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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2002年,夏。那是一個風(fēng)里帶著灼熱氣息的天,夕陽在地平線上一點(diǎn)點(diǎn)湮滅蹤跡。安茜一生的劫,沒有預(yù)兆的降臨。
那天離安茜20歲還差4個月13天,19歲的安茜在學(xué)校一隅舞池偏僻的角落里為比意料中失去太早的感情哀悼著。抬起頭來,就看見面前一個也許靦腆的人對著她舉起酒杯。
26歲的安茜會說,一個悲劇的結(jié)束是另一個悲劇的開始
19歲的安茜睜大被眼淚浸得酸澀的眼,她看到鋪天蓋地的冰冷色調(diào)里過于鮮艷的一點(diǎn)溫暖的顏色。那是一個多么溫暖帶著多么強(qiáng)大的安撫人心的力量的笑容,它甚至比安茜童年記憶之中冬天從外婆手里接過的烤番薯還溫暖很多。
安茜把吃了半個月的安眠藥丟進(jìn)了垃圾桶。
她想她今晚能睡個好覺,至于那個讓她吃了半個月安眠藥的男人,雖然回過頭來還能看到他站在最貼近心臟的地方,臉上帶著嘲諷的笑,但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想總有一天她會抬起頭來走過去,不再看一眼。
沒有誰失去誰就活不下去的道理,安茜。她們對她說。人是薄情的動物。
她們不喜歡看安茜整晚整晚蒙在被子里哭,女生都愛美,睡眠質(zhì)量不好會導(dǎo)致很多譬如長黑眼圈之類讓她們出門前不得不撲上厚厚一層粉底的糟糕結(jié)果。她們也不喜歡為了一個人要死要活或者要死不活的樣子,這是懦弱的很丟臉的行為。
新時代的女性,不能這么沒出息。
安茜皺著眉頭買了一瓶安眠藥回來。她不想再聽她們的抱怨,也不想聽她們的說教。安茜不喜歡和人說太多話,所以住在一個宿舍里快兩年了,沒人知道她情緒極度低落的時候沒有安眠藥根本不行。
藥鋪里的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冷著臉塞了一瓶安眠藥在安茜手里。安茜學(xué)校門口的這個藥鋪很神奇,什么處方藥非處方藥甚至違禁藥品都一應(yīng)俱全。這里的安眠藥很貴。安茜丟了100塊說不用找了。中年女人眼中立刻放射出一種奇異而復(fù)雜的光芒來,鄙夷,同情,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掩飾得不夠小心的幸災(zāi)樂禍······多么骯臟啊,安茜不愿再待下去了。藥鋪很深處隔出來的一個狹窄單間里正在做人流的女孩子叫得聲嘶力竭。
里面的醫(yī)生還在罵,現(xiàn)在知道痛了?知道叫了?以前爽的時候怎么不想想今天?
安茜覺得她的眼淚快掉出來了。
里面的女孩子還在聲音微弱地叫著痛,夾著著濃重的鼻音。
沒有人知道她們的痛苦,沒有人。
安茜閉上了眼睛,一個醫(yī)生過來按按她剛注射麻醉的手臂,問她想不想睡了。
不想,她搖了搖頭。她看著面前兩個醫(yī)生在把帶血的工具丟進(jìn)托盤里去,她們在拿新的工具,她們開始消毒了······安茜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在意她們用的是剛才的工具還是消毒過的新工具。她的思緒又回到19歲那年學(xué)校門外的那個藥鋪。
安茜沒有邁開步子,她一直聽著里面的女孩子漸漸沒有了聲音,然后腳步嘈雜起來。中年女人的冷臉也再板不住了,她抓起電話來一個一個號碼地按著,她的手抖得厲害,安茜看到她重重把聽筒摜下去好幾次。
她不清楚為什么看自己手指都模糊不清的眼睛還能清楚地看見那張泛黃的床單上一灘灘的血。
唯一白的過分的是女孩子帶著戒指的手指,它們無力地耷拉著,再也沒有力量捏成拳輕輕錘在安茜的肩膀上。沒有血色的唇角緊抿著,拉成一條直線。唇角有些干裂,安茜摸出前兩天新買的唇膏給她涂上。她一直愛美,連一個淡到看不出來的眼圈都要半盒粉底去遮蓋的人,怎么能忍受自己現(xiàn)在這樣邋遢的樣子。
門口站著很多驚呆的人。
沒有安茜熟悉的那個男孩子的身影。
她拿著唇膏的手劇烈地抖起來。
人都是薄情的動物,這不是你說的嗎?
