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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南宋時期,言書靈是錢塘一帶的工筆畫匠,年紀(jì)輕輕便小有名氣。他擅長花鳥,尤以畫花為最。筆下奇葩萬千,有如春越紙面,夏浮楹中,秋落燭臺,冬雪漫天,皆是聚精氣于一體,活靈活現(xiàn)。
乙丑年六月初六,當(dāng)京城一帶的達(dá)官貴人都在競相抬高言書靈的畫價,以至出現(xiàn)一畫難求的局面時,這位一時間炙手可熱的年輕人卻突然銷聲匿跡了。
傳言說他是為了陳太后的壽辰禮圖而閉關(guān)作畫,也有人猜測他是年少輕浮、江郎才盡。眾說紛紜,而讓言書靈消失的真正原因其實只有一個,他在尋找,或者說是在等待,等待一份心動,一份能讓他心靈為之悸動的作品。
古詩云:“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初夏的荷塘就是有著這么一份描繪到可愛的靈動。
世人很少知道,在西湖孤山的一角,其實就有這么一處藏在繁華之中的靜謐。小橋綠竹,荷塘月色,言書靈正是隱居在這里。
一所簡單的竹屋,兩盞沁人的清茶,舉杯邀約的不是明月,而是那與藝術(shù)碰撞的心靈。
夏日清晨,飛鳥歡鳴。言書靈跪坐在書案前,研磨,執(zhí)筆,卻是久久不能落下。透過半開的窗欄眺望一池躍動的新綠,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果然還是少了什么……
此時,屋外拋物入水的一聲輕動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來是小木橋旁的一個蓬頭稚子正在學(xué)做垂綸,見他走近,那小童微微側(cè)身比了一個禁聲的手勢,模樣十分專注而認(rèn)真。
言書靈笑了,只因他一早便看出其中蹊蹺——小童的魚鉤是直的。
好心提醒,卻被反問:“那若彎鉤,豈不是魚兒會很疼?”
言書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從未想過,也無法回答。
一個月里,言書靈每日都會來看那小童直鉤垂釣,他只是靜靜的立在一旁,明知對方不會有結(jié)果,卻仍是執(zhí)著堅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六月的最后一天,言書靈像往常一樣來到小木橋畔,從日出到黃昏,生命的軌跡一如既往,卻是在夕陽收走最后一縷光輝的時刻,伴著遠(yuǎn)處南屏的晚鐘,一尾金色的池鯉含著直鉤高高躍出水面,在半空中劃過一個美麗的拋物線后,準(zhǔn)確的落入了一旁備著的竹簍。
小童收起魚竿,背上竹簍,沖他露出一個大大的得勝的微笑。言書靈只覺得心中一動,奇妙的感覺轉(zhuǎn)瞬即逝。他趕忙沖回竹屋里,拿起一個月未曾動過的畫筆,在宣紙上落下一片池塘,池水輕蕩,像極了那小童稚嫩歡笑的臉。
他抬頭望望窗外,蓮藕的上端已經(jīng)吐出了一個個飽滿欲開的荷包。
笑笑,放筆,還是再等等吧……
七月流火,饒是孤山依舊熱得燎人。言書靈在小竹屋里執(zhí)筆又放,幾番折騰終是忍耐不住,取了折扇到池塘邊納涼去了。
這片荷塘,外連西湖,內(nèi)接山泉,正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難得的一點清涼。
言書靈行到小木橋畔,那小童果然不在,想是前日里得了成果便安心回家去了。直鉤竟也能釣起魚,他不得不感嘆這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然而言書靈沒想到的是,荷塘不缺寂寞,往日里那小童垂釣的地方如今正站著一位粉衣佳人。簡單束起的黑發(fā),荷風(fēng)微擺的衣角,靜靜的面向池水,只是身影略顯得清瘦。
“姑娘——”言書靈移步上前,拘禮約束,生怕唐突了佳人。
只是,連喚三聲卻無人應(yīng)答。
難不成這姑娘先天失聰?他兀自想著,好不可惜的搖了搖頭,腳下卻是不覺的已經(jīng)靠上前去,那人也很快警覺性的回身視他。
四目相對,言書靈竟怔得說不出話來。倒不是因為對方皓齒明眸、膚白似雪,只是,好大的一個烏龍……
“姑……不,公子……在下言書靈,剛才實在是唐突了……”他嘆了口氣,只為自己鳳凰顛倒,雌雄不辨。這公子雖然生的秀氣些,一比之下卻是比他還要高半個頭的真正七尺男兒。定是那身粉衣引得他誤會,說來也怪,這樣的脂粉顏色穿在一個男子身上竟然絲毫不覺不妥,反而是天生一般渾然一體,怕也就天下只此一人了。
“我姓何!蹦枪屿o靜的看著他,眉目很是清冷。
這倒讓言書靈有些不悅了,心下道:“自己雖不及他氣質(zhì)脫俗,可也算是錢塘一代才情、相貌俱佳的美男子了,如今在這孤山隱居,也有一半是為了躲避那些不斷上門說媒的紅娘!比缃穹吹瓜袷潜蝗丝摧p了,難不成對方是王孫公子高人一等?
