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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二零零九年的夏天,我離開香港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
在它的最南端,找到了一處地方住下。
狹窄的街道,青色的石板路,還有穿梭往來的路人。
房東是兩父子。父親身體不好,總是咳個不停,有的時候,你會覺得她怕是要將肺也給咳出來。
就算這樣,他也依然沒有停止吸煙。
煙霧繚繞中,他的神態(tài)里消失了因為劇烈咳嗽的痛苦。發(fā)黃的手指,有些顫抖。
兒子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
人前他恨愛笑,幫助老爸打理店鋪生意時,會有很多女孩子來買東西。不是真正需要,而只是想要見他一面。
我住在鋪?zhàn)訉γ娴亩䴓牵?br> 時時可以見到這番場景。
第一天住進(jìn)來的時候,兒子在小巷口等著我。
出租車一停,便見他小跑著過來,
“請問是夏松蔭先生嗎?”
“我就是!
之后,他熱情地幫我拎起行李,伸出手來:“余其揚(yáng),你叫我阿其就好了。”
我跟在他的身后,穿過高墻四立的深巷,
沿著不是很陡的坡一路上去。
他的話很多,滔滔不絕地,也不管我有沒有在聽。
說到老房子的歷史,也說到我們剛剛經(jīng)過的那條小坡的來歷。
“待望坡”
曾經(jīng)的有錢老爺將青樓的姑娘贖出身來,又不能娶過門的,便在這偏僻寧靜的地方給她安置一間屋子。
從此,這些女子要做的,就是每天無盡的翹首期盼。
不長的路,迎來的是漫漫無期。
我想我的等待也同那些女人一般冗長而煎熬。
所以我改變了主意,
香港的生活好累,我猜我已經(jīng)沒有信心再給她時間。
余其揚(yáng)穿著黑色背心的身影越走越遠(yuǎn),他提著我那么重的行李,還是箭步如飛。
而我不論身心,都已經(jīng)開始疲憊。
打開房間的門,他帶著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一張床的臥室,不大的廚房和浴室。
我很少自己做飯,習(xí)慣了吃泡面的生活,覺得飲食是最簡單的一部分。
坐在半掩的窗戶前,聞到雨后清新的空氣。
心也仿佛得到短暫的解脫。
余其揚(yáng)立在客廳中,掏出一支煙來遞給我。
是紫云牌的。
“房租一個月600,先預(yù)支5個月!
“哦,是的。”
“我們只收現(xiàn)金。”
“你老爸有告訴我。”
將準(zhǔn)備好的房租交給他,他沒有點(diǎn),只是揚(yáng)了揚(yáng)手:“有事叫我,我住對面!
當(dāng)我身在香港,一心想著要逃開。
當(dāng)我真的逃開,卻又無所適從。
我不知道我待在這個地方到底能做些什么。日子流過去,原本的不開心沒有真正減輕。
這期間,她沒有一通電話。
我始終開著手機(jī)。
下午,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看樓下父子兩小店外竄出竄進(jìn)的女學(xué)生。
她們嘰嘰喳喳,三三兩兩。
阿其對待這些女仔很有心得。他也知道她們來的目的不是真為了買什么東西。
他常常弄些小花樣逗得她們開懷大笑,也會贈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東西。
父親似乎很少關(guān)心店里的買賣,只是每個周末都又他親自結(jié)算賬目。
沒有煙的時候,我也下樓到小店去買。
若只有阿其在,他從來不收我的錢。
這個店里,只賣一個牌子的煙,就是第一次見面時他給過我的紫云。
一開始,不是很喜歡,總覺得干澀濃烈。
但日子長了,我卻慢慢喜歡上了它的味道。
從口中鉆入喉嚨,流遍全身的快感。
阿其在我面前也是開朗的,卻又帶些靦腆。
情有可原,
我畢竟不是穿著制服短裙的女生,他沒有必要用什么手段來吸引我的注意。
“你還有兄弟姐妹嗎?”
他搖搖頭。
我沒有問他的母親。
自從來了以后,就不見類似于他母親的女性出現(xiàn)過。還是不要輕易去碰觸這樣的話題。
“夏先生是做什么的?”