笨蛋!笨蛋。。。。。!
還不想睡嗎?手術(shù)快開始了。一邊的女醫(yī)生已經(jīng)開始把床搖高了一些。她的眼睛里帶著一點(diǎn)好奇,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倔強(qiáng)著甚至能夠不向麻醉屈服的患者了。
安茜張了張嘴,她突然有了一種說話的欲望。她感覺那些愧疚那些憎惡都一股腦地洶涌上來,她站在懸崖邊上舉步維艱,而這時她看見遠(yuǎn)處有一枝鮮嫩的芽,于是她奮不顧身地爬過去,緊緊抓住再也不放。
她急急地吐出一句話,抓住了那個正準(zhǔn)備把手伸向她孩子的女醫(yī)生。
她說:麻醉是他要我要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也虧得那女醫(yī)生聽得懂?墒撬氖忠廊慌鲇|到了那個不受祝福的小生命。
女醫(yī)生嗯了一聲,連頭也沒抬,她在專注地埋葬著那個幼小的沒有任何反擊能力的生命。安茜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可是我不想被麻醉,我不想睡,我想親眼看著,我的孩子怎么樣被殺死
女醫(yī)生的手抖了一下,她似乎有些被嚇到,一瞬間她幾乎要以為她的患者還是個精神病人,可是她沒時間再想更多了,她得集中精神把那個眷戀著母親的孩子扯下來。
她的手不自覺地加了力。安茜一陣痛呼。她被打了麻醉,雖然強(qiáng)撐著不睡,但是身體其實(shí)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可是安茜依然覺得女醫(yī)生扯住了她靈魂的一個皺褶,于是她脆弱的靈魂很輕易地撕裂了一個口,一陣陣疼痛順著毛孔鉆到了骨髓里去。
安茜終于昏了過去。
女醫(yī)生把那團(tuán)枯萎的生命扔進(jìn)垃圾桶里,聲音清脆地對著外面喊到:家屬把人抬出去。下一個進(jìn)來。
26歲的安茜獨(dú)自睡在走道上的臨時病床上,做完手術(shù)的人都要打消炎針。安茜靜靜躺著,她的麻醉終于開始發(fā)揮作用,把她很溫柔地帶到一個沒有痛苦沒有內(nèi)疚的世界里去。她在校園一隅寂寞的舞池里靜坐,為自己的初戀做著浪漫的哀悼與埋葬。她又從另一邊走過來,悵然地看著很多年前的自己,無力地等待著另一場際遇的降臨。
這是在夢里依舊不可逆轉(zhuǎn)的命運(yùn)
19歲的安茜從悲傷里抬起頭來,看見那個溫暖的安撫了她絕大悲傷的笑容。她扯著同伴的袖子說,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我從最幽暗最冰冷的地底彼岸探出頭來,看見的第一朵花。
她的花對她舉起酒杯,安茜有些靦腆地喝干了手里褐色的液體。她的指尖因?yàn)榫o張掐出了幾道深紫的輪廓,她端著酒杯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著,她的嘴角有些輕微的抽搐以至于笑容僵在了臉上。但是這些都不妨礙她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個美好的形象,且很幸運(yùn)地維持了很多年。
安茜是傍晚醒的。她不知道麻醉的威力有這么大,她幾乎睡了一個中午。夕陽的余暉照進(jìn)來,一點(diǎn)溫度都不再剩下,安茜覺得有些冷,往被子里縮了縮。他在床邊剝著橘子,看她醒來,就往她干裂的嘴里塞進(jìn)一片去。