他心里想著,面子上卻依舊客氣:“何兄像是富貴人家的,孤身到此只怕是迷了路,若不嫌棄不妨到寒舍歇歇腳?”
“去你家?”也不待言書靈回答,那公子便翩然轉(zhuǎn)身,眨眼已在幾步開外領(lǐng)路。
他怎么知道是在那邊?言書靈愣了愣,忘記再去怨念對方的無禮,忽然想起方圓幾里似乎只有他這一處竹屋,也就很快了然了。
小竹屋布置簡單,墻上掛著幾幅言書靈近來的得意之作,屋內(nèi)陳設(shè)清爽雅致,和他主人骨子里的癖好一樣。
他二人剛才一路無話,這會兒到了屋里,那何公子也不搭理主人家的殷勤,只是靜靜的注視著窗外那片微開的荷塘。
屋子里雖不及外面視野開闊,可是換個角度卻更加錯落有致,如今再加上窈窕公子窗前眺望的意境,畫面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情不自禁,言書靈嘖嘖的贊嘆出聲,尷尬的笑了笑:“何公子也是愛荷之人?”
回身看他,清秀的臉上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畫師,為何偏偏畫荷?”
答非所問,而且語氣間還頗有些敵意,這讓言書靈很是不解,自問除了腹誹,似乎并無怠慢之處,奈何對方總是……
“何公子問的奇怪,畫荷自是因為愛荷。”
“愛……”明亮的眼眸升起些迷霧,仿佛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道,“愛是什么……”
“哈哈——”言書靈笑了,這會兒他才明白對方多半是大戶人家走失的久居深宅不問世事的公子,所以才會有這些與眾不同的反應(yīng)。想到此,先前那些不悅的印象也就立馬變成了只是因為對方單純到可愛的解釋。
“何公子問‘愛’,那你就試試愛上我便知道了。”
“好。”
本是玩笑,卻不想對方答得如此認(rèn)真。只是兩個男子如何可能相愛?表明了又自擺烏龍,言書靈輕輕搖頭嘆氣,然而卻管不住內(nèi)心涌起的那一絲期待。
“畫師,若是你同樣愛上我,便不會再畫荷了嗎?”
言書靈聞言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原來對方竟真是單純到以為他只會畫自己愛上的東西,然而他還是點了點頭。
那何公子見狀,竟長長舒了口氣,似乎緊繃的琴弦這才放松下來。他展眉一笑,只羞得落雁沉魚,滿池皆無顏色。
言書靈看傻了,他第一次覺得,偶爾像這樣撒撒小謊到真也不錯。
接下來的日子里,兩人同屋而住,同榻而眠,一起品茗,相互對弈。黃昏映著兩人偎依的身影,清晨和著琴瑟絕配的音律。小小孤山環(huán)水,一時間竟仿若世外桃源,就連言書靈也常?鞓返臒⿶,若是換個身份,他是否真會成為這場名為愛情的游戲里真正的主角。
“靈,你愛上我了嗎?”明亮的眼眸依舊清冷,卻隱著從前不曾有過的溫柔。
停下手中的琴弦,言書靈笑笑,也和從前一樣狡猾的回答:“就如小何你對我的感覺一樣!
他說自己沒有名字,他便喚他作“小何”。
“是嘛……”眼里期許的光彩淡去,卻在看到桌案上那已經(jīng)擱置生灰的畫筆時,露出了孩子般無邪的歡笑。
“靈,你不再畫荷了嗎?”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挑眉一視,趕快又回到自己那半邊琴弦之上。
不理會他的調(diào)皮,言書靈舉目望望窗外那一池怒放著的盛夏,很是誘惑啊,不過,他還有時間。
“小何,你聽過神筆馬良的故事嗎?”沒有注意到對方眼里一閃而過的驚慌,他只管兀自講著,“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那樣的本事,能把自己想要的都畫下來。不過,快了,這一切很快就要實現(xiàn)了……”
“靈,想要的是什么?”
“不瞞你,我畢生志向便是成為宮廷畫師,被人真正賞識,留芳千古,而不是只像現(xiàn)在這樣替人畫畫年畫混口飯吃。我這么說,如果是小何,應(yīng)該能夠理解吧?”言書靈笑笑,見小何擔(dān)心又煩惱的樣子,不禁又自嘲,“我很俗氣吧,嘴上說著愛,其實也不過是為了功名利祿而畫,難怪怎么也成不了名家。”
“不是的……”小何公子聞言,微微低下頭,眉宇間似乎一瞬間的掙扎,“我會幫你的!
“傻瓜,你要怎么幫我?”言書靈走過來抓著他的雙肩,強(qiáng)迫他抬起頭來與自己對視,“不過……你等等!”
