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終于決定去紋身，是冬天再一次讓我失望的下了一場雨而不是雪的事情。
　　我想春天最終還是會來的吧，即使沒有見過一粒雪花。當(dāng)天色終于不在4點就黑去，當(dāng)?shù)谝欢溆夯ㄩ_在宿舍樓前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季節(jié)一樣，又老了一歲，而心情也受到了季節(jié)的變化而過敏了。
　　所以就著自己暈頭轉(zhuǎn)向的時候，我終于把我一直想要刺紋身的想法實現(xiàn)了。
　　1
　　和我一起刺紋身的還有我朋友小西，她也覺得因為春天的原因過敏了一樣渾身總是不自在。但是她跟我不同的是，她征求了她父母的同意。
　　跟我好的人都知道我的叛逆，但是我叛逆是有原因的。父母讓我像男孩子一樣長大，自然就讓我相當(dāng)獨立且不受壓制，但是父母也以相當(dāng)嚴厲的要求束縛著我，我自然而然的就反抗了起來。所以讓我覺得吃驚的不是她向她父母坦白了這件事情，而是她父母的準許讓我更覺得詫異。小西說他只是告訴她爸爸說她最近壓力太大，非常想做叛逆的事情，如果不讓她刺的話，她會更不開心。
　　“于是他們就同意了？”
　　“嗯，于是他們就同意了�！�
　　我縮了縮舌頭。也不知道如果我告訴我媽媽我想叛逆因為我壓力大她會怎么想，估計更可能的是她會直接掛電話并且剪斷我的財源這樣我就不能做傻事�？傊∥鏖_心的要紋身因為家長同意了，而我當(dāng)時的想法卻更是激動地擔(dān)心著如果父母發(fā)現(xiàn)之后會是什么樣的血腥風(fēng)雨。
　　2
　　紋身之前小西一個勁的給我灌輸基礎(chǔ)知識，她大驚小怪的責(zé)備我居然不知道刺紋身可以得艾滋的事情。她嘰嘰喳喳的說如果針頭不干凈的話從另一個有艾滋的人身上就可以把艾滋傳染給我們，甚至把吸毒都連了進來。我說那你還要不要刺？她言簡意賅的說要。我說那不就得了，得了艾滋的話到時候再說啦，她就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到我男朋友的生命，我孩子的生命如何如何的。
　　但是我卻覺得不用很多錢就可以感受影響到生命的危險真的是賺大發(fā)了。
　　紋身店滿墻的裝飾就像神社里的壁畫一樣莊嚴。小西到處尋找好看的樣本，好像她原本想好的圖案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而我手中攥得紋身的圖案，卻似乎比所有的都要好看一些。
　　在背景的茲茲的紋身筆劃過另一個正在紋身的人的身體的聲音下，我訂了時間，付了訂金，而小西卻忽然茫然的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刺。她怕疼，也終于不敢就這樣簡單的決定關(guān)于一輩子的事。我說你可以看我先紋然后再決定，她很開心的同意了。我也似乎很自私的放下了心：我還是獨特的。
　　再過兩天，我就自由了。
　　3
　　還沒有過一天，我就把我自己出賣了。
　　出國久了人自然就有點不正常。第一年我從來沒有想過家，雖然有想學(xué)校，有想朋友，有想中國飯，可就是不想爸媽，甚至在第一次進關(guān)得時候我都沒有回頭沒有哭。可是后來，爸爸說媽媽那天哭得很厲害，她說她覺得女兒好像很想要逃離似的連留戀都沒有。雖然我的確是在逃離，是一點也沒有留戀，可是聽到爸爸這樣講，我忽然也哭得很難過。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這樣簡單的傷了媽媽的心。
　　所以第二次進關(guān)的時候，我回過頭很用力的揮手，看到媽媽紅透的眼睛，我只能迅速轉(zhuǎn)過頭，甚至都不敢用袖子擦眼睛，生怕會讓媽媽更難過。
　　第三年，我都不敢告訴爸媽我其實不想再去美國了。害怕媽媽真地會說，那就不要去了，家里養(yǎng)你。雖然我不是很孝順的人，可是我依然沒有辦法看到媽媽居然會為了女兒的性子而放棄他們長久以來的期待。在我看來媽媽的軟弱，是最讓我害怕的事實。而我根深蒂固的獨立的個性，也并不能讓我徹底不害怕傷害爸媽的想法。在爸爸上網(wǎng)跟我聊天的時候，我還是問了他怎么樣看待紋身。
