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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木屋
一
荒原,是一汪綠色的海。
它的盡頭,掩影于云蒸霧蔚的,是斧劈劍鑿的大峽谷。
蔥郁的叢林,嶙峋的巨石上,數(shù)掛飛瀑凌空出世,氣象萬千。頓時,水花濺射,濤聲震耳欲聾。
高聳的石崖尖處,一座小小的木屋,低矮而破敗。
門虛掩著,這黑洞洞的眼睛,永遠窺視荒原,佇然世界的主宰。
卻沒有人。
偶爾,是牧人躲雨的地方,是流浪者的家。竟也耐不住寂寞,一個個抑郁地走遠。
唯剩下孤獨的鷹,舒展雙翼,風(fēng)一樣狠狠地掠過。
木屋,終日與狼狐為伴,越發(fā)顯得頹廢,讓纖弱的藤條,那墨綠的顏色,逐漸地涂抹、溢滿。
黃昏,殘陽如血。
突然,傳來幾聲狂吠,樹影婆娑,芳草萋萋,鳴蟲不語,野兔亂竄。終于,拔開旁逸叢生的枝葉,凸現(xiàn)一位不速之客。
他,高大魁梧,紫銅的臉頰,目光如炬,行動遲緩沉穩(wěn)。藍衣黑褲,打著補丁的腰間,懸掛望月的砍刀,更有一支烏黑的槍,斜挎在身后。
披頭散發(fā),兇猛的純黃種小獵犬,星星樣光亮的眼睛,一溜煙就跑不見了。
在木屋,獵人住下了。
每一個子夜,飄忽的燈火,才有些溫馨和生氣。
二
時光荏苒,歲月如風(fēng),山青了,綠了,又黃了,更白了。
蕭瑟的秋,纏綿的雨絲揮揮灑灑,彌漫著潮濕的、小草的氣息。
冷風(fēng)呼嘯的山口,薄霧迷離,怪石林立,讓人徒生無限的悲涼。只有水聲潺潺,響徹終日,震撼峽谷。
突然,鴉“嘎”的一聲,倉皇地飛走,遺留空蕩蕩的樹枝,輕輕地?fù)u晃,和一根飄落的白羽。
靜的荒原,似乎蘊育著什么。
不久,沙沙的腳步聲,傾斜的小紅傘下,一個白衣女子急急地走來,哪管臉被荊棘劃破,刺球沾上了盤卷的秀發(fā)。
這亭亭玉立的女子,純凈的面龐上,目如朗星,柔媚的曲線。她,罩著飄逸的白風(fēng)衣,特別地嬌小玲瓏。
不過,似乎趕了很長的路:疲憊的神色,踉蹌的步履,沉重的包裹。
她的懷中,胖的孩子,哇哇的啼哭。
樹林深處,閃爍著梅花鹿那膽怯的目光,和風(fēng)回旋的哨音。
獵犬又叫起來,竄來跑去。
這不平靜的響動,讓警覺的獵人驚詫,呼的一聲,他猛地拉開木門,胸前顫抖的煙袋,火光一閃一閃。
遙遠的,也許看到了希望吧!又累又餓的她,無聲地倒在木屋前。
雨稠稠的,冰涼。
三
好一陣忙亂。
雪亮的溪水,噼啪的柴火,裊裊的清煙,熱氣騰騰的粥,折皺的被單,散亂的包裹,歪斜的小木凳。那一刻,飛快地旋轉(zhuǎn)、模糊起來。
木屋外,是凜冽的寒風(fēng)。
她,蒼白的臉,緊閉的眼睛,風(fēng)中飄絮的發(fā)縷,蠕動的纖手,逐漸起伏的胸脯。
獵人的懷里,孩子玲瓏的嘴角,粘滿點點的粥粒,終于,靜靜地睡著了。
此時,女子的腮邊,才有一抹恬淡的紅潤。
