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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全)
君心
其實召他入宮只是為的他的才,留他到入夜也只為晝短而夜長,難盡其意罷了。多少年沒破過這個例,孰知門幕一起,入眼的便是一張極寬大的床榻,四四方方安于壁前,氣勢十足地鋪展開來,幾乎容不得人轉(zhuǎn)身。南閣一向是議事之地,幾時變成了這種模樣?
我既驚且怒,正要張口叫劉韜來問個清楚,他訥訥地先我一步道,就在這里談?
我疑心他讀書讀壞了腦,要不就是大智若愚。這間房總共就這一張床,并且瞎子都看得出這床是拿來睡人的。
試他一試。怎么,不行?
他猶疑道,也不是不行……
我于是執(zhí)了燭坐上去。他再停一下,也踢了鞋爬上來,坐在我身畔,于是順了晚膳前未竟的話題談下去。他說得太快,許是興奮的緣故。我不敢分神,良久,只聽見燭火粢粢輕響。忽地手上一痛,竟是燭油滴上了,滾燙。他便笑道,燭臺我來拿罷。
交手時我發(fā)覺他手上有些異樣,握住一看,食指中指,嚙痕斑斑。我驚道,這卻是何人所傷?他訕訕地縮了手,低聲道不是他人所傷,乃是他寫字時一樣惡劣習(xí)慣,日久所致。我恍然大悟,笑道,原來韓非先生幾十萬言妙論,便是啃手指啃出來的,無怪他人莫能及呢。他面有慍色地瞧我一眼,匆匆把話題帶到正事上去。而我終于有了分神的機會,一想再想,終于想起數(shù)日前我讀他書時曾向劉韜贊道:“朕得于此人共游而寢食之,死亦無憾矣!”我的意思是愛才不錯,劉韜那混蛋可全給我弄渾了。共寢!什么跟什么!我這邊思忖著出去把那混蛋打一頓板子,看他卻一字一句講得正經(jīng),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當(dāng)下重重地打了個呵欠。他聞聲便道,陛下困了么?言中掩不住失望之意。我以手掩面,呵欠連連,直道困了困了,韓非先生難道不困么?他遲疑道,不……我趕快打斷道,你看我多么胡涂,先生怎么能不困呢,整一天沒歇息了。幸好我雖駑鈍,先見之明還是有一些地,先生也不必再作奔波了,就在這里睡罷!
他居然沒有反對,大概也真是困了,當(dāng)下墊起枕頭,脫下外衫,拉過被子倒頭便睡。我本已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佯驚道,先生為何著小衣而眠呢?他一呆,望向我道,我們一向這么睡。我正色道,那是你們韓國的規(guī)矩,我們大秦的規(guī)矩向來都是不著衣而眠的。你既然身在秦國,就該守秦國的規(guī)矩。他認真地想了一想,坐起來,開始“守秦國的規(guī)矩”。我差點要笑倒。
然而我馬上就后悔了。衣裳一褪只見得他的肩背,燭光流轉(zhuǎn)下居然美如處子,我只瞧了一眼,便再也瞧不到別的地方去,于是身不由己靠近他身后,伸出手撫弄。他一驚回頭道,陛下?我搖搖頭示意他別說話,順著他肩臂一直撫到他手指上,握緊了,慢慢把他合在懷里。他話都不會說了,睜大了眼看我,我便吻他的眼。他往后躲,卻更深地陷入我懷里。我趁機湊到他頸中吮吻。他這下可有些怕了,顫聲道,你要怎么樣?我微微抬頭,相當(dāng)滿意地注視被我吮紅的他的皮膚,微笑道,要你,行不行。他腦袋似乎一時不能轉(zhuǎn)彎,張口結(jié)舌地望著我。直到我翻身把他壓在身下,他才有些清醒了,一迭聲地叫道不行。我已在動手解礙事的衣服,聞言笑一笑,俯身道,恐怕由不得你。
確實由不得他。我連自己都由不得。
第二天我醒時他還沒有醒,我有事沒事地拿起他傷痕累累的手放在嘴邊親吻。吻到第三根手指時感覺不對,一抬手他果然在看我,目光相當(dāng)迷離且凝滯。我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笑了兩聲,說不出甚么話。他不再理我,抽手拿衣服起來穿。穿到后來少了一件外衫,四處尋不著。我從被子下邊拽出來,賠笑道,在這里。他抬眼望我,哼了一聲,劈手搶過去。我知道他火大,不敢惹,自己掀開被面找衣。孰知被子一開,床單上幾點殷紅赫然在目,不用說是他的了。我張了口說不出話,他冷眼看到,臉色青得發(fā)黑,掉頭便走。我脾氣也上來了,心說我也是第一次跟男人,誰知道會怎么樣?然而看他堪堪走到外閣門,身子忽然一顫,差點摔倒,我那點脾氣立馬拋到荒郊野外喂狗去了。我搶上去扶,不,該說抱住他,執(zhí)意要送他回住處去。他說不得,只好由著我送。他住的地方就在市郊,卻不容易找,他掀了簾一路指點,坐得離我遠而又遠。我試探著去握他的手,他既不抽出,也不看我。我如獲至寶地把他的手捧起來,不舍得放下。依稀聽見他嘆一口氣,隨即道,到了。我忙喚車馬停下,扶他下去。他似乎不忍在車夫面前損我的面子,直到進屋才甩開我的手。我也想跟進去,他厲聲道,別進來!
