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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珠淚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綠珠淚
誰也不知道,那一刻,綠珠是怎樣的心情。
石府的聘禮就在梁家寒酸的院內(nèi)一字列開。石管家朗聲道,“梁老爺,十箱金錠、百粒珍珠、百匹綢緞,俱已備齊。還有什么不足,請梁老爺示下!绷豪蠣敎喩眍澏,轉(zhuǎn)過頭對著女兒老淚縱橫道,“珠兒,不是爹見錢眼開,誰承想他石府真有這么多銀子!本G珠眼望著金燦燦的珠寶,淡淡一笑,“我知道。”梁夫人亦垂淚道,“珠兒,你若是委屈,我和你爹拼卻兩條老命……”綠珠連忙拉過母親微微笑道,“沒關(guān)系,我嫁,我嫁……”她的聲音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低了下去。春色明媚的陽光里,她卻感到徹骨的寒意。
成親那天,白州人傾城出動,要看這名動白州的第一冰美人如何甘心去做一個四十歲男人的姨太太;ㄞI在城中耀武揚(yáng)威了一番,方才回到石府。綠珠在轎中,聽到人群中不時(shí)地發(fā)出嘖嘖驚嘆。這驚嘆,是惋惜,還是艷羨?
畢竟要嫁的人是白州的刺史,一州百姓的青天大老爺。更何況石家也是世家大族,富甲天下。瘦死的駱駝也比馬要大吧。
可是綠珠不喜歡,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他的年齡足可以作她的父親。然而從這天起,他卻是她的丈夫了。
那一刻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叫石崇。
夜已經(jīng)深了。鬧洞房的人早已離去。新郎卻還沒有出現(xiàn)。綠珠斜倚繡床,看燭火搖曳生姿。她那絕世容顏便在那燭火中陰晴不定。蠟燭有心還惜別,替誰垂淚到天明?
天亮了。紅燭早已燃盡,只剩下燭淚斑斑。綠珠喚來丫鬟。那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回夫人,京城出事,老爺連夜回京。他留下話來,叫夫人天亮之后收拾行裝,馬上啟程;鼐烤G珠愣了一愣。是了,從此她梁綠珠生是石家人,死是石家鬼。出入行動再由不得她了。當(dāng)下只得收拾了行裝,巴巴趕往京城。
月溶院是石府別居。綠珠暫住這里。石崇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大概他早已忘了這邊境上娶來的九夫人吧?漸漸地綠珠也習(xí)慣了洛陽的生活。疏影淡月中,她喜歡站在庭前玉階上看耿耿星河,嗅淡淡花香。也許她應(yīng)該滿足吧。女子生得再美,出身不高,注定只能是權(quán)貴的玩物。唯一的區(qū)別是大權(quán)貴或是小權(quán)貴。石家財(cái)大氣粗,她也算是幸運(yùn)的。那么,她還在悲傷什么呢,難道她還能期望一場真正的愛情么?
死心吧,你回不去的。
是男子好聽的中音,略帶一點(diǎn)磁性的沙啞。綠珠心一驚回過頭來。院中不知何時(shí)站著一個男子,年紀(jì)不過三十,星眉劍目,玉面堂堂,穿一身錦白袍,長身而立。綠珠雙頰一陣紅暈,淡淡道,你是誰?男子大咧咧地坐下來,微微笑道,你整日里不吃飯,就是餓死了,也餓不回白州的家。再說你餓死了,我的罪可就大了。綠珠別過頭不想理他。男子側(cè)頭想了想,說,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吃不慣這里的飯菜。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憑你天南地北的人,也會喜歡吃的。他不由分說地拉起綠珠向外走,驚起身后落花如雨飛。
暮色已沉,月兔東升,是個涼爽的晚上?救獾南阄堆U裊升繞,圍過松柏間,在清爽的明月間飛繞。月色下,松風(fēng)輕搖,空氣中有種說不出的靜謐香甜。
綠珠側(cè)頭看著男子,微微笑道,原來你是月溶院的膳房師傅。男子撕下一條烤熟的兔腿遞給她,溫柔地笑了笑,你一定餓壞了,快吃吧。綠珠道了謝,拈起兔腿送到唇邊,微起扇貝般雪白皓齒,巧俏無倫地淺咬一口,秀眉微蹙地細(xì)嚼起來。男子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綠珠,緊張地問,好吃么?綠珠瞥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下一大口,痛快地嚼起來。其吃相神態(tài)動人無比。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男子長舒一口氣,笑著說,慢點(diǎn)吃,你要是喜歡,我天天做給你吃。
他的聲音很低很好聽,給人一種備受呵護(hù)的溫暖。綠珠的心卻忽然疼了一下。這溫暖來得太快,以至于她忘了,忘了自己已經(jīng)姓了石,夫君是那個叫做石崇的陌生男子。他呢,他是月溶院的人,應(yīng)該知道她的身份。那么他這么大逆不道地討她歡心,心里究竟是把他當(dāng)夫人還是朋友抑或著情人?她呢?她心甘情愿地隨他而來,心里又當(dāng)他是誰?