那夜,很好的月光,流水般地傾泄,這溫暖一切的生靈。
女子,卻沒有醒來。
木屋的門口,篝火閃爍、跳躍,枕著冰冷的槍柄,獵人卻沒有合眼。
萬仞的峭壁上,獵犬凝望無邊,深邃,發(fā)出幾聲凄勵的嚎叫。
第二天,萬丈的霞光,刺透濃密的樹蔭,白霧彌漫的叢林里,一道道朦朧的光柱。然后,啾啾的鳥鳴,遙遠地傳來。
木屋前,炊煙早早地升起,漆黑粗壯的支架上,烘烤著一只香噴噴的野雞。
孩子的哭鬧,終于喚醒他的母親。
于是,遲緩的行動,驚詫的目光,繼而由衷的感動,讓訥訥的獵人,幾乎手足無措,一旁憨笑。
溫柔的母親,輕吻孩子純凈的額,茫然的眼中,又淌下盈盈的粉淚。
四
無垠的荒原,不羈的風(fēng),掀起草與花的潮汐洶涌,搖曳著朵朵猩黃的雛菊。
長的山麓,昏暗的樹林里,響起了沙沙的伐木聲,伴隨一棵又一棵樹的傾覆,黃葉的墜落,獵人剛毅的臉,揮汗如雨,以及鳥兒倉皇地飛逝。
不知不覺,煙云縹緲,日影已然西斜。
快樂的呼哨,沉甸甸的圓木,壓在獵人的肩膀,向木屋悄然聚攏、堆積。
!獵人筑起了新的木屋。
小獵犬跑來跑去,好奇的眨著大眼睛。
更加地狹窄,簡陋,木棍編制的門,頂上鋪著薄薄的蓬草,徒空四壁,還漏進來綿延的冷風(fēng),唯有一張斑斕破舊的獸皮。
于是,住進了獵人。
石崖高處,從此,有兩座不盡相似的木屋。
冬天來了,漫天飛雪飄呀落呀。
漸漸地,把低矮的木屋,裝扮成兩座白色的宮殿。
呼嘯的北風(fēng)中,獵人的微笑,兩盞明晃晃的燈光,女子柔媚的花容,孩子紅撲撲的臉,甜甜的夢。
未幾,女子的花容悄然凝固,竟有七分的悲槭,掩面的長袖。
冰冷的墻上,遺留兩個孤獨的剪影。
走出木屋,凝望銀的世界,蒼茫雪山,迷蒙的天宇,如黛的松林,身邊“嗖嗖”飄落的雪粒,獵人長嘆一口氣。
五
那個冬季,橫亙于獵人面前,特別嚴(yán)寒、漫長。
總是純凈的蒼穹,如絮的飛雪,林立的松塔,白皚皚的荒原。
呼嘯的山風(fēng),小小的黑影,扛著槍,呼吸霧氣,“咯吱咯吱”,是沉重的靴子,踩在雪地的聲音,漸行漸遠。
木屋里,汩汩的熱的暖流。
終于,傾斜的浴日,放射奪目的暉光,枝頭懸掛的冰凌,開始消融,滴下第一顆晶瑩的水珠。它宣告了春的到來。
很快,細雨如煙里,土地猛然醒轉(zhuǎn),天空無比朗潤,綴飾浮華的纖云,遠山含黛,是西子涂抹的秀色,新枝、嫩葉層疊,在風(fēng)中如潮似汐,青草在荒原滋滋地生長,冷不丁,野花捧出的蓓蕾,人的心里,恬恬的感覺。
唯有溪水,那逐漸流逝的浮冰,才有一絲冬天的痕跡。
小小木屋,充溢獵人關(guān)切的目光,母親的溫柔沉靜,和小孩天真爛漫的笑。
冷漠的荒原,有了些許的生氣。
黃昏里,亭亭如蓋的樹下,白衣女子倚崖無語,眺望遙遠的地平線。讓萬丈霞光,為她鑲嵌一道柔媚的金邊。
每每打獵歸來,除了勝利的喜悅,除了英雄般歸來的獵犬,陰森森的槍口,總會插上一朵嬌妍的花。
六
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