我只得止步。我說,你會再進宮吧?他搖搖頭,不見了身影。我站了許久,他始終不再出來。我只好走。
一連半月都不見他來,我先幾天還好,后來實在想得他狠了,備了車馬直往他家去。在屋門口想起他厲聲說話,登時不敢進去,只在外等著。站了許久,他出來時,抬眼望見我,驚得一呆,馬上掉頭進去。我既知他在里面,更不敢走,直守得天黑下來,黑作一團,終于黑透。他窗前依稀漏了點光出來,很久都沒有滅。我焦急起來,疑心他就趴在桌上睡著了,到門口躊躇幾回,到底狠狠心走進去。他果然不出我所料,睡得很沉了。我整一下他的書案,把他抱到床上去。他床上居然沒有棉被。我不假思索脫了外衣給他蓋上,再瞧了他一會,嘆口氣,往門口去。才起身就覺得一只手拉著我衣角,一看嚇一跳,他居然醒了。我頓時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他卻慢慢坐起身來,道,你是秦的國君,你又何必……我聽他話聲有些哽咽,一摸他臉濕漉漉的,登時慌了神。我說,怎么你,……怎么哭呢?他打掉我的手,我又張口沒話了。他自己用力擦干臉,見我呆坐的模樣,嘆一聲氣,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喜出望外,順著這一握之力不動聲色地把他攬在懷里。他埋頭在我肩上,我便垂頭去吻他的臉頰。他一驚抬起,紅了臉道,你得寸進尺!我滿心歡喜,笑道,好,下次我一寸一寸地得。他臉愈紅,然而我再靠過去時他已經(jīng)不拒絕了。趁著空隙我便問,你床上怎么沒有被子?他說,當(dāng)了。他說話還有些不穩(wěn),然而很是坦然。我卻大驚失色,問他怎么不來找我。他哼一聲道,找你?等著你□□我?我一愕,他卻又笑道,其實我今天出去是要當(dāng)……那個的,看見你在那里才沒有去。我擁住他問,為什么看見我就不去,他不肯答。我笑,又低聲問他身上的傷可好了一些沒有。他還是不答。我再問他今天要不要同我回去,他這一下堅定了,推開我說不。我追問緣故,他干脆披衣下床,徑走到書案前坐下。我想起他所謂的文士的驕傲,一點火氣都消了,過去在他耳邊問他明天進宮來行不行。他遲疑一下,點頭答應(yīng),忽然嘴角揚揚地笑起來。我大大地起疑,第二天夜里便問他笑什么。他半闔了眼,說他那時半文錢也沒有了,就算我不說他也會來的。他說得輕松,我卻心痛起來,問他要不要搬來宮里。他一個不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zhuǎn)圜余地。我心知肚明,又暗暗地想叫人把房子給他換一換。他不只如何覺察到了,嘆著氣告訴我,他的主張在秦還沒有一件施成見了效的,我若在這時賜他豪門朱第,美玉佳人,那是為著他的人。他現(xiàn)在過得苦,不是不想要一些功名,但若是靠這樣的法子爬上去,就算住得再華美,穿得再高貴,心里又怎么能舒服?我說,那也沒什么分別。他堅持道,有的。我就逗他說你怎么知道我是為著你的人呢,他臉上一紅,狠狠地瞪我。我便呵呵地笑起來,把他再抱緊一些。
其實我覺得我還是挺能把持得住的。比如說,他每七天入宮一次,每次我都得拿一整個白天跟他議事,晚上他才肯留下來。其余六天我壓根見他不著,召他,一定稱病。我知道他厭著那些流言蜚語,更多的卻是顧著我。我有時想想,覺得很是感激,也不去勉強。然而有一回他居然十幾天都不曾露面,我認定他生病,又恐怕他頂著那點驕傲諱疾忌醫(yī),思前想后,不能放心,急急地便往他家里趕去。歷經(jīng)我一番明賞暗賜他家似乎豐厚了不少,然而書房并不變動,竹簡散得四處都是。我急得步子都顫了,周遭一尋,他居然窩在熱氣熏熏的池子里發(fā)怔,見我來,頗覺意外。我問他知不知道今日何日,他想半天,搖搖頭。我想板臉,卻忍不住笑。他似乎也頗感不好意思,待要出來,又咕噥道他澡還沒有洗完。我心情大好,坐到池子邊要幫他洗。他死活不讓,我只好解了他頭發(fā),淋些水慢慢揉著,也當(dāng)是洗。洗得一會兒,我兩只袖子都濕了,他便伸手幫我擰水。擰不干,他便皺眉道,哪是這么玩兒的,快脫下去晾干了!