一只手悄悄地搭在她的肩上,是他。那溫暖的大手立時(shí)給予了她無盡的力量。也罷,且隨它去吧。同時(shí)天涯寂寞人,相逢何必問此身?綠珠側(cè)過頭,緩緩靠在他的肩上。誰都沒有說話,他們都在靜靜地聆聽。聽那輕風(fēng)吹動發(fā)絲,聽那低低且細(xì)細(xì)的呼吸,聽那花朵如何在月華下盛開,聽彼此的心跳是急是緩。
這一刻,云淡風(fēng)清,月色正濃。
綠珠沉沉醒來,卻發(fā)現(xiàn)身在繡房之中。床邊伏著那男子。聽到她的動靜,男子抬起頭沖她微微一笑。綠珠失聲尖叫,你怎么會在這里?丫鬟聞聲沖進(jìn)來,看到男子,忙低頭道,老爺。綠珠臉色一變,老爺?難道你就是石崇,那個糟老頭?石崇微微一笑,誰說我是個糟老頭?綠珠心一沉,昨晚原來是你故意騙我。石崇得意地笑了,這樣不好么,我很開心啊。綠珠臉色又是一變,隨手抓起一個東西狠狠朝石崇擲去,滾!
心儀的男人恰好是自己的丈夫。這是不是很值得歡喜慶幸?
可是綠珠并不開心。她寧愿他不是石崇,而只是一介布衣。那么至少他們可以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可是他是石崇,富可敵國姬妾如云的石崇。百粒珍珠換得了她綠珠,難道換不得別人?
這場愛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它的不平等。
可是卻沒有人能阻止它的發(fā)展。
綠珠很快原諒了石崇。石崇也有心討好,是以諸姬之中專寵綠珠。他特意買下了那夜他們乘涼的金谷澗,斥巨資修筑亭臺樓閣,并遍載奇花異草,取名金谷園。。金谷園修成之后,石崇日日以宴飲為樂,夜來則譜曲編舞以教綠珠。綠珠聰慧穎悟,善解人意,曲甫成而舞已就。石崇每每看得如癡如醉,不由吟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碩人其頎,石某之妻。這本是詩經(jīng)中用來稱贊美人的句子,此刻卻被石崇用來形容綠珠的美貌。綠珠不曾讀詩,只是聽他吟得動人,心下不由一動,笑問,相公一向不肯做蝕本生意,卻不知當(dāng)日我們素未謀面,緣何肯重金禮聘?石崇摩挲著綠珠的秀發(fā),溫柔笑道,傻丫頭,我早見過你。那日我在草地上見你翩然起舞,心中已經(jīng)認(rèn)定了你。雖然那是第一次見你,但今生今世就你了。
他第一次見她,今生今世便認(rèn)定了她。她呢?就在那一刻,綠珠想起了那夜金谷澗里,浮云,明月,草地上,他溫存地遞給她一塊烤熟的兔腿。那晚輕輕的言語,會心的微笑,以及她疲倦時(shí)那寬厚的肩膀,那溫暖中帶著吃驚,甜蜜中帶著迷惘的感覺,是綠珠今生都不會忘記的。那是不是……是不是就是一見鐘情呢?
