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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這時的景致,這樣的天氣,卻是踏青的好時機,只是這等興致于顧惜朝而言卻是鏡花水月了。燕京駐守,終究不比當初江湖漂泊時那般自由自在。
又有詩云: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所謂一年之計在于春,百姓家全指著這個節(jié)氣開墾春灌,一年的營收盡在于此。燕京近幾年幾經(jīng)戰(zhàn)火,人丁銳減,荒敗不堪,故而這耕地問題卻也勿須顧惜朝費心。問題卻在于耕牛。
戚少商卻不知怎么回事,分明是個土匪頭子,土地上的事卻比顧惜朝還明白。還沒開春,就已經(jīng)三番兩次去信給無情管著他要耕牛梨具。然而這些信箋卻如泥牛入海毫無音訊。顧惜朝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著實疑惑,不禁問道:“燕京城里的小牛犢還是有些的,到耕種的時候也能幫上忙吧?”
戚少商聞言哈哈而笑,“顧公子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原來也有不懂的道理呢!小牛只要給它吃,倒是長得快,平日里老牛干活的時候就讓它在一邊看,老牛教著,人也點撥著,雜七雜八的學下來,前后三年多的時間才能有用,F(xiàn)在城里能用得上的牛總不過百頭,分都不夠分,能梨多少地?要不……讓你鐵風隊的戰(zhàn)馬上?用馬來梨地卻也不是沒有呢。不然讓軍中弟兄們?nèi)兔σ残校穗m比不上牛,三兩天總能梨他一兩畝吧!
顧惜朝聽了眉頭一跳,趕緊修書給鐵手言道,“春耕緊急,城中欠缺耕牛,惜朝有意與城外金人以戰(zhàn)馬易市”云云。
戚少商見了啼笑皆非,問道:“這么寫能行?”
顧惜朝悠然自得地封好信封,解釋道:“鐵手雖是無情的師弟,性子卻不比無情狡詐。況且,這信由我來寫卻比你來寫更有不同,等著吧。”
未幾,戶部緊急調(diào)撥了百頭耕牛梨具等送往燕京。
晨操之后,顧惜朝沒有回營帳去,卻是有意在城里走上一走。雞犬之聲相聞,耕牛的哞聲充斥于耳,雖然嘈雜卻比將士們的金戈之聲更讓人心頭寧靜。
“惜朝,惜朝!”在地里卷著褲腿幫忙的戚少商見到顧惜朝趕忙揚聲叫住他。顧惜朝見他滿身泥一臉汗微笑著把懷里的絹子遞給他,隨口道:“怪不得這幾日都不見你出操!
戚少商笑呵呵地擦了汗,順手把絹子塞進懷中,言道:“有你在,我出不出操還不都一樣!
顧惜朝伸手指了指他,笑而不語。
兩人正說著話,不遠處卻傳來一通鞭炮聲。四下里炮仗的煙氣伴著火光,“噼哩啪啦”爆響個不停。不一會,一副莊稼漢打扮的男子走上前,畢恭畢敬地向顧惜朝行禮道:“將軍!”
顧惜朝看了他幾眼,見他二三十歲,粗眉方臉,有些面熟,一時也想不起來。那莊稼漢忙道:“小人是奚人平氏,祖輩們就在這燕京營生,年前金人燒殺劫掠,多虧了將軍讓我們安頓下來……”
“喔!是阿恩!”顧惜朝這才想起來,年前之戰(zhàn),劉延慶在奪取燕京之后竟下令盡殺城中契丹人和奚人。加之宋兵紀律敗壞,到處酗酒搶劫,引起了強烈反抗,而蕭后也命令蕭干火速回援。這樣,宋軍苦戰(zhàn)三晝夜,外無援兵,僅郭藥師、楊可世及數(shù)百士兵僥幸得脫,高世宣等大部分將士俱戰(zhàn)死城內(nèi)。待得顧惜朝領石頭軍打潰耶律大石所部奪回燕京,完顏承諾又引完顏宗望所部金人與他交戰(zhàn),妄圖奪取燕京。當時顧惜朝為追擊耶律大石所部余眾并不在城中,戚少商帶著石頭軍將士和燕京百姓與金人在城內(nèi)展開巷戰(zhàn),待金兵被返回的顧惜朝打退時,燕京一帶的人口金帛已被其劫掠一空,只留下幾座空城。朝廷下旨令石頭軍駐守燕京,因戰(zhàn)亂倉皇逃離的平恩一家這才在顧惜朝的應允下回到已是一片白地的燕京。而僅僅只是因為顧惜朝允許其返回故土,他們便已視其為救命恩人。想到這,顧惜朝意味深長地一笑,喃喃道,“能安頓就好……”寧做太平犬,莫當亂世人。
平氏一家,在燕京這里的奚人里也算是個大姓。戚少商略一思忖便道:“軍中事忙,許久未通訊了,一切可還好?”
“好!好!”平恩喜滋滋地道,“如今有石頭軍在,我等也安心,耕牛梨具谷種都不缺只看老天爺賞不賞面!庇行┎缓靡馑嫉匦α藘陕,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衫,又道,“今日……老父有添孫之喜,兩位將軍若是不嫌棄,請來喝一杯喜酒,我家老父定然歡喜得很!”