我這沒你的替換衣服。我抓了他的手放在領(lǐng)口,說這可是給你弄的,要脫你脫。他起先不大愿意,忽然靈竅大開,偏頭想一想,眼中閃出頑皮的神色來,回身做了個那些宮女誘惑我時用的妖冶動作,手慢慢地撥我腰帶,膩膩地說我脫就我脫。說實話他這動作實在做得不怎么規(guī)范,甚至有搔首弄姿的嫌疑。然而又或許正因為是他,這誘惑力平平的動作居然帶起振蕩人心的蠱惑,我一時間根本動不得身。他倒驚訝起來,近身問怎么了。他的手一直勾在我腰帶上,這稍微一用力我就身不由己地掉了下去。掉下去我身就由己了,逼近他說你看怎么吧,我全身都濕了。他理虧地小聲辯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趁機跪坐到他身上,說你要是故意的那還了得啊。他一看不能讓了就拿眼瞪我,臉卻是紅的。我心里為我的政務(wù)哀嘆一聲,湊上去吻他。他也有些意亂情迷,反手抱住我后頸,把我肩上的衣服往下拉。水貼著我肩上的肌膚著實燒得燙,我身上的熱度卻比水至少高一倍。由于我們現(xiàn)下的姿勢接下來的事自然而然就發(fā)生了。完了他扶我上床,拿了我的衣服出去晾,進來手里多了一塊干布,丟在床上叫我把身子擦干。我稀奇起來,拉住他問他害羞什么。他強辯說沒有,我便道那你幫我擦。他哼一聲搶過干布去,胡亂給我擦了幾下,忽然頭一仰,挺輕蔑地說叫人倒叫得輕巧呢,實在又經(jīng)不起!我正奇怪我經(jīng)不起什么,一看他眼中媚意深濃,登時明白,有點好笑,又有點心動,一手攬了他腰,一手把他壓在床上。這一回醒時竟已入定,外邊的天都黑下來了。他問我餓不餓,我笑問他指的哪方面。他琢磨半天琢磨出來了,彎腿給我一腳,下床去給我收衣。我看一眼他丟過來的衣服,有些舍不得暖暖的被窩討好地拉住他說我在這過一晚行不行。他一點不跟我客氣,直直地兩個字不行。我只好退一步說那你來給我穿衣,他這一會不上當(dāng)了,狠狠退了幾步不近我身。我只好自己穿齊衣裳,束發(fā)著履,完了把他抱上床,拉過被子,挺沒誠意地吻吻他,說你今兒累啦,早些歇息罷。他瞪我一眼翻過身去。然而我上車時,卻見他立在院門里目送我離去,身上披著我的外裳。
那一時,胸口像被什么東西涌上來填滿,似乎是甜蜜,似乎是酸楚,種種的一言難盡,竟是我在過去二十九年中從未遇到的。掀幕回看他的家,已經(jīng)看不到了。
十七國的迎來送往,只此一次,最感離別。
他終于放棄了七日一次的入宮周期,而我也終于不顧什么蜚短流長,想他了,便直接把他召進寢宮來,每每等不及夜。如此頻繁,政務(wù)自然積壓了大堆。他有時一定讓我先做正事,我不肯,他便嘆道,我要做秦國的罪人了!我以為他受了甚么人的非議,大怒道,誰敢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馬上誅他九族。他憂心地瞧著我,說,防民之口……終于沒有說完,默默地撫我的臉。他愈這般著急我,我便愈寵得他狠,有一向甚至覺得少了他就不行。李斯幾個勸我以商周之亡為鑒,我只當(dāng)沒聽見!坪跤X得很久沒認真辦一件正事了,早朝似有若無,他有時跟我議事,我都不愛聽。他對此意見很大,然而我不在乎。終于有一日他參奏上來時又叫我按在床上,他懷中抱的書簡落了一地。他咬牙切齒道我這次若不放開他以后便再不入宮來,可我當(dāng)時又怎么聽得見。次日醒來,已不見了他,我胡亂喊幾聲他的名字,足邊忽然觸到了什么,一看是他昨日送來的書簡,打開看時,一篇篇國法制度,工工整整的小篆,也不知費了他多少心血。我失力地坐在地下,心里覺得我就要失去他了。
