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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風嗚咽,暮云低沉,眼看是一場大雪。貪圖趕路錯過宿頭,如今卻是自食其果,書篋越來越重,壓得肩生疼,腿如灌了鉛,走一步都分外艱難。山道漫延,仿佛沒有盡頭,天下之大,何處是容身之所?
暮色愈濃,夜風中傳來虎豹豺狼的哮吼聲,不知遠近,但也讓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心驚肉跳。忽然前方拐角處出現(xiàn)燈火,我揉揉眼睛,還在,天無絕人之路,我不由得加快腳步。
山道邊空地上突兀立著一個小木屋,光線從不嚴實的門縫中漏出,我卻犯了躊躇,看過一些雜書,也聽過一些傳聞,山間木屋里多半住著搶錢劫命的強盜,或者是狐貍精怪化身迷惑世人,我進去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渾身上下一打量,自失一笑,我一個窮書生,身無二兩余財,書篋中的書,于我是寶貝,在別人眼中根本一錢不值,就算是強盜,能奈我何?狐貍精怪之說終屬虛幻,我一個飽讀圣賢書的人豈能信以為真?
又走近一些,隱約聽到木屋中傳出琴聲,細辨音律,是古曲“碣石調(diào).幽蘭”,心下一寬,如此平和中正,意境高遠的琴聲,其主人必是高人雅士,也許正等著我著識琴的子期呢。
上前輕扣柴扉,琴聲嘎然而止,不一刻,門打開,一個青衣少年走了出來。我平日自詡瀟灑蘊藉,風度翩翩,見了這少年,也不由得暗贊一聲:好一個風流人物?此昙o雖輕,也不過十五六歲,但眉宇氣度間一股清奇之氣,顯見不是世俗之人。忙作揖道:“天色已暮,乞主人容在下借住一宿!
少年面上一紅,回禮道:“不敢,鄙主人請客人入內(nèi)一敘!
我吃了一驚,這少年竟不是主人,那他主人又是何等樣人物?隨他進屋,卻只是外屋,他幫我放下書篋,捧上一身干凈衣物,待我一切收拾妥當,才走向里屋的門戶,恭聲稟報。
內(nèi)里有人低低接應(yīng)一聲,門打開,又一個青衣少年走出來,兩人形容外貌一樣,只后來的少年多了幾分冷傲。先前的少年微笑道:“我們是同胞兄弟,客人叫我小甲,叫他小乙便了!
小乙微皺眉頭,說道:“憑什么你比我大?”小甲笑道:“這只好問我們爹娘去了。”
正無可理會處,里屋傳出聲音:“請客人進來!毙〖仔∫衣犃嗣Υ故置C容,請我進去,我卻是大為震驚,那聲音清冷而不掩柔美,分明是個女子,且必是個絕美的女子,與我想象中的高人雅士相距何止千里。
既有女眷,又怎好打擾,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著頭皮跨進門去,眼睛不敢胡亂張望,只垂首望地,作揖行禮道:“蒙主人留宿一宿,小生幸甚至哉,大恩沒齒難忘!
“竟敢不看我一眼,難道我不美嗎?”聲音微有薄怒。
我一驚抬頭,一個雙十年華的麗人端坐琴旁,紅衣素手,妍麗無雙,眉目流轉(zhuǎn)間,萬種風情。一時忘乎所以,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想是我笨拙的模樣取悅了她,麗人嫣然一笑,輕啟朱唇:“看來你還有點眼光,不過我可不是什么主人!眰(cè)眼望向房間一角,眼波流轉(zhuǎn)間,竟帶出些幽怨,“我也不過是個身不由己的婢妾罷了!
我只覺全身血脈賁張,豪氣沖天,便要開口詢問她的苦衷,為她排憂解難,全然忘了自己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落魄書生。
屋角有人輕笑一聲:“阿苗,何苦戲弄他!毙β暫茌p,卻如一陣清風拂過心田,把方才那些熱血豪情平息下去,我的心志回復(fù)清明。
尋聲望去,屋角案邊有一個人背對而坐,一領(lǐng)普通的白衣長衫,一頂普通的青布方巾,和我的裝束相差無幾,這就是主人,那紅衣麗人,青衣少年的主人?