　　就像從小到大一直聽到的，他說絕對不行。
　　雖然從剛才告訴他到那時心還是有點虛虛的，但是聽到這句話我忽然如獲重赦。原來無論我離開家多久，他們都會覺得我依然在他們的掌心里的，而女兒的成長就像翅膀一樣堅硬不可摧了。
　　長長的辯論之后沒有獲得很好的效果，爸爸雖然不像以前一樣火冒三丈然后打過來電話罵我，但是他還是沒有改變想法。他叫我給媽媽打電話，結(jié)果也是“絕對不許”，而且媽媽真地想到了不應(yīng)該給我錢。但是在最后，我還是說了讓媽媽沉默的話。
　　“我只是給你講一聲，因為我畢竟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以前我反正不跟你說也會去做的，現(xiàn)在只是不想讓你被嚇到。”
　　電話那段的寂靜讓我感到心寒，當(dāng)媽媽說“你難道真的不可以再等等嗎”的時候，我差點就同意了。
　　可是想要控制自己的身體和心靈的我，是怎么樣也不會放棄的。掛了電話，靜靜地說了聲對不起。
　　再過兩天，我就是自由的人了。
　　4
　　一覺睡到天亮，小西打來電話，接起的一瞬間，差點沒有被她尖叫的聲音吵到耳聾。
　　隱隱約約聽到“下雪了”
　　翻身起來拉起百葉窗，天有一半還是清澈的藍，另一半?yún)s在我窗口前靜靜地飄揚著雪花。長久以來一直以為冬天不會來了，可是就在初春的這天早晨飄起了雪。
　　雪在路上完全積不起來，但是上課的時候還是有很多人不敢開車上學(xué)�？债�(dāng)?shù)慕淌异o靜的能聽到外面飄雪的聲音。我以為冬天不會來了，本來想要在第一個不會下雪的冬天獲得紋身，但是現(xiàn)在，恍惚之間自己想要刺青的表面意義變得忽然不充足了……
　　難道只是因為我20美金的定金嗎？
　　很久以前就想要在身上留下印跡，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想過，為什么蝴蝶，沒有想過。曾經(jīng)覺得是因為沒有任何跡象的季節(jié)的變化讓我“過敏”，但是現(xiàn)在冬天因為下雪完整了，我卻覺得自己還有什么欠缺。
　　我是不完整的嗎？
　　5
　　天很晴，氣溫爆升。我甚至不得不跑回家換薄一點的衣服再出門。
　　下午5點，開車帶上小西，放著張學(xué)友深沉的聲音，開到紋身的地方。
　　給我紋身的店員Brooke是朋友推薦的，說是市里面最好的紋身師。她的行程安排得很滿，小西因為她的名氣堅決讓我等她有時間讓她給我刺，不然我大概在幾天前就已經(jīng)紋了身。后來想想也許這樣更值些，不然真要是無法開眼的刺青我一定會很失望。
　　小西很變態(tài)的從我一進門就開始錄影，說什么今天是最為重要的日子，我的人生將會從此改變等等。我不知道是因為她的原因還是什么我忽然變得很緊張，忽然在鏡頭前變得扭捏起來，跟前兩天一心想要紋身的我大不相同。不可以退縮，我一直給我自己說，可是手心還是泌出一絲汗，冷冷的。
　　紋身室背光非常暗，我實在是擔(dān)心Brooke能不能看清楚。小西一直責(zé)怪燈光太暗錄得太模糊，我在旁邊沒有插話。很久之后我把鏡頭拉過來，對著我的臉，說我很緊張。小西把錄像機關(guān)了盯著我，點點頭說我知道。一瞬間我覺得，什么東西都是定局了，我，馬上就要被烙上印跡了。
　　清洗，貼紙被水暈濕后留下的印記是沒有彩色的，只有深深的黑色的輪廓。很好看。站在鏡子前面的我?guī)缀跻杠S了，身上的這個標志，美得不像是自己的。在我看來，那就是完美的。
　　臉朝下躺在紋身的床上聽著小西給我描述Brooke的動作，腰那一片要被刺的地方開始慢慢的變硬。終于被針槍碰到的時候驚訝倒比疼痛更讓我想要叫出來。小西立馬問我疼不疼，什么感覺。我說麻，然后就閉上了嘴，想要自己獨自感受針槍在我皮膚上劃過的感覺。開始的時候還不是很痛，短時間針就會離開皮膚，可是慢慢的即使短時間的痛楚都開始發(fā)燒發(fā)麻發(fā)痛。我還是緊閉著嘴，慢慢將胳膊環(huán)繞著我躺著的床，緊緊地抓住床下面的支架。很痛，腿慢慢麻了，我實在沒有想到大家都說不痛不痛原來真的是騙人的，可是我還是更寧可相信我只是太懦弱。于是我忍受著，聽著機器嗡嗡的聲音，在一寸寸的肌膚上留下烙印。