果然過兩天就有他的上奏,說燕昭王仰慕他的才華,請他去燕國。他欣然應(yīng)允,并且在兩日內(nèi)就將動身。李斯趁機獻議道,大王如此重用于他,他卻將此厚愛棄若敝履,足見其無義。如此無義之人往去別國,難免要壞您大事。不如把他押進大牢,以防之一萬。我也是昏了頭,居然準(zhǔn)了他奏。三五日后想到,忽然自脊梁冒上來一道冷氣,冷透我心扉。十萬火急地叫人去天牢帶他出來。一見他被折磨成的那樣,我悔得恨不能一頭撞死在梁上,一手緊抱了他,一手輕觸他傷口。他當(dāng)時已是半昏迷狀態(tài),被我觸及傷口,痛得眉頭都皺起來。我只恨不得能代他受苦。全宮的御醫(yī)都跪在面前,我卻遲遲不肯放手。兩日后負責(zé)照看他的宮人急報說他醒了,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躺下,一聽到連外衣都沒披便跑去他房里。他正望著天花板發(fā)呆,一見我,那眼光別提變得多快了,我走近,他便狠命翻過身去。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恨死了我,也不敢驚動他,極慢地靠近床邊,只見到他沒一點血色的臉頰,和后頸的刮傷。我又是心痛,又是惱怒,伸手輕輕地按那道傷口,終于忍不住低下頭一吻。感覺他身子一顫,不敢多待,低身吩咐宮人們照顧好他,便一步一停地出去。出去看見李斯,不用說先鞭笞八十,再罷免他職務(wù),發(fā)配邊疆,永遠不得歸國。扶蘇為他抱不平,說我不該為了一個男寵罷黜當(dāng)朝重臣。我一怒之下,連他一道踢出咸陽,叫他助蒙恬去修長城。一眾臣下大概沒見過這架勢,一個個嚇得身如篩糠,兩股戰(zhàn)戰(zhàn),不敢再發(fā)一言。后來因著趙高的勸,李斯逐邊之刑勉強逃過,然而丞相一職終究難保了。夜里我坐在南閣,看著他睡過的枕被,想著這下朝中再不會有人說他的壞話,而他怕是再也不會知道了。想到悲涼處,心中酸楚不已。……然而幾日后他居然出現(xiàn)在朝列之中,我當(dāng)時那一眼過去,豈欣喜若狂四字了得!退朝后他竟然不走,手執(zhí)竹簡朗聲說有事上奏。我狠掐了幾下大腿才清醒過來,急忙把他請進偏殿。確定這是真非夢之后我看著他垂著眼細細講解的模樣又有些心動,那眼角屏退左右便迫不及待地去抱他。誰知他迅捷地退了開去,順手抽出我的寶劍來,指著自己咽喉,厲聲道,大王您對我這身體的興趣倘若掩住了我的才學(xué),我便請為大王除了這障礙!我驚得不知如何是好,看那把劍已在他頸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愈發(fā)駭?shù)没,連聲道我應(yīng)允我應(yīng)允你,永不再碰你一根指頭,你,…你先把劍丟了。他顫聲道,君無戲言。我指天咒日,拿祖宗的名義發(fā)誓。他終于信了,手一松,劍蹌然落地。我只見他全身發(fā)顫,不知多想抱他在懷里好好安慰。然而手抬起幾回,終是不敢。
他入宮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奏折卻越來越多,我每每閱覽時瞧見那精細的小篆,心都要痛緊一回。而他依然疏于朝見,有向竟至杳無蹤影。我胸中不安日甚,終于聽見他大婚的消息。我原想自己送禮過去,卻又怕竟會當(dāng)場落下淚來,思忖再三,終于派劉韜送了禮去。劉韜回來便向我講敘他府第前喜氣洋洋的場景,我聽得幾句,便叫他下去。信步走去南閣,一路瞧見天空一輪孤月還有稀星相伴,我胸口竟是空蕩蕩的,一顆心不知到了何處。風(fēng)吹得厲害,我卻渾然不覺,往階上一坐就是半夜,第二日上朝時便咳嗽不斷。瞥見群臣向他道賀,還要裝出笑臉道愛卿大喜了,自己都覺得酸楚。他便兩眼亮亮地望著我,并不謝過。然而過兩日接到他的奏章,長篇的公事后細細地綴了兩字“加衣”,關(guān)懷之意,溢于言外。我捧起奏章,細想這一線纏綿,竟而癡了。次日便覺著頭重腳輕,五內(nèi)俱焚,起不來身。原想過兩天就好,誰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加之心中所思,竟而纏綿病榻,良久不去。政務(wù)又積了大堆,我只囑人取他的奏章看。然而找了許久,并未再找到一句私言。我只是嘆氣,隨手放到一邊去。如此十余日,一眾御醫(yī)給我講病時一概言辭閃爍,吞吐不定。我自知毫無起色,心灰意懶,每日只拿他的奏章打發(fā)時日!