戚少商和顧惜朝相視一笑,拱手道:“恭喜!如此便叨擾了!”
添孫之喜,有駐軍將軍親臨,說出去真是再體面不過。只轉了幾道彎,平家便已在望,門口已經(jīng)擁滿了親眷。見到顧惜朝戚少商相攜而來,平家老漢喜笑顏開地由小兒子攙著上前來,連聲道:“將軍竟來了!快請快請!”
上了正廳,平家老漢奉顧惜朝坐在首座,一通熱鬧過后,平恩帶了媳婦便到各桌上敬酒,頭一杯自然是敬給顧惜朝。顧惜朝也不推辭說了幾句應景的吉利話,酒到杯干。戚少商在一旁看了心里直擔心他的身體,只是眼下這情況卻也不好多說。心中一動,不禁笑道:“所幸年前一場大戰(zhàn)沒帶累了這孩子!”
“是呀!這孩子也算命大,他娘虧得是身子壯,沒有出事,總算熬過來了!”老漢說起這些時倒極平和,似乎年前的事,只化作了一場噩夢,用來襯現(xiàn)此時的平安喜樂。搖了搖孩子的小手,教他給顧惜朝拜了拜,又道,“將軍是個有本事的人,還請給這小子取個名字,討個吉利!
我卻不是什么吉祥的人。顧惜朝淡淡一笑,道:“如此,便叫平安吧。若能一生平安渡日,卻也是大幸了!
平家老漢連連道謝,扯出兒子和媳婦教訓道:“還不快敬酒!”
平家媳婦躲無可躲地被扯出來,托了一盞酒奉到顧惜朝身前。顧惜朝面上溫和地笑著,接了杯來,可心里卻有悶悶的。耳邊只聽得平家老漢夸贊道:“便是金狗的鐵浮圖也被將軍打得潰敗而逃,有將軍保護,我等心安矣!”
顧惜朝從怯生生的平家媳婦手里接過酒盞,環(huán)顧四周一張張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大口喝酒行著酒令的男人,咬著耳朵輕聲說笑的女人,圍著小孫兒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兩三顆牙來的老人,搶著喜糕摔倒在地哇哇哭叫的孩子……
那一張張煥發(fā)著光彩的笑臉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一口抿下那盞酒,放回平家媳婦手上去。平家媳婦看著他,有些呆呆的,好一會方才垂下頭去,只覺得臉上燙得厲害。她不由慶幸,還好抹了厚厚的脂粉,要不,真是不用做人了。這么一想,便又膽大起來,再次偷窺了顧惜朝一眼,卻見他向平家老漢說了句什么,也不理他連聲挽留,匆匆走了出去。
顧惜朝大步從平家逃出,直到再也聽不到里面的喧囂,才緩過勁來。他深深吸了口外面干冷的風,將方才那些酒肉的氣息清除出去。戚少商跟上他,用關切的眼神從旁詢問,他搖頭道:“沒事,方才胃里有些發(fā)苦!币膊恢獜暮螘r起,顧惜朝每次看到這樣歡宴安泰的情形時,都會這樣的不適,好像人世間的歡樂對于他來說,已成為鴆酒砒霜一般。
戚少商長嘆一聲,低聲道:“惜朝,這一生,是我誤你!
“胡說什么!”顧惜朝輕聲斥道,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對,又柔聲道,“你,我知道的,少商,我都明白!奔热灰呀(jīng)決定死守燕京,顧惜朝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說什么,當然岔開話題道:“我只是在想,我究竟能護他們到幾時?”
“護得一時是一時吧!”提起這個,戚少商亦是感慨不已。燕京究竟能不能守?又能守到幾時?這兩個問題在他們閑暇之余也不知討論過多少回,終究沒個定數(shù)。每次到最后,戚少商總不過用“鞠躬盡瘁,死而后矣!”八個字總結。
顧惜朝抬頭看了看天光,門崗上已經(jīng)到了交班的時候,便提議道:“走,去城門看看!
城門上,石頭軍的士兵們已經(jīng)換好崗,一個個擎著刀槍安靜地在晚風中挺立著。他們見顧惜朝親自來看剛準備行禮,顧惜朝揮揮手示意免了。隨口問道:“有什么情況?”
“很太平,將軍寬心!”守門郎官如此答道。
“好,下去吧!鳖櫹С鲋粺熝鹆茄境砂岛谏珘︻^默然不語,放眼望去,除了這巍峨的城墻之外,敵人的樓閣也是一座接一座與山體連成一片。他輕輕地拍了拍墻頭,忽然漫聲吟道:“長懷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xiāng),落日牛羊下,區(qū)脫縱橫?疵跸C,騎火一川明……”
戚少商不作聲,只是走上前,用力握緊他的手。
顧惜朝一驚,方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幸好軍中將士不通文墨的居多,也不怕他們會因為那幾句就胡思亂想?吹匠抢锎稛熝U裊,這一天又這么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他笑了笑道:“真是無所事事呢!”
“是啊……”戚少商跟著應聲。
兩人相攜而立,夕陽晚照,這燕京城頭的景致竟也頗有幾分長河落日圓,大漠孤煙直的清麗風光。
北宋宣和六年春分,這樣舒緩而寧靜的日子,還能過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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