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說我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我的皮膚會慢慢地變白，像牛奶那么白，沒有雜質(zhì)地那么白，我的體溫會慢慢地下降，從我的指尖開始，我會變得冰涼，就像博物館里面仿造的斷臂維納斯雕像，再也沒有溫度，然后，不再有心跳。

　　所以，我快死了。

　　我辭了工作，只身一人來到了一個新的城市，我想，在死前，我可以自由地過自己的生活，也很好，我可以嘗試自己從來不敢嘗試的東西，酗酒、夜不歸宿、甚至找一個人一夜情，反正我什么都不怕了。

　　我快死了，因此我總是不自主地回憶我這一生。

　　短而平淡，好像沒什么可回憶的。

　　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我當(dāng)時站在墓碑前，感覺我和他們的距離很遠(yuǎn)，有首詩說，一方的墳?zāi)咕褪俏液退麄兊木嚯x，我當(dāng)時沒有想到，距離其實也沒那么遠(yuǎn)，那邊有人等著我，讓我沒那么害怕了，真的。

　　我以前是很害怕的，每當(dāng)我躺在床上，我想到死，我都恐慌地不得了，我在床上蜷縮成一團(tuán)，顫抖，哭泣，我恐懼極了，我想，我對生活是充滿愛的，我對未來是充滿期待的，甚至，對于宇宙對于人類的未來我都不想錯過，我想大概我愛這個世界，可他們走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想法變了，或者說變了一點點吧，我對這個世界沒那么留戀了。

　　這輩子我愛過什么人么？我這樣問自己，我想大概有，可我從來沒說過。高中的時候，我愛上了我的老師，我偷偷地看他，看到他的時候我總會驚慌失措地逃跑。不同的身份，同樣的性別，就像兩根巨大的鎖鏈，把我牢牢地捆在所謂正常小孩的圈子里，我的腦海中也曾經(jīng)浮現(xiàn)過去表白的沖動，可我怕老師因此討厭我，覺得我，很惡心。我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說，也許你這是對老師的欽佩和尊重，可，對不起，我不是，我知道，我想和他做的絕不是一個學(xué)生和老師該發(fā)生的。

　　之后我沒有愛過什么人了，為了避免我的社會性死亡，然而現(xiàn)在我馬上就要自然死亡了，我卻沒什么心情和力氣去愛了。愛么，很麻煩的，你要每時每刻地注意他，你要克制心底的沖動，要替他從頭到腳都考慮好，好累，都快要死了，做什么這么累呢。

　　我的一夜情對象我非常滿意，話少活好，而且看起來有錢，不會纏人，那天晚上他戴著面具，偶然間他碰到了我的指尖，便說：“你指尖好涼�！�

　　“是啊�！蔽艺f。

　　然后，我們就一路從吧臺吻到了房間里，他把我推到了床上，我承認(rèn)，我沒什么經(jīng)驗，因此顯得很緊張。我隨手按滅了燈，因為我的小臂上有一小塊白色，我還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是個怪物。雖然，他看起來很有經(jīng)驗，但我發(fā)現(xiàn)他也和我一樣緊張，只是他不愛說話，所以顯得鎮(zhèn)定而已。

　　“弄疼你了？”在我驚叫了一聲后。

　　我點點頭，他卻直接起身，說了聲：“對不起�！�

　　“呃，你，你可以繼續(xù)的�！蔽以诤诎抵心曋�，我發(fā)現(xiàn)從窗簾里漏進(jìn)的月光讓他的眼睛變得很亮。

　　“不�！彼軋远ǖ卣f，“先睡，留個聯(lián)系方式，下次吧�！辈恢罏槭裁�，他把我摟緊懷里，本來不需要這樣的，我只是個一夜情的對象而已，可被他摟緊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了鋪天蓋地的脆弱朝我涌過來，我就像一個泅水的人，在快溺亡的時候，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根稻草。我轉(zhuǎn)身摟住了他，他有些驚詫地看了看我，但依然沒有作聲。

　　我感到我哭了，躺在這樣一張溫暖的床上，我感覺我好像又有了一點留戀。我面無表情地悄悄在他衣服上蹭干了眼淚，他已經(jīng)睡熟了，我竊笑了一下，我把他的衣服當(dāng)成面巾紙了，他都不知道。