可惜那不是愛情,翔鳳幽幽地說,我只是他的玩物。那不是愛情,甚至連感情都算不上。
為什么?綠珠有些吃驚,他曾經(jīng)那么寵你愛你。
翔鳳側(cè)過頭看著綠珠,笑了,如今妹妹你風(fēng)華正茂,且有傾國之色,他不寵你寵誰?可惜風(fēng)化能幾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你總會到我這個年紀(jì),人老珠黃年邁色衰的。
我不信!綠珠的口氣肯定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們是愛情。
翔鳳笑了,十年前,我也是你這般年紀(jì),豆蔻年華。那時(shí)我們?nèi)缒z似漆,好到蜜里調(diào)油。我和他甚至約好了同生共死。他若先死,我就以身殉藏?上а元q在耳,人已陌路。妹妹,相信我,這就是我們的丈夫石崇,他并不比任何男人高尚。不然,你可以等十年。不長,只要十年。
翔鳳瞇起眼睛看天,笑容很是詭異。
綠珠拂袖離去。身后是翔鳳如夢似幻的囈語,春華誰不羨?卒傷秋落時(shí)。哽咽追自泣,鄙退豈所期?桂芳徒自蠹,失愛在蛾眉。坐見芳華歇,憔悴空自嗤……
十年的確不長。
不過一眨眼,金谷園的春色換了幾換。綠珠的眼角漸起皺紋,歌喉略有了幾分滄桑,舞姿也不如從前輕盈。石崇亦年近五十,風(fēng)采漸不如前。十年過去了。
十年改變了太多的事情。不止他們,還有洛陽。因皇后被廢,朝廷發(fā)生重大變故,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石崇失皇后奧援,早已失勢在家。金谷園也非是當(dāng)日繁華。物換星移幾度秋,流年已在暗中換。不過慶幸的是,石崇對她的寵愛絲毫未減。偶爾,綠珠也會想起翔鳳,想起那個因她的到來而慘遭拋棄的舊愛。翔鳳說石崇恩寵不過十年,如今十年已過,那么她綠珠勝利了么?翔鳳——是她綠珠永遠(yuǎn)都不會到達(dá)的彼岸,還是她不久的將來?
綠珠不敢想。那畢竟是太痛苦的一件事情。痛苦本已太多,戰(zhàn)爭、陰謀、流血、受傷……還好有金谷園,有石崇。沒人的時(shí)候,綠珠喜歡在清涼臺上獨(dú)舞,為石崇舞,青絲紅顏只為他石崇美輪美奐。
可是清涼臺并非是世外桃源。當(dāng)金盔鐵甲的士兵明刀明槍地闖入金谷園,包圍清涼臺時(shí),綠珠愣住了。她望著眾士兵,認(rèn)出了那為首獐頭鼠目的正是目前洛陽最炙手可熱的新貴孫秀。綠珠艷名遠(yuǎn)播,洛陽名士無不傾心。孫秀更是處心積慮想要霸占她,甚至揚(yáng)言不奪綠珠誓不罷休。此刻他包圍金谷園,用意早已昭然若揭。綠珠望著石崇,他,應(yīng)該會保護(hù)她吧?
石崇輕輕拉過綠珠,朗朗笑道,孫大人,綠珠是我的心愛之人,斷無相送之理。你請回吧。孫秀冷冷一笑,本官今日乃是奉命前來捉拿謀反之人,石崇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石崇臉色登時(shí)一變,謀反?綠珠心下也是一驚,這謀反從何說起?孫秀眼光滴溜溜轉(zhuǎn)過綠珠,陰惻惻一笑,冷聲道,石崇,謀反之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了,為的還是綠珠。石崇拒絕讓出綠珠,得罪了這位權(quán)貴,下場自然可想而知。綠珠的心不由得一陣絞痛。是她,連累了石崇,連累了自己今生最愛的人。石崇呢,他怎么想?后不后悔?
石崇臉色大變,轉(zhuǎn)過頭,望著綠珠。綠珠心中一驚,她從來沒有見過石崇如此冰冷的眼神。只聽他一字一字狠狠地道,綠珠,我為你得罪了權(quán)貴。孫秀心狠手辣,我要遭殃了。你要怎樣?
你——要——怎——樣?
他不相信她。原來他只是這么想她。原來她在他的心里不過是這樣的女子,貪慕富貴趨炎附勢人盡可夫。說好了的今生認(rèn)定了她。原來只不過是戲言。那一刻,綠珠忽然想起了翔鳳。十年寵愛有如何,敵不過一時(shí)權(quán)貴之逼。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新?lián)Q舊愛原同命。罷罷罷,流水落花兩無情,何事怨東風(fēng)?
綠珠笑了笑,我能如何?相公你不信我,那我就以死來報(bào)答你吧!石崇呆了一呆,一言不發(fā)。他在想什么呢,難道還不信她?不過已經(jīng)不重要了。綠珠側(cè)頭沖石崇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從清涼臺上跳了下去。
可憐: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誰也不知道,那一刻,綠珠是怎樣的心情。不過,揉碎桃花紅滿地,那一刻,她心中應(yīng)該有一滴淚滑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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