他喂,她吃。
他們都不說話。
完了安茜按住他準(zhǔn)備繼續(xù)剝橘子的手,她不想吃了,從有了孩子以來,她幾乎沒能完全吃下一碗飯過。現(xiàn)在,安茜覺得它的胃在叫囂,她甚至覺得自己一定能吃下一頭牛。
安茜下了床,一陣頭暈?zāi)垦!H绻F(xiàn)在有塊巧克力該有多好,她一直低血糖,今天又出了那么些血?墒撬媲爸挥幸淮雌饋砗苡匈|(zhì)感的橘子。
安茜的胃口并沒有好轉(zhuǎn),事實(shí)上她的一切生理機(jī)能似乎都隨著那個短命的孩子被一起丟進(jìn)垃圾桶里了。不想吃,也睡不著,安茜身體變得越來越差。一起變差的,還有他的脾氣。
他無法理解安茜總是反復(fù)提起那個逝去的孩子。他以為這是要挾,是一個女人要自己記住她所有付出的手段。他不清楚一個孩子對于女人的意義。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同甘共苦,那是一個女人愿意為了愛情承受一切痛苦的覺悟和證明。
然而它只能是一個意外,只是一個應(yīng)該被扼殺的錯誤。
安茜終于不再開口了。她不提她的孩子,也不再提任何事。晚上睡覺的時候聽到旁邊很不滿地一聲輕咳,就放開了捏住被角的手。他們變得沒有話說,也沒有爭吵,若是有不滿,便輕咳一聲。
安茜覺得很心酸。深更半夜里這突兀的咳聲讓她止不住流下淚來?墒撬粫䲟u醒他然后說其實(shí)是你裹了被子,我不過是拉了一點(diǎn)過來。
安茜不喜歡搶東西,可是還沒有大度到冬天把被子讓給別人。
她摸著下床,很小心地不弄出一點(diǎn)聲響。她不想再聽見那種咳聲。她把客廳里父親寄來的取暖的電器開到最大。熱烘烘地照著身體每一寸皮膚。她窩在沙發(fā)上,舒服地蜷成一團(tuán)。多么溫暖啊,比太陽的輕撫還暖,比冬天里從外婆手中接過來的烤番薯還暖,比19歲那年安慰了她的悲傷的笑容還暖。
猩紅的血順著戴著戒指的手指滑落下來,一滴滴滲進(jìn)地毯里去。
她把刀片很精準(zhǔn)地扔進(jìn)了腳邊的垃圾桶里,里面還有半瓶安眠藥。本是她懷孕期間睡不著特意買來的,后來用不到了,就擱置了。
他一直知道她19歲那年為了一個男人吃了半個月安眠藥的事,他知道她曾經(jīng)想過死。
他不知道他19歲那年是割了腕的,只是那傷疤太淡,又被她的手表刻意遮住了。他也不知道,她想死的時候從來不會吃安眠藥。
她吃安眠藥是為了忘記一切悲傷
她是為了活下去
可是今天晚上,她把安眠藥全部扔進(jìn)了垃圾桶
安茜的手指拖在地毯上,無名指上的戒指從垂直的指根一直滑下來,安靜地躺在一灘鮮紅中間,在取暖器的照射下,閃出詭異的光。
安茜微笑了,她又回到19歲那年校園一隅偏僻的舞池中央。她倔強(qiáng)地抹掉眼角蜿蜒的痕跡,她帶著僵硬的笑喝掉手里的啤酒。
周圍的人在大聲說話大聲笑鬧,她全聽不見,只看到一張張嘴開開合合。在這中間有一個溫柔的弧度翹起來,有雙手對她舉起了酒杯。
那安靜的長河里甚至沒有時光流淌的聲音。她舉著酒杯,笑看著自己一路走來,她的一切感情都在這個笑里在這杯酒里。她端起來,朝著他微笑。她以為他們不需要言語。她以為感情是更深邃的東西。
那年他們天真而美好。
那年他們笑著舉起了酒杯: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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