“我原來是警察。不過已經(jīng)辭職了!
“這樣啊……”
他亦沒有問我辭職的原因。
人不快樂的時候是占大多數(shù)吧。
需要才想起對方,等到淡忘,也是緣分盡了。
阿其上樓來找我,我沒有想到。
他站在門口,笑笑,抓抓頭發(fā),
“你要不要和我去一個地方?”
不會選擇措辭,他小麥色的臉龐上泛出幾分紅色。
他大概看出了籠罩在我頭頂?shù)年庼病?br>
“只有坐這個哦!
掀開塑料雨披,小小的電動自行車斜靠在墻上。
“你確定載得動我們兩個人?”
“放心,沒有問題的!”
他拍拍胸脯,信心十足:“平時拉貨什么的全靠它呢!
那一刻,看到他露出潔白牙齒的笑容,我沒有猶豫,坐上了車子。
雨季的悶熱在這座小城里彌漫。
我們穿過街巷,漸漸出了市區(qū)。
搖搖晃晃的小車把我和他拉向目的地。
“要去哪里?”
我大聲問。
“到了就知道!”
他大聲回答。
在香港,不會有這樣一塊地方拋灑人們心中的郁氣。
因此大家都用勞碌來麻痹自己。
現(xiàn)在我站在滿眼皆是碧綠的半山腰上,俯瞰著腳下晶瑩的湖泊。
天很高很藍(lán),仰首既覺得它無垠寬廣。
阿其拍拍我,兩手放在嘴邊,放聲高喊。
我笑了,也學(xué)他的模樣,嗓子幾乎啞了。
心卻是越發(fā)清明起來。
“小的時候,我媽媽常常愛帶我來這個地方。她做上好多好吃的,小酥餅,豆干,麻糖……”
扳著手指,一一數(shù)給我聽。
阿其坐在一棵樹下,眼望著遠(yuǎn)方。
指間的香煙不斷燃燒,他一口沒抽。
“我們在這里玩游戲,她蒙上眼睛,等我躲起來。每次,她都假裝找不到我……”
“她真是個好母親。”
“是呀…不過,我也只記得這些了……”
“她現(xiàn)在……”
“跟人跑了。”
“……”
“是一個香港來的老板!
阿其的語氣和溫吞的白開水差不多。
“他想從我爸手里買下我們的房子,我爸沒有同意。他在這里住了兩個多月,就是你現(xiàn)在住的那個房間!
兩個月后,他走了,我媽也走了。
說這些時,他陽光的面容沾染了少有的憂郁。
這樣一個平常將開心與不開心隨時寫在臉上的男孩兒,其實并不是表面所見的那般罷。
草地上,他坐著,我站著。
熱風(fēng)吹在我們的皮膚上,還有從他處飄來的淡淡煙味。
拿出手機(jī),我摁下了關(guān)閉鍵。
我沒有想到那次的出行會拉近我們之間距離這么多。
回到家中的阿其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但不同的是,他不再叫我夏先生。
“晚上下來一起吃飯吧,我做了魚!
紅燒魚的確是好吃,但氣氛卻是不協(xié)調(diào)。
阿其的父親不喜歡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唐突地插在他家中,可以理解。
飯桌上,還是只有阿其一個人講個不停,他絲毫不理會父親板著的臉和只管埋頭吃飯的不快。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剛才坐在那兩父子間的情景,
有點(diǎn)想笑。
刺眼的光落在臉上,我起身來到窗口,
阿其調(diào)皮地晃晃手中的小手電筒,
我們的房間正對,隔著也不是很遠(yuǎn)。
倒是從來沒有這么說過話的。
他笑嘻嘻問:“在做什么?”
“想事情!
“想什么?”
“想……你呀!
“我?”
“嘿嘿,是想你的紅燒魚!
“你喜歡?那我下次再做給你吃好了!
“好呀,不過得等你老爸心情好的時候!
“你還是介意吶!