　　后來他果然給我打了電話，我笑著說不如來我這里吧。

　　我租的新地方很大，錢么，我都快要死了，還有什么用呢，都花了罷，我想走也要走的舒舒服服的，很多東西我都用了最好的。

　　果然他一進(jìn)門，往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仿佛我是這間屋子里最不合格的一個，房子是好的，而我像快要腐敗的垃圾一樣。

　　“歡迎。”

　　“嗯。”

　　然后他就把我按到了沙發(fā)上，用手掀開了我的衣角，慢慢地向上掀，我按住他的手說：“去臥室�！�

　　他挑了挑眉沒說什么。

　　我穿著白色的襯衣站在窗邊，伸手把窗簾拉上。

　　“為什么？”他站在我背后問我。

　　“我不喜歡光�！�

　　他耐心地幫我，我已經(jīng)飄飄然了，他卻還沒有開始，于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問他：“要我來幫你么？”

　　“不，不用。”

　　……我想，最好讓我就這樣死去，快樂的，我不想像個破爛和怪物，死后還被人說三道四。

　　有一次我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讓我就這樣死了吧。”

　　他瞅了我一眼，說：“你的手為什么總是這么涼？為什么？”

　　“體寒咯，中醫(yī)是這么說的�！蔽译S口說到。

　　“哦�！彼吡�，我躺在這張大床上，感到自己心里空了一大塊。

　　下一次他來的時候，塞給我一雙手套，他說：“冷就戴手套，不要像個小男生一樣，這不丟人�！�

　　我聽話地帶上手套，白色的羊毛手套，手腕上有帶子，他幫我系了起來。我舉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不會被溫暖的手，依然在羊毛手套里冰冷著，我笑著說：“謝謝你，可是，我們要這樣做么？”

　　“好�！�

　　“我請你吃飯吧，我給你做，就算報答你的這雙手套了�！蔽倚α诵�。

　　他看著我，眼神有些游移，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他抱住了我，我有些吃驚。

　　我倒在床上，抬頭看著眼前刺眼的燈光，我推開他說：“還沒關(guān)燈�！�

　　他把我推回到床上，他的嘴唇擦過我的臉，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為什么�！�

　　“我，我說過的，我不喜歡光。”

　　他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后停頓了很久，起身把燈按滅了。

　　我喜歡在他懷里，可我們明明只是那種最世俗又不堪的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開始依賴他了，我怕離開他了。我抬頭看著他閉起來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睫毛，我感覺到他抖了抖，然后我就看到他睜開了眼睛。

　　“怎么了？”

　　我轉(zhuǎn)過去背對著他：“沒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我也從沒有問過，可我現(xiàn)在有時候也會好奇，我對他有了興趣，這是，這是不對的。我穿著一件長長的襯衫，下面只穿了褲衩，自己一個人坐在高高的落地床邊，我擼起袖子，一大塊白色醒目地印在我的皮膚上，我用指尖去觸碰它，好涼，我看著自己的手，我的手，沒有溫度，我，沒有溫度，可他是有溫度的�。∥液窟罂�，就像個傻子一樣，我十幾年都沒有這么哭過了，像丟失了玩具熊的小孩，我只知道哭也只能哭，好在，好在我的眼淚還是熱的。

　　我知道，我喜歡他。好在，好在他還是把當(dāng)成一個一夜情的對象，盡管我們已經(jīng)不止一夜了。

　　后來他來的時候，我努力地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他看到我，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你做什么？”

　　“做啊，你來不就是……”我感覺喉嚨有些苦澀，說不出下面的話。

　　“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他冷淡地說，“如果有的話，我們以后就不再往來了。”

　　“嗯，我有了�！蔽掖甏晔终f到。

　　他點了點頭，說：“那我們最后握握手吧�！�

　　我聽話地伸出手，在心里默念著再見。

　　“你的手好涼，看來我的手套對你沒用。”

　　我說：“是啊，只有心里有的人送的才有用�！�

　　他挑了一下眉，說：“嗯，你說得對�！比缓筠D(zhuǎn)身離開了，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我跪著向門那邊爬過去，背靠在門上，我聽到自己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我憤怒地把身上的衣服都脫光，站在鏡子前面，看著不斷蔓延地白色痕跡，胸前也有了一塊，就像魔鬼一樣不停地生長著，要把我包裹進(jìn)去，我把手放到胸口，像塊冰。