幸蝗沾笱┘婏w,我正午睡,門口忽然有人爭吵起來。我氣得全身無力,叫劉韜去看。劉韜進來便奏道,是韓非公子來見您,門口的衛(wèi)士擋著不讓。我急道,請他進來!我勉力想坐起身去,竟然不能夠。他很快進來了,我只得向他苦笑。他大概瞧見我臉色,詫異非常,過來探視。他一過來,氣息便直籠到我身邊,又溫暖,又熟悉。我恨不得伸臂抱一個滿懷。然而祖宗在上,我終于只是伸手拂一拂他額上融下的雪水,強笑道,你看你,雪這么大。他眼眶一紅,伸手握住我的手。而我竟連握緊他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得苦笑道,真是,…… 他淚眼模糊地一偏頭,忽然怔住。我強自轉(zhuǎn)頭,見他正望著他的奏章。我才要張口,卻見他臉上忽然滾了兩行淚下來。我嚇得心慌意亂,急忙伸手捧住他的臉龐,——不知凍著還是怎么,著實冰手,——想叫他莫要再哭,卻使不出一分力氣。他搖搖頭,推開我的手要走。我叫住他,從枕下取出我的通行令牌交到他手上。他望著我,我便笑道,以后不必再受那些人的氣了!他遲疑一下,還是接過去。我拉著他衣袖,只覺得好久沒跟他這么親近了,這會只想好好看著他。他卻不肯,掙脫我往外走。走了幾步,又掉頭道他再不會來這里看我。我一急,咳得抬不起身來。依稀聽見他一聲嘆息,一抬頭早去得遠了。我夜里仔細一琢磨,他的意思竟像是要我快好的。這一下大喜過望,晚上便多喝了兩碗粥,順帶連藥也吞了不少。御醫(yī)來看時,只喜道大王肯吃東西,最難的一關(guān)算是過去了。我頗不以為然。誰知這一向工于治不病以為功的御醫(yī)們居然破天荒地說了回真話,我三日內(nèi)就恢復(fù)了力氣,六日后已能下地行走,十日后終于能上朝議事。至此,一場糾纏我月余的情病終于盡去。
他立在殿下時我便滿懷希望地看著他,然而他并不正眼相回。我于是疑心那日床第邊的執(zhí)手淚眼只是一場臆夢。直到那一日我辦過晚政一身疲累地走進寢宮,開門第一眼便看見他,赤裸著肩背坐在我床上,一如初見時陡然情生意動的模樣。我只道是疲倦過度幻象橫生,無暇他顧,放輕腳步湊近他,好半天只敢閉緊了呼吸在他背上吮吻,生怕一不小心就從這美得虛偽的夢境中醒去。不知如此這般了多久,恍惚間他似乎轉(zhuǎn)過身抱住我,嘆息著,笨拙地觸碰我的嘴角。我駭然良久,只覺他觸碰之下一道濕熱直逼胸腔,令人頭腦混沌,幾近發(fā)狂。那一夜的瘋狂我至今都不敢仔細回想。天將亮?xí)r我慢慢吻著他額上的汗。他在我懷里開口道,其實我來是向你道別的。許是見了我一時不能反應(yīng)的神色,他忙又續(xù)道,是我妻子的父親,在韓國,病得很重了。我說,你想回去看他?他說,是。我明明知道他的國家此刻是多么的不堪一擊,明明知道為了不日內(nèi)的發(fā)兵我籌劃了多少時候,然而我終究不能拒絕。我嘆道,你去罷。他便起身穿衣。我伸手撫他的發(fā),說這下我嬴家的祖宗都要遭殃了。他回頭看我,有些茫然。我張手做個發(fā)誓的動作,他明白過來,臉上登時頗有悔意。我笑笑道,他們是死的,你是活的么。他的眉目都揚起來,向后走了幾步,忽然湊上來在我頰上一吻,飛快地閃出去。我闔眼瞇一會兒,不多時便傳來喚我早朝的聲音。我半醒著坐起,抬眼只覺一片被褥凌亂,衣香鬢影,頰上被他吻過的地方還有余熱,一時竟不知是真是幻。
他這一走居然走得長。一月不見回,兩月不見回,到三月,朝中伐韓的聲音可說排山倒海了,我仍然拿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跟他們敷衍,遲遲不肯動手。趙高那幾個勸不得我猶疑,居然偷了我的虎符去發(fā)兵。待我發(fā)覺時,大軍離韓的邊境只有堪堪數(shù)里,召也召不回了。趙高一干人匍匐在地,顫聲道這是為了我的江山社稷。我全身抖得一句話也說不得了,只切齒道,若他有甚么閃失,……若他……忽然覺得若他真有甚么閃失,便是殺盡天下人也換不得他回了。一時間只覺萬念俱灰,無力地揮手道,罷了,你們下去罷。一干人叩頭如搗蒜地去了。