小何公子在那狡黠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絲令他不安卻又期待的壞笑。
言書靈進(jìn)了內(nèi)屋,一番折騰,過半晌,終是拿著一個精致的小蝶出來!斑@是我最新調(diào)制的墨,剔透通瑩,遇水不融。你說我叫它作‘荷’可好?”
“好——”小何公子尚未明白發(fā)生了何事,甚至還來不及掙扎,便被言書靈在眉宇間輕點了一滴朱砂。
“別動!毖詴`攀著他的肩膀,在那眉間輕輕一嗅,陶醉一般囈語道,“真香……”也不管對方反應(yīng),硬是湊到那已然潮紅了的耳朵根子旁吐氣:“可是,洗不掉了呢~~~”
找不到鏡子,只看著那一碟紅透了的“荷”,小何公子也笑了:“能夠就這樣被你畫下來,大概也是一種幸福吧?”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已是八月近末。
這幾日,天微微有些轉(zhuǎn)涼,小何公子的身體很不好,整日里沒有精神,比起過去顯得更加消瘦了。言書靈一面忙著照顧他,一面擔(dān)心那即將截止的期限。
“我還是去城里給你請個大夫來,不能再拖了!
“不礙事,老毛病了,過了這陣子就會好的。”小何公子裹著言書靈的青布長衫,輕蓋住他自己那身粉色霓裳,荷塘里的池水時不時冒出兩個可愛的水泡,他也就那么靜靜的坐著,看著。
“靈,你去忙吧,不用管我,太后的生辰馬上就要到了!
“可是……”言書靈還想堅持,卻被他推搡著拒絕,又瞥見這滿池盛極欲敗的芳艷,點點頭,只能作罷。
“你等我?”
“好,只要你抬頭,我永遠(yuǎn)都在!
……
言書靈這一畫,就畫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說來也怪,當(dāng)他拿起畫筆的瞬間,那滿池綻放了一夏的荷竟然都頃刻間凋零敗落。而正當(dāng)他心灰意冷,感嘆時運不濟(jì)時,卻在池塘的一角意外發(fā)現(xiàn)了那么一株傲然挺立的粉荷,高雅脫俗,不染鉛華,就那樣怒放著,似乎專專為了他在釋放著生命一般。
九月里的秋霜打落得滿池殘荷,就連那株陪伴了言書靈三天三夜的粉荷也未能幸免?墒牵畔庐嫻P,笑了笑,它已然在他的畫卷之上了,現(xiàn)在就只剩下……
滿腹的心思如今只在那一人身上,三天三夜的埋頭奮筆,卻絲毫不曾記得還關(guān)那宮里的太后什么事,一切的一切或許都只是為了再博他傾城一笑。
“小何——小何——”他迫不及待的喚著,想向他展示自己這幾天來的成果。
然而,他卻不在等他的地方。
是埋怨自己這幾日置他于不顧,所以回家了嗎?言書靈心里空了一下。
“年輕人,行事穩(wěn)重點!
老嫗的聲音將他喚回現(xiàn)實,言書靈這才發(fā)現(xiàn),一步之差,自己便要踏進(jìn)這片荷塘之中。
“老人家,敢問您在此垂釣了幾日?可曾見得我的一位穿粉衣的朋友?”
“老婦人今日才來,不過比你早了分鐘!币娝,那老嫗又接著道,“年輕人,放寬心些。既然他答應(yīng)了,你試著抬頭,便能見到!
抬頭是天,這是叫他上天去找嗎?還是寓意著他們從此咫尺天涯了?言書靈苦笑,拜別老嫗又回到了那曾經(jīng)屬于他們的竹屋里。
小竹屋一切依舊,軟席上的兩床輕被整齊的疊著,只有他總是收拾的這么好。
幾上的兩盞茶,各剩下一半,只因為自己偷偷將茶倒入他的杯中被他發(fā)現(xiàn),他便再不愿喝了。
棋盤上還是自己上次輸棋耍賴,他說什么也不依的樣子。
那一琴一瑟靜靜的躺著,也與他們上次合奏的時候一樣。
不知不覺,這屋子里似乎到處都留下了他的影子,揮之不去,也舍不得去。
猛然間,言書靈心中一痛,痛不欲生……
原來,他早就心動了,他所尋找的,等待的那份心動。只是,麻痹在自我的欺騙中,直到心痛而矣……
頹然而坐,抬頭是那副還來不及裝裱的粉荷,是他專為他而畫的荷。
花尖一點瑰紅,像極了他在他眉心點上的那滴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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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南宋時期,錢塘有一畫匠言書靈,天生神奇,能將花鳥精魂繪入畫卷之中,凡被他描繪之物皆得不到轉(zhuǎn)世輪回。西湖龍君聞之大恐,遂先后派花妖前往拖延,只待夏日一過,滿池彩荷便可以脫胎換骨,歷劫成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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