　　6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小西都已經(jīng)無聊到開始看她的書的地步了。我曾試圖向要轉(zhuǎn)移注意力來擺脫疼痛，可是在一秒內(nèi)就有一百一千個針扎的感覺讓我無法逃避。涼涼的紗布時不時擦過我的皮膚，小西說是在清理刺時濺出去的顏料。不知道擦了多少次，描了多少次，Brooke終于說完成的時候，我的手已經(jīng)抓不住床下面的欄桿。腿的麻痹褪去，很虛弱的爬起來，站到鏡子前。
　　驚訝，不是覺得不好看，不是覺得太好看，好像一瞬間失去審美的能力，已經(jīng)不知道可以用什么來形容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刺青。
　　只是模糊的覺得，跟圖紙上的不太像，但是卻沒有比較的可能，無論如何，這就是我的了。
　　一只深綠色的蝴蝶，沒有身子，只有翅膀；幾條簡單的線條從合并的翅膀中延伸出；翅膀的顏色從下到上由深到淺。
　　比圖紙的顏色深，我對小西說。
　　我非常喜歡，但是我卻這樣給Brooke講，我真得很喜歡。
　　這就是我的了，別人都沒有的，獨一無二的。
　　7
　　貼上紗布，Brooke講說至少一個小時不可以拿開。但是我已經(jīng)歡喜地想要讓所有人都看一看了。
　　還是很疼，開車的時候都要挺著身子盡量不碰到�？墒呛芗�，完全沒有覺得后悔。
　　小西問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我說這是我的，無論是什么樣的我都很喜歡。
　　好像是一個魔術(shù)，自己平滑的身體上就這樣生出了一只蝴蝶。
　　我是更加不完整了？還是因為蝴蝶的出生而完美了？
　　紗布揭下的時候殷殷的印上了些血色。一天三次清洗，從一直的疼痛到捧觸才痛到蛻皮發(fā)癢到?jīng)]有感覺。兩個星期過去，我的蝴蝶長大了。
　　朋友們只有幾個知道，沒有特別的原因想要隱瞞，只是有的時候我真的會忘。蝴蝶的地方太隱秘了。
　　生活并沒有像我想象的會改變很多，我的刺青好像也沒有讓別人對我的看法改變了什么，即使有，我也不知道。
　　也不在乎知不知道。
　　看到的人都會很驚訝，甚至有幾個都不知道那圖案是什么東西。之后就是很可憐得問我疼不疼。
　　我說疼，很疼。
　　我不知道為什么別的人會給我說不疼，于是我問他們，他們講說不想讓別人覺得這是不值當(dāng)?shù)氖虑�。不想被人質(zhì)問：很疼為什么還要去弄？你有病嗎？
　　因為我誠實的回答我的確聽到了這樣的問題，就像那些說不疼的人說的一樣，我真的不想聽到這樣的問題。
　　疼痛就是可以阻止我紋身的原因了嗎？疼痛換來的我喜歡的，一輩子都屬于我的東西，我覺得很值。
　　我有病嗎？還是我跟別人不同了太多？
　　8
　　小西還是沒有去弄紋身，因為她看到我頭上滴下的冷汗，也因為她已經(jīng)不確定有什么東西是想要在身上一輩子而不厭的了。
　　我沒有講什么，心里也沒有因為這件事情對她的看法有任何改變。有了紋身之后，我好像對于別人甚至于自己的看法都變淡了。
　　一直以為紋身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終于還是“就這樣”嗎？
　　沒有生活的改變，沒有任何改變。甚至連我父母聽到我最終還是紋身了的時候他們也只是微微了談了口氣，然后轉(zhuǎn)開了話題。
　　很多時候都在想，為什么要紋身。
　　一只蝴蝶的成長，需要從蟲繭里奮力沖出才可以有健壯的翅膀。
　　我的蝴蝶，沒有蟲繭，只有血腥和疼痛。這樣的蝴蝶的翅膀，是完整健壯的嗎？
　　我想要的，究竟是要證明自己可以做這樣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證明自己的存在，還是要證明自己的身體是自由的由我自己控制著的，還是要因為蝴蝶的成長而讓自己頗繭而出，還是根本單純的沒有任何原因，只是小孩子的過家家？
　　脫下衣服，靜靜的看著鏡子里身體側(cè)面的那片綠色。平靜的心讓我感到恐慌。
　　原來，什么樣的事情都是這樣的簡單。
　　卻不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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