我便喚劉韜傳令下去,我軍所到之處,盡可能不傷平民;又叫宮中畫匠連夜趕制了幾千張他的畫像,火速發(fā)放軍中,只道見了畫中之人,若有不十分禮待或隱瞞不報者,殺無赦。劉韜似乎覺得太沒有道理,大大咕噥了一番。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道幾十萬大軍中小小幾千張畫像不過杯水車薪,然而事已至此,我根本無計可施。一向以天自詡的我平生頭一次覺得人在天命前的不值一提與渺小可悲。大勝的消息一日日傳來,他的消息卻始終不見。終于有一日韓的都城為我軍所破,胡亥生擒了韓王與太子,正往咸陽押來。眾臣紛紛向我道賀,我一一點頭,心里卻不曾提起半分喜氣。記得很久以前有人問我最喜歡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說了土地。是,土地是世上最誘人的東西,我巴不得天下的土地都歸我所有。然而今天韓滅了,方圓幾千里的土地都歸到我名下,一統(tǒng)的日子幾可計程,我卻懶懶地提不起半分興趣。我不知道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然而幾個時辰后在門口看見滿身塵土神情委頓的他時我明白了。我死命把他壓在懷里,貪婪地嗅他的氣息,感覺他微微的戰(zhàn)栗,那一刻只覺得這天下我真的可以不要。松開臂卻見他眼中有淚,想要去吻,他卻哽咽道,我的妻子,她死了。我心下一沉,撫著他前額低聲問他,你的妻子,叫甚么名字?他疑惑地抬起頭,道,阿房……我握了他手道,為她造一座宮殿罷!我們?yōu)樗煲蛔鶎m殿。他奇道,你?為什么?我笑道,這個,我是她丈夫的情人么。他臉上的淚水還沒干,忍不住又笑起來。我捧起他的臉,癡癡地瞧一會兒,然后寵溺地吻上去。
然而阿房宮真開始破土動工時,他卻時常向我抱怨浪費太多。有一日我去他府里,在他床頭尋到一塊玉璧,正是我送他的大婚賀禮,然而比我送他時更顯溫潤。我拿在掌中摩挲良久,忽然玩心大起,向他道,有些人成天只怪別人奢侈了,卻不知自己才是真的奢侈呢。他挺不屑地揚首道,不就是塊和氏璧嗎,有什么稀罕。我笑吟吟地指著璧面,說,璧不稀罕,這幾個字稀罕。他哧一聲道,就是些國計民生之類的,早看見了。我佯裝痛苦,做以手捧心狀,跌足長嘆道,原來你一直沒發(fā)現(xiàn),我一番心血都付之東流了。他不理我,徑自搶了璧看。我把他抱在身上,笑問他可看出甚么沒有。他瞪我,我便指了璧的內(nèi)環(huán),叫他豎起來看。他相當(dāng)努力地往里看,一字字念道,死生契闊……便再也念不下去了,愣愣地發(fā)呆。我在他耳后吻一下,低聲問他為什么不念了。他環(huán)住我的頸,把頭靠在我肩上不說話。我擁緊他,也不說話。周邊流動的都是莫名溫暖的氣息。半天,他才慢慢開口。他說,怕是,不能夠呢!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說不能夠。然而六大敵國終于滅了,大麾換作華蓋,錦服換作龍袍,臣民改稱皇上,我,稱帝了。政務(wù)一夜之間仿佛加重了十倍,成千上萬的事一涌而入,我焦頭爛額,苦不堪言。他自然更不必說,一整個國家都是依著他的制度定下來的,都城邊疆三十六郡,忙得他足不點地。幾次看見他,都是埋首書案筆走龍蛇,只恨一天長不出二十四個時辰。我怕他累壞,幾次傳令叫他休息,他那里肯聽。我三番兩次給他擾得火大,干脆親手把他抱上床去。他實在拗我不過,只得拉了我手嘆道,我累了這一向就完了,你卻不知道還要累多少年呢。我便板起臉道,多少年也不用累這一時!然而不知為何又叫他說中了。大半年后我煩苦依舊,他卻清閑起來,時不時的往宮里跑兩趟。我每每于繁忙時抬首瞧見他悠哉游哉的模樣,氣苦得很,只想丟了手中瑣事去抱他,偏偏又丟不開。有一回實在累得不行,便叫他來幫我批奏折。他遲疑道,這不太好吧?我把他抱在腿上,說你批,我看著。他果然中招,乖乖坐下來提起我的筆。我攬著他腰,在他耳邊輕聲指點。指點得幾本,眼前漸變模糊,不知怎么的便睡了過去。