母親的懷里、膝下,孩子逐漸地長成。玫瑰的臉,瑩瑩的眼神,薄嘴唇,玉筍的小手,濃密的黑發(fā),咿咿啞啞地歌唱,愛跑愛跳。
獵人特別喜歡。
木屋前,在甜甜的“叔”的叫聲里,他總會抱起孩子,用堅硬的胡須,扎得孩子“咯咯”笑個不停。
獵犬也喜歡,敏捷的身手,舔著孩子彤紅的臉。
背后的白衣女子,眼波泛著溫柔的光。
有時,他們?nèi)ゲ遏~。
空氣溫潤,林蔭蔽天的溪邊,獵人光著脊梁,一個猛子,鉆入粼粼的水花。
時間凝固了,靜得有些可怕。
母親抓捻衣襟,和孩子驚惶的表情。
獵犬在巖石上焦灼不安。
終于,“嘩”的一聲,遠處浪花飛濺,獵人強健的雙臂,高舉一尾漂亮的紅鯉,歡呼鵲躍。
白衣女子愁容頓舒,小孩噼噼叭叭地鼓起掌來。
最最開心的事,莫過翻越大山,長途跋涉,到幾十里外的小鎮(zhèn)趕集。
高大斑駁的深巷,蜿蜒曲折的小路,稀疏相鄰的店鋪,光潔濕滑的青石板,當(dāng)然還有須發(fā)髯髯的老者。
獵人,白衣女子,小孩和獵犬,相攜相從,其樂融融。
出售獸皮、花翎,以及野味,換來了火藥、紅布,和孩子眼饞的糖葫蘆。
七
每每日薄西山,飄忽的霞光,為靜穆的荒原,涂抹了一層恬淡的亮色。
木屋前,炊煙裊裊。
亭亭的白衣女子,牽引小孩,佇立山崖尖處,那褐紅的巖石旁,向著遠方,向著叢林,投去深深的一瞥。
晚風(fēng)吹來,松濤陣陣,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
終于,獵人回來了。
疲憊的步履,愉悅的心,更有累累收獲。
此時,孩子飛快跑上前,抱緊叔的膝蓋。一邊,白衣女子,紅撲撲的臉頰,忙著為獵人卸下沉重的野味。
晚風(fēng)襲人,永恒的夜的冷清。
如水的月,靜靜地傾瀉,籠罩輕紗的夢。仰望萬里蒼穹,滿天星斗,熠熠地閃光。
朦朧的霧靄,搖曳的葉,叮咚的泉響,閃爍的流螢,這一支支溫婉的夜曲,越發(fā)悠長而凄切。
篝火邊,隱約如弓的姿勢,古銅的臉,堅毅的眸子,白晰的面容,飄逸的秀發(fā),靈巧的雙手,以及稚氣的歌,天真爛漫的笑。
峭壁上,一只蒼鷹孤寂地盤旋。
夜色更加蒼茫,只有黑巍巍的峰巒的輪廓,逐漸飄忽閃爍的星月,林中輕盈游離的霧,以及三兩聲夢鳥的低呤。
獵犬在篝火旁輕喘。
聽著獵人,關(guān)于動物和森林的故事,在母親的懷抱,小孩悄悄地睡著了。
八
一天,獵人很晚方歸。
木屋前的羊腸小路,在女子含慍帶憐的流盼,小孩清脆的呼喚中,他渾身塵土,滿臉汗水,槍斜挎著,野雞野兔在背后晃蕩,縱荊棘劃破長褲,淺淺的額紋,沉重的鼻息,難掩一種淳樸,一份喜悅。
原來,從峽谷的最深處,凌空的飛瀑的間隙,他帶回很多杜娟。
紅的葉,紅的枝,紅的花,紅的果,燦爛無比的紅色。遠遠望去,獵人的手中,是燃燒一團火,飄逸一朵云。
默默地,他把杜鵑栽于木屋的周圍,培土,澆水。
旁邊,孩子興奮地拍手,女子瞳孔里,流溢著一束溫柔的光。
這新的希望喲!