“哪有,哪有。只是我怕惹他不高興么。我畢竟是香港人,又剛好住在這個房間里呀。”
“呵呵,那他為什么還要讓你租下呢,自討苦吃咯。”
“啊……大概是因為我付現(xiàn)金吧!
“哈哈哈……大概是這樣!”
他伏在窗沿上笑了,剎時幻化成夜色的精靈。
“喂,接好!
抬起臉,笑容還未散去,他向我擲來一個東西。
接住一看,是一包紫云香煙,我看著他,
他朝我做了個鬼臉:“晚安!
什么時候已逐漸驅(qū)除了寂寞。
阿其隔三岔五地叫我上他們家中吃飯。
阿其的父親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發(fā)出最多的聲音就是連續(xù)不斷的咳嗽和“咕嚕咕嚕”的喘氣聲。
“不用上醫(yī)院嗎,你老爸?”
“他強(qiáng)的很,我根本擰不過他。”
阿其無奈地洗好碗,遞給我,由我來擦干凈。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跟他一點(diǎn)都不像!
“你很像他。”
“真的?”
“眼睛很像,很有神。”
“真的……”
他抿嘴笑了,低頭洗碗。
著不是出于客套的恭維。
順其自然地說出這些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早就想挨著他這般近。
挨著他短短的頭發(fā),白色的襯衫,望著我時閃閃發(fā)光的眼睛。
于是,在他來我房間幫我修理完水管后,我拉住了他。
他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緊張,卻沒有將我推開。
后來,我曾有問過他,為什么那次沒有拒接我,
我沉默良久,輕輕說:“我覺得我是被你身上煙的味道纏住了!
那是與我相同的味道。
出于這相同的味覺,在我租住的小屋內(nèi),
阿其微微揚(yáng)起臉來看我,又閉上眼把頭扭向一邊。
我們的嘴唇貼在一起時,他伸出手,抓住了我的后背。
這樣的恍惚感,如同六十年代黑白膠片上映射出的老電影,磨礪在彼此之間,無縫無隙。
他的身體與我接觸,在月色之中,小麥色被鍍上了一層妖嬈的銀。
凌晨四點(diǎn)醒來,身邊空空如也。
我開始以為自己發(fā)夢。
阿其裹著浴巾從那簡陋的浴室里出來,嘴巴里叼著煙,見我醒了,又爬回了床上。
他面朝下,臉埋在枕頭里。
潮濕的發(fā)尖上掛著水珠,我半坐起來,摸到床頭柜上的紫云。
只要點(diǎn)燃,他突然悶悶地問:
“你以前有這樣做過么?”
我搖搖頭:“沒有,你呢…?”
“……沒有!
也許什么事都需要個開端,而一旦開始,就很容易欲罷不能。
我到阿其家吃飯的次數(shù)愈加頻繁,也慢慢在店里幫忙生意,進(jìn)貨的時候兩人架著那兩小電動車擠在一起。
女學(xué)生們照常在下午光顧,阿其面帶笑容,卻不再輕浮。
我坐在店里的小圓桌旁看他,他常透過顧客的身子望向我這邊。
不用說話,也沒有多余的動作。
那份一直壓抑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乖戾感,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我沒有料到她會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
好像要故意攪亂這一切。
站在店鋪的柜臺前,身著時髦的她看上去和這里一點(diǎn)也不搭調(diào)。像我初來之時。
“請問,有沒有一個叫夏松蔭的先生住在這邊?”
阿其頓了頓,回身喊我。
我從里屋搬著裝貨的箱子出來,她摘下墨鏡:
“阿松……”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問了子聰。”
環(huán)視過我的房間,她坐在了床上。
我遞上一杯白水。
“謝謝!彼α诵,翹起腿:“你別怪他,是我非要他告訴我的!
如果你四個月前給我打電話,我會親自告訴你。
“同我返去吧!
“返去做什么,我已經(jīng)辭了職!
“你走了這么久,我又好好想清。”
“每一次你都說有想清。”
“這一回,是真的。阿松,你走了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幸好我還有彌補(bǔ)的機(jī)會,對不對?我找到了你。”
“我常常被你搞胡涂。我不希望再這樣下去,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傻。以前你瘋,我陪著你瘋,你不明白我也從來不問自己這樣放任你到底對不對。現(xiàn)在,我不想要這樣下去了!