一覺睡醒只見他坐在扶手上揉眼睛,案上奏折都從左移到了右。我覺得不可思議,問他,完了?他揉著眼點一下頭,打著呵欠說完了。我隨手翻來一本,批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他的小篆。我看得心中難過,撫著他的臉嘆道,苦了你了。他連聲道,不苦,不苦。說著便一頭栽進我懷里,叫也叫不醒了。我摟著他瘦弱的身子,只覺這也未嘗不是人間一樂。然而即使如此,重簡繁書的宿命終是無法變更。我時時叫他幫我批奏折,日子一長居然不可或離,反正他也樂得為我分憂。有時他批得入神,我看不過,往往去給他搗亂。他被攪得煩了,便命我去床上躺著。我一邊哀嘆我一 國之 君居然要如此受人調(diào)派,一邊躺了去望他一絲不茍的模樣,每每望得癡了。有天我心血來潮,向他笑道,我要是死了,你便替我當(dāng)皇帝好不好。他望我一眼,臉上似乎有些慍色。我渾然不知,仍然追問,不好?他似乎更惱怒,起身披衣往外走。我奇道,好不好你說句話嘛,何必走那么沖。他已走到門口,聞言陡然停步,從懷中掏出一塊什么物事,雙手往地下一摜,啪一聲恍如金玉交鳴。我一看地下,竟是我送他的玉璧,這才嚇得醒了,慌忙沖過去抱住他,一觸他的臉,盡是淚水。我應(yīng)變不及,只會抱著他問怎么了。他先是咬緊唇不看我,我哄了半天他才哽咽道我死了他也決不獨活。我聽得又是感動,又是甜蜜,慢慢吻干他的淚。夜里看著他在我懷中酣睡的模樣,我心里問自己若他死了我能不能獨活,然后鄭重地答道,決不能。一時胸中竟涌出無比熱切的希望,覺得可以就這樣地久天長。然而那熱切竟一直沖上咽喉。我怕驚醒他,壓低聲音咳嗽?鹊脦茁暎眍^一甜,吐出一口血來。次日叫了御醫(yī)來看,只說是操勞過度,積勞成疾云云,我也懶得勉強。這時阿房宮業(yè)已完成。我驪山之陵卻還只筑了四層。有時帶他去看,便問他愿不愿與我合葬。我說,今生合葬的人,來世還能相會。他眼中頓時流露出向往的神色,然而終究搖搖頭,說他要葬回鄭去。我嘴上不說心里卻道你死了還由得了你么,那時要你陪在我身邊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想得笑起來,非常得意。
不日便接了李斯一張奏折,說道如今天下初定,人心不寧,請出巡云云。我思慮再三,下旨三日后東巡。消息一出全宮上下歡欣不已,只有他不怎么激動。其時正是六月伏天,他穿了一件敞領(lǐng)的夏服,盤坐在地上,皺眉問我為何忽然要東巡。我笑,問他是不是不舍得我。他瞪我一眼,卻又嘆口氣,說是。我便攬過他,捧了一卷殷歷,從此以往地指了一月之期。他一只手拽著我衣帶,低嘆道,一個月……孰料我這衣帶實在系得不怎么結(jié)實,他一拽便松了。我便向他笑道,想怎么樣?他手一甩,撇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忽而想起甚么,湊近他低笑道,接下來該怎么著?他似乎也記起來,臉上一紅,抬腿踢我。我按住他的腿,笑道,是這樣的么?我明明記得……說著便手腳不規(guī)矩起來。他反手摟著我,滿面潮紅,眼睛卻亮亮的,低聲道,你還記得啊。我也低聲道,我記得。你不也記得么?他便歪過頭去,唇角都是微笑。
夜里我擁著他時,忽然想問問他,當(dāng)年他入宮的時候,為我獻計的時候,與我秉燭夜談的時候,那日清晨我送他回家的時候,他狠心讓我在院內(nèi)立了半宿的時候,那些時候,他有沒有想過竟有一天能與我在每一日的凌晨擁著彼此醒來。我果然就問,他卻良久不答,看時,早睡得熟了。
次日晨,山雨欲來,黑云壓城。我起身時他一手拽著我衣裳,人卻還沒有醒。我就著他手把那件衣裳脫下來,吻一吻他柔軟的面頰,下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回身看時,他手里還緊緊抓著那件衣裳,F(xiàn)在想來,他那么聰明的,或許早預(yù)料到了。而我,竟什么都不曾預(yù)料。
不預(yù)料,這便是永訣。