忽聽他曼聲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吟哦間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微微笑著。
電閃火石間,我忘了所有,主人,是的,只有他才配做那麗人和少年的主人。他身上流露著天地的自在與蒼茫,讓人迷失,他的眼卻是清澈而空明,讓人警醒。人乎?仙乎?一剎那間我仿佛已歷經(jīng)一場大歡喜大悲哀,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
“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笑語將我拉回現(xiàn)實,卻見他站在案邊向我招手,“客人請這邊坐!
“荒山無美酒,且奉清茶一杯。阿苗,你也過來吧!鼻嘁律倌陸(yīng)聲而上,盤中三杯清茶,下去時沖我一笑,我于是知道他是小甲。
紅衣麗人道:“罷了,我可要休息了,告退!睆阶宰吡。
我大是尷尬,主人搖頭笑道:“阿苗就是這脾氣,連我都無可奈何,客人莫怪!蔽疫B稱不敢。
一杯清茶下腹,又有主人殷勤探問,我的拘束與不安不覺消失了,與主人有問有答,很是投機。請教主人的來歷,他只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鞭D(zhuǎn)而言他。言及古今時勢,主人頗感興趣,但說及功名前程,就隱隱露出些不屑,平日里我除經(jīng)史之外,雜書也看了不少,此時正好用上。
天文地理,經(jīng)史子集,算卜星相,醫(yī)書音律,興之所至,無所不談。主人見聞之廣,所知之博,譬解之深,每每讓我傾倒心折,而他自然風流的態(tài)度,隨手拈來的淡然,讓我如沐春風,久而不覺其困。
談至興處,主人拍案而歌:紅樹醉秋色,碧溪彈夜弦。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聲音并非天籟,然情真意切,平和中隱有一絲沉痛。我不敢打擾,只靜靜聽他重復(fù)后兩句: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歌聲中,往事歷歷再現(xiàn),愁苦的,歡樂的,心痛的,無奈的,不覺潸然淚下。年事已衰的高堂,青梅竹馬的女子,杳然無望的功名,和我心底的最深的愿望,都已經(jīng)是往事了么?
忽然一聲朗朗清笑,沖破心中迷幛,我一激靈醒了過來,猛然發(fā)現(xiàn)小甲小乙并那紅衣麗人阿苗也在身側(cè),和我一樣的茫然,主人微微笑著,眼底卻有種不明的情感,似憐憫,更似寂寞。
主人站起身,抱歉道:“多時未曾盡興暢談,一時忘懷,請多包涵。夜已深,客人請歇息吧!
小甲帶我去隔壁休息,我想多問些問題,卻開不了口。
一夜無話,第二日天明起身,我欲向主人告別,卻發(fā)現(xiàn)木屋空空如也,人蹤全無,地上、案上滿是灰塵,仿佛廢棄了很久。走出房門,雪還在下著,積雪已有寸許,我仔細尋找,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足跡。
我茫然若失,昨天只是一場大夢嗎?那青衣少年的笑容,那紅衣麗人的微嗔,并那清雅神秘的主人,都只是一時幻覺?然而,這世上還有什么是真實的?
書篋仍是沉重,里面有十年寒窗的艱辛,有金榜題名的前程,還有功成名就的期盼,我提起來,用力扔出,書篋叮叮咣咣滾落山崖,一刻后,天地復(fù)于寂靜。
從此刻起,世俗的名利再不能束縛于我,我的生命有了新的目的和未來。
后記:我在山下隱居已有三年,三年中,自耕自種,自食其力,閑暇時搜集奇聞逸事,發(fā)奮著書,日前,一本《悠然齋記事》終于大功告成,拿去付印了,遠近鄉(xiāng)里頗受歡迎。我時常上山,木屋里始終未再見人影,但我還是時不時清掃,也許,明天,我就會再見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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