從沒在她的面前說過這樣多的內(nèi)心話,可能是以前沒有機(jī)會的緣故。
我想我應(yīng)該講清楚:
“我們結(jié)束吧!
阿其坐在飯桌邊安靜地吸煙。
桌子上的飯菜已經(jīng)涼透。
他的父親早就先吃完回了屋去。
我?guī)聛恚藝聛,阿其笑笑:“我去把菜重新熱熱!?br> 他剛剛起身,她就哭了出來,垂著頭,不停抽泣。
阿其呆愣愣,看著我,我把紙巾給她遞去。
在我和他目光相遇時,他已經(jīng)很清楚。
“我高興地去選婚紗,預(yù)定了影樓,我跟伯母說一定接你回去,我要學(xué)做個好太太……”
流著淚抓住我的手,她從來不妥協(xié)的臉上露出了讓我都陌生的懇求:
“阿松,你說過你會等我的,你忘了嗎?”
這天晚上,她哭著在我的床上睡著。
我來到窗口,對面房間燈管已滅。
順手掏出煙來,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只空空的殼子。
整理行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添置什么新東西。
來時如此,走時亦如此。
阿其什么時候上來的,我沒有察覺。
抬頭看他,手中拿著一個信封,
“你預(yù)付的租金,只是退的600塊!
我勉強(qiáng)擠出笑來。
他沒有再看我,只是將信封放在了床頭柜上,默默下了樓去。
拖著箱子,走進(jìn)小店,
我把鑰匙放在了柜臺上。
阿其深吸一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又恢復(fù)了那活潑爽朗的笑容:
“一路順風(fēng)!
“謝謝你!
沒有走開的我,只是想要多看看他。
“還有紫云煙嗎,我怕我回去了,再也抽不慣其它牌子!
他遲疑了一會兒,低下頭道:“我想…我們店里也該換換牌子賣了。這么多年,就只有這一個品種,實在是太單調(diào)!
“是呀…也對!
我的胸口像是遭人猛力地捶下。
轉(zhuǎn)身要走,阿其繞過柜臺追了上來,
“等一等!
他往上衣口袋里摸出半包煙,交在我的手中。
尾聲
已是冬季,依然前來的客人身上都厚實起來。
余其揚(yáng)依然逗得女孩子前仰后合,
老爸依然是咳個不停。
店里沒人的時候,阿其就靠著柜臺邊一支接一支抽煙。
夏松蔭走后,他試著換過別的牌子,發(fā)現(xiàn)終究是行不通。
再怎么,舊日的味道是無法被輕易取代的。
老爸在桌子邊算賬,偶爾也念叨:
“你呀,少抽一些啦。等老了以后也想象我這樣?”
“想,想,想。有什么可想的,人都走了。收起心來做生意要緊。”
“你跟你媽一個樣子,香港佬!
阿其沒有回嘴,只是聽著。
無雪的當(dāng)天,冷風(fēng)刺骨。
半閉上店門,開來暖氣,阿其一個人整理貨架。
這時,也會想起他還在的日子兩個人隔著鐵架臺相視一笑。
背后的風(fēng)忽的大了起來。
“先生,有沒有房子要租?”
阿其一個激靈回轉(zhuǎn)身來。
夏松蔭穿著深綠色的羽絨服,放下手中的行李,跨進(jìn)店門。
覺得眼中迷離了,阿其緊閉著嘴。
風(fēng)把店門吹得開開合合。
慢慢走上前,一只手撐著柜臺,“不巧啊…我們的房間已經(jīng)租出去了!
阿其歪著臉道:“但是如果先生不介意,這間店的樓上還有一間房…不過也有人了!
夏松蔭笑了,阿其也笑了。
他們深深抱住對方,阿其的臉沒在夏松蔭的頸間:“為什么回來……”
往衣裳里拿出那包沒有動過的半包煙,夏松蔭吻著阿其的短發(fā),
“因為我這一輩子大概都忘不了這個味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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