路上一切如常,除了有時想他,除了有時咳血。御醫(yī)是一路隨行的,先還肯敬業(yè)地開出一堆神秘古怪的藥方,后來大概窺見不妙,便勸我停下休養(yǎng)。我應(yīng)允了,便在此地的避暑山莊住下來,一住便是十多日。先還有老少御醫(yī)紛至沓來,往后便漸漸稀疏了起來,前幾日只剩一個老仆,今兒干脆誰都不來了。而我這般駑鈍,竟還沒覺得什么來日大難。直到夜里醒時唇干舌燥,想弄碗銀耳蓮子羹喝喝,四面一張,居然空無一人。喊了兩嗓子才匆匆趕進來個年輕的宮人,看著著實眼生。叫他辦羹來,他應(yīng)都不應(yīng)便走出去,并且再也不見回。我這才覺出些苗頭,想起趙高,想到胡亥,心中頓時不安起來,連夜趕了封信給他,交與劉韜,叫他火速送回咸陽。劉韜諾諾地去了。然而六七日一晃即過,竟不見那邊回信過來。我心急火燎,接二連三地遣人送信去,卻始終如石沉大海,全無回應(yīng)。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日天氣晴好時強撐病體出去賞玩,不意卻在假山后望見劉韜與一人縮在亭中竊竊地議著什么。那人轉(zhuǎn)過臉來,正是趙高。
我一時之間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幾乎癱軟在地。奮了平生之力運起腳步,甫一回屋,便一語不發(fā)地倒了下去。那幾個來探視時,我便斜眼望著劉韜,冷哼一聲道,若我沒有猜錯,我前幾日囑你拿去咸陽的信,這會怕是一個字都沒傳出去吧?劉韜全身一激靈,偷眼望向趙高。李斯卻朗聲接道,皇上說笑了。韓非那廝通敵叛國,罪不容誅,您一早便吩咐將其打入大牢嚴刑拷問,我們做臣子的,又豈能容得他與人通信?我直直地盯住他,一字字說道,是,容不得他,亦是容不得我,扣了御醫(yī),藏了宮人,截了書信,只恨我不能早死罷了!李斯不敢說話,趙高倒也勇敢,見我氣盛,殊不動容,只道皇上火氣盛了,咱們這便告退罷!我盯緊他,他竟無所畏懼。我一直在想我何時養(yǎng)的虎遺的患,想了許久,可憐一個韓非早將這一顆心漲滿,如何記得起旁的雜務(wù)來。我嘆一口氣,又想起李斯所說把他打入大牢的話,明知大限在即,偏還又是心痛又是憤恨,跟當(dāng)日救他時的心境殊無二致。只是今非昔比,我再也救他不得了。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事未了,不好瞑目。當(dāng)下便喚了一名小校進來,叫他在我死后,務(wù)必挖出我的心來,送到原韓國的都城鄭去,與東郊墳場中一個叫韓非的人合葬。他抖抖地叩首,只道要問過丞相。我命令再三,他只是不敢。我氣得全身發(fā)顫,恨不得提起劍來戳他個透明窟窿。然而牙關(guān)切切半晌,我的劍終于疲軟下去。我向他道,求你了,成不成?我求你。他結(jié)舌良久,終于遲疑地點點頭。我大喜過望,連聲道謝。他面色有異地瞧著我,似乎見到了甚么極為鄙夷的物事!欢麆偼说介T口,一柄寒光耀眼的長劍便筆直地貫穿了他的胸膛。我甚至聽見劍刃在血肉中抽動的聲音。趙高。他倒下的尸身后緩緩現(xiàn)出一臉猙獰的趙高。他冷笑道,膽敢叫皇上動怒,簡直罪不容誅!我自知毫無生理,心中絕望,堪堪強撐著坐起,雙臂一軟,重又仰面翻倒。他瞥一眼我病骨支連的模樣,大概以為我也沒什么好忌諱的了,劍一收,挺直了腰道,嬴政,你莫要怪我,即便天下最好的大夫在此,你也活不過今年十月。
我知道的,這是命中注定。然而我已聽不清他的說話了。眼前無數(shù)的纏綿如流光般倒退,退到盡處是一枚價值連城的玉璧。我給它心,它于是說話。它說:死生契闊……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的青衫舞在風(fēng)中,微笑著,極輕極緩地向我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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