　　我在床上躺了很多天，除了上廁所和吃東西，我都不想動。

　　又過了幾天，我聽到有人敲門，隨便披了一件白襯衫，就去開門了。

　　他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袋子?xùn)|西，我聞到了包子的味道，好香。

　　“我看你已經(jīng)好多天都沒有出門了�！�

　　我回頭看看桌子上的餅干和啃了一半的面包，還有幾只飛來飛去的小飛蟲在上面盤旋。

　　“你怎么知道。”我把頭扭向一邊，沒有后退一步，完全沒有讓他進(jìn)來的意思。

　　“讓我進(jìn)去�！彼@然看到了我客廳桌子上的慘狀，“我只是想來找你……你懂吧。”

　　我愣了一下，隨即后退了一步：“好啊�！�

　　“先吃東西，我不想和個半死不活的人一起……”

　　我突然紅了眼睛，一把抓過他手里的袋子，向門外一扔：“滾！”

　　他面無表情地在原地怔了怔，然后歪了歪頭，就走了。

　　我站在門口，看著被我砸到地上的早餐。我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低著頭在灑在地上的粥里撿起了一個包子，全部地塞到嘴里，我笑了，還是熱的，是肉餡的，上次給他做飯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他愛吃肉了。然后我一個一個地把包子塞在嘴里，就像這是天神賜給我的禮物。事實上，這就是的。

　　“吃飽了么？”在我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之后，我看到他站在樓梯下面看著我，我想跑回屋子里，可他比我快，在門口攔住了我。

　　我已經(jīng)說不出什么了，這算什么呢？

　　“你剛剛在做什么？”他臉上帶著疑問。

　　我眼眶里一滴眼淚不停話地打著轉(zhuǎn)，我就快控制不住它了……

　　他一把把我的下巴抬起來，他還沒說話，我的眼淚就自己流下來了，我想掙脫他，可我卻掙不脫。

　　他臉上露出思考的神情，最后他直接吻了上來，眼淚沾濕了他的臉，我想推開他，但他直接連拖帶拽地把我拽進(jìn)了臥室。我把頭埋在被子里，擠出一句：“窗簾�！�

　　“不，我要看著你。”

　　我一下子慌張起來，就像被釘在標(biāo)本架上的飛蛾，不斷地拼命撲騰著翅膀：“不要！求你了！”

　　他突然兇起來：“你是為了誰……”一把把我的衣服撕開，我能聽到我衣服上的扣子在地上跳躍的聲音，我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憎恨陽光，因為他把我照的那么的清楚，讓別人看到了我自己這個樣子，我抬手遮住了眼睛。

　　“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么�！蔽逸p聲說。

　　頭一次，我在他的聲音里聽到了一絲顫抖：“這是什么……”

　　“混蛋！你可以走了……”

　　他低下頭親吻著那些白，我慌張地往后退了退：“你這是做什么……”

　　沒想到他竟然笑了：“我以為，你有喜歡的人了，我以為……”

　　“可是我要死了�！蔽铱s到床腳，拉起一大團(tuán)被子擋在面前。

　　他在我耳邊說：“讓我愛你吧�！�

　　我想勸他不要，哦是的，愛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我說過的，我都要死了，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了。

　　可是，可是！我也愛著他……事情變得棘手起來。

　　我抬起手想撫摸一下他的臉，可剛碰到，他就瑟縮了一下，我感覺自己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迅速地縮回了手。

　　他把我的手抓回去：“你的手也是因為你的病？”

　　我點點頭。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就已經(jīng)不受我控制了，我躺在他懷里說：“你是天神么？”

　　“是的呀。”他吻了吻我。

　　我在心底嘆氣。

　　在我生命中最后的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陪著我。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他看著我身上大塊大塊地白色，不停地說著笑話逗我開心，白色已經(jīng)蔓延到我脖頸，然后到了臉上，我不再出門，他也整天陪著我，我能感覺到，□□的時候，我的身體讓他很不舒服，可他還是執(zhí)意要做，他堅持，我無可奈何，他讓我戴著手套，給我買了毛衣，毛毯，他抱著我，把我放進(jìn)一缸熱水里，我無聲地看著他，臉上寫滿了絕望。

　　“別這樣�！彼贿呎{(diào)著水溫一邊看著我。

　　“沒用的。”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我知道那很涼很涼，甚至我身體的其他部分也漸漸變得冰冷，我沒了食欲，不想吃東西，不想動，甚至……不想……

　　他把我的手握在手里，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揉搓著：“你看，有變化，好像變熱了�！彼а劭粗�，露出一個微笑。

　　我也看著他笑，然后我就哭了，他僵硬地蹲在原地，不斷地說著：“有用的，你看