夜,漸漸地深了。
冷冷的風(fēng)中,空氣濕漉漉的,巨石凝重,白霧迷離,婆娑的葉的黯影間,浪花如簇的水面,掠過淡淡的月影。
望著山外,那晨曦初露的地方。突然,月破碎了,濺落了,揮揮灑灑,柔媚的臉上,一掛瑩亮的珠簾。
遙遙地,傳來幾聲狗吠。
獵人無言,煙袋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木屋里的孩子,早已進入沉沉的甜夢,此時,他的胳膊,還緊摟著獵人做的木娃。
漫漫長夜,萬籟俱寂,依然是女子的飲泣,和獵人輕輕置于桌上的,那一盤鮮嫩欲滴的果。
九
初秋的午后,荒原不尋常的寧靜,冷清。
遙遙望去,輕輕縈繞峰巒的叢林,薄霧迷離中,逐漸幻為細縷的墨線,如黛似畫,若有若無。
透過濃密的樹的縫隙,和煦的陽光照耀,把最后的熱,悄悄揮灑于斑駁的土地,黯淡的葉影里,油油的草叢中。
唯有藏青色的石縫間,隱隱約約,傳來幾聲低沉、悲嘁的蟲吟。
獵人放了兩槍,卻罕見地背運。往日,那些倒霉的獵物,少有的狡猾與警覺,來無影去無蹤。
沒法,獵人只有斜倚在枯死、傾覆的樹干上,默默地吸煙。
伴隨裊裊輕煙,他砰然心動,不復(fù)先前沉著,老練。那一雙執(zhí)著的鷹眼,竟有些茳然失神。
他“霍”地起身,啊!一定會發(fā)生什么。
于是,無心繼續(xù)打獵,他匆忙地回趕。
終于,看到了彌漫塵煙的,再熟悉不過的木屋。
卻不見孩子,不見他的母親。
有預(yù)感似的,他方寸頓失,胡亂把獐皮、鳥翎一擲,快步跑起來;秀敝,他“轟”地拉開木屋的門。
木屋,空空如也。
可是,桌上卻有一封信,用幾個銀元壓著。環(huán)顧四周,木屋收拾簇新,疊得整齊的被子。
兇猛的犬吠,暴脹的眼珠。
那一刻,獵人天旋地轉(zhuǎn)。
十
木屋里,片刻的死的沉寂。
突地,黯然的眸子,悄悄燃起星星之火,顫栗的心,鼓點叮叮咚咚地敲響,遲緩的步履,鹿一樣的敏捷驕健。
他“騰”地沖出木屋,高聲呼喚著。
可是,竦竦落葉的叢林里,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只有他顫栗的魂靈,和那經(jīng)久不息的回音。
希望,在一點點地渺茫。
可以看到,魅偉的影子,在濕漉漉的,蓬生的草地上竄動,消逝。疲憊的腳邊,倒處是圓滑的鵝卵,折斷的殘枝和柔軟的白沙。
旁邊,汩汩的小河,泛著翠綠的泡沫,亙古地奔流。
一枚娟紅的葉,纖細紋理間,珠子閃亮的滾動,又匯入粼粼碧波,旋轉(zhuǎn),沉浮,沒有絲毫的印跡。
啊!這迷失的小船。
最后,獵人喘著粗氣,失魂落魄地跑到峰頂。
遠山層巒疊嶂,綿延起伏,恰似逶迤的巨龍,燦爛的暉光里,向遙遠的蒼茫的天際飛翔、奔馳。
一切一切,在獵人眼里,失去了全部的意義。
他的心,悄然無聲地淌血。
終于發(fā)現(xiàn),遙遙前方樹影晃動,路兒彎彎,兩個小小的黑點,緩慢前移,漸漸地走出峽谷,走出荒野,消失在暮色淡雅的昏黃。
湛藍的蒼穹,悠悠然一片浮云。
此時此刻,難掩不盡的悲痛,化作熱淚縱橫,獵人無力地癱軟下來。
草地上,獵犬撲過來,狠狠拖拽破爛的衣襟。
十一
多年以后。
靜寂的荒原,蔓延無邊的衰草,對峙著的懸崖削壁,翠嶂青峰,一番森峻浩然之氣。
溪流潺潺,叢林蔥郁,寒風(fēng)凜冽,鷹隼盤旋,一切故我依然。
這落英繽紛的季節(jié),霞光璀燦,薄霧迷離。
突然,峽谷口,那斜逸的藤條上,簇新油亮的葉漸漸地舒展,晃動,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
一位少年來到荒野。
他,纖細文弱,純凈的面龐,漆黑的眉氣下,深邃、略含憂郁的眸子,高高的鼻梁,卻緊閉的唇。
風(fēng)吹亂他的長發(fā),披散在額前,難掩一股蓬勃之朝氣。
他急促,卻又緩慢地走近木屋。
一間已經(jīng)傾覆,另一間空空如也,更不見可愛的獵犬。
黯然飄忽的光線下,低矮的屋檐,草根參差如縷,懸掛無數(shù)的蛛網(wǎng),桌上,床上郁積著厚厚的灰塵,堅硬的圓木,有些已被蟲蛀,斑駁潮濕的墻上,獵人掛槍的釘子,銹得不成樣子。
木屋的背后,雌伏著野獸的累累白骨。
頓時,少年淚如雨下。
他在木屋前,站了很久,很久。
山坡上,搖曳的枝頭上,倒處開著杜鵑,花如火焰,與山色輝映,仿佛殷紅的朝霧彌漫,渲染,這神秘的世界。
荒原,是一汪綠色的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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