(xù)你的研究!
“你呢?”她在他懷里抬起頭,微微的呼吸,吹在他的下巴上。
“我?”他輕輕笑了笑,“我負責每天給你做飯!
他的話逗笑了她。她佯裝惱怒,用手拍了拍他的胸膛,然后順勢起來,深深地望著他。
他有一雙深藍色的,含情脈脈的眼睛。
她就這樣看著他,然后湊上前去。
他們開始熱烈地接吻。
一切結(jié)束之后,她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很長很長的愛,以及很遙遠很遙遠的未來。
*
后來的故事就顯得很倉促,也許,過于倉促。
報紙上關(guān)于那次研究所爆炸案的新聞報道鋪天蓋地,他們說,有確實證據(jù)能夠表明蒙面團伙是隸屬于Y309星球的雇傭兵組織。
Y309星球與M88星球的淵源頗深,實際上,當初屠殺傅錦恒一家的陰謀,正是Y309星球的王室一手策劃的。
Y309星球的外交官,林提安首先被當局監(jiān)禁。
她作為當事人,被帶進了一旁的監(jiān)控室。
一進門,她就見到了神色凝重的他。他們兩個都屬于當事人。
傅錦恒對他們說:“就是他讓你們身處險境,這一切都是Y309星的陰謀。”
她透過玻璃看向那位外交官。她知道林提安先生是怎樣的人,他一直致力于兩星球之間的和平共處,即使在最為戰(zhàn)亂的年代,也曾經(jīng)和她的父親并肩固守在這里,拯救了許許多多生命。
“我知道!绷痔岚沧谧雷忧,手腳都被套上了鐐銬,仿佛這個瘦小的老頭是一個窮兇極惡的犯人。他很平靜地說道:“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和平只是假象,如果一開始我們就把人性拋擲腦后,等到有一天,它也會拋棄我們!焙茱@然,審訊他的探員并不理解他的意思,但是那一點也不重要。他是說給玻璃后面的人聽的。
她轉(zhuǎn)頭望向傅錦恒,“你有證據(jù)嗎?證明他是幕后主使?”
“他不是幕后主使,”沒想到傅錦恒斬釘截鐵地說,“那不重要,他代表的是背后的國家。明天,他就會被處以死刑。我們要讓整個星系知道,M88已經(jīng)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國家!
她依舊不屈不撓:“如果他在這里被處以死刑,Y309星球勢必會發(fā)動戰(zhàn)爭!
“我們不怕他們!备靛\恒冷漠并且堅定。
可是一種可怕的念頭忽然從她心中涌起,“那件事真的是Y309星球的人做的嗎?”
“當然。既然他們對我們不依不饒,我們也沒有道理放過他們。”
“戰(zhàn)爭一旦開始,便不受你控制了。何況,那天我所見到的蒙面人的身形與顱骨的形狀,絕不可能是Y309星人……”
傅錦恒忽然深深地看向她,神色微妙地說:“要小心,你必須知道真正危險的東西在何處。”
她皺著眉:“我已經(jīng)知道最危險的東西在哪里了!
傅錦恒不再說話了。
整個過程中,另一個當事人始終一言不發(fā)。他就這樣看著玻璃后面的林提安,聽著傅錦恒和她在身后你來我往的爭執(zhí)。然后沉默地離開。
*
那天晚上,她飽受著心靈的折磨。她沒有回家,一直待在實驗室里。從這里去往看守所會更加便捷。她撫摸著那張她和他唯一的合照。
她現(xiàn)在所要做的決定,恐怕不會被人理解。
但是她終于下定決心,打開門,決定迎接自己的命運。
“不好了,”她的一個同僚正站在她門前,“林提安被人放走了。”
就好像無數(shù)顆恒星在她腦中爆炸,使她喪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
“是他嗎?”
對方同情地點點頭。
“總司令說,會按軍規(guī)處置,在今天太陽升起的時候處以他死刑。”
她想去見他,但是傅錦恒派來的士兵將研究所團團包圍。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在那里絕望地祈禱明天的太陽不要升起。
她見到太陽從山巒那里露出第一絲光輝。
駐守在周圍的士兵們也不知何時退去了。
她從相框中取出那張合影,然后拿出打火機,輕輕一摁;鹧嫱淌芍嗥倪吘,火星灰燼如同宇宙繁星。
接著,她打開柜子,在里面找到了那把銀色的小手槍,藏在了身上。
然后,她走向中央指揮部,毫無阻攔地見到了傅錦恒。
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她,
“他在做出選擇的時候,就已經(jīng)能夠預(yù)見這樣的結(jié)局。他絲毫沒有考慮過你。”
“你不明白嗎?正因如此,我才愛他。”
他當然無法理解。他感到很痛苦,這對他來說,是時隔多年重有的體驗。在失去親人之后,只有面前這個女人可以觸碰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他給了她傷害他的權(quán)力。
他又聽見她說:“那么,你終究還是會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嗎?”
他出于報復(fù)心理,但也確實是他的真實決定,點了點頭。
“真傻,他死得毫無意義。那次研究所的爆炸,恐怕也是你的謀劃吧。”
他不置可否,“是又如何呢?干嘛非得和我作對?你也好,他也好……”
“因為我們明白戰(zhàn)爭所帶來的東西。對他們也好,對我們的星球,也會造成深重而無法挽回的痛苦。”
四下無他人,他常年壓抑著的情感終于在此刻爆發(fā)!拔也幻靼!我從來就不明白!彼f。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犯傻,把我陷入這樣的境地。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選擇他,而非我。我不明白……可是我明白,我明白那群人為什么非殺死我父母不可。我明白,事到如今,我也非殺死他不可。他們所施加給我的苦難,為什么不能再回到他們頭上!我們要想生存,他們必須滅亡!你是這樣聰明的人,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非得讓我這樣痛苦!”
這個男人已經(jīng)歇斯底里,理智被強烈的情感排擠到邊緣。
他用手緊緊箍住她。略帶瘋狂,甚至稍顯惡毒地嘲弄:“是你們太軟弱,承受不了純粹的真相!
可是,那樣激烈的感情外露也終究轉(zhuǎn)瞬即逝。他多年的教養(yǎng)遏制了他的沖動。他放開了她,仿佛所有力量都被抽走,慢慢地蹲了下來。
她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她知道眼前這個人下令處死了她的此生摯愛。
他抬起頭來看她。
絕望的心情蔓延開來,他從她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緒,沒有憎恨,也沒有痛苦。硬要說那眼睛若有一絲為他產(chǎn)生的情緒,那想必也只是哀憐。
“沒關(guān)系,錦恒!彼踔翜厝岬匦α恕
而他也漸漸冷靜下來。
冷靜過后便是一望無際的恐懼。
她用她那雙柔軟的手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抽身離去。
在那個露臺上,她最后一次看了看這個星球,懷著深長的愛意與訣別的不舍,可是事已至此,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
她拿出那把藏在懷里的槍,飲彈自盡了。
槍聲嘹亮,而靈魂卻歸于沉寂。
她沒有憎恨與仇視,沒有絲毫軟弱與痛苦,只是懷抱著愛與安寧去見她朝思暮想的愛人。
沒有更好的結(jié)局了,她最后一絲意識消散。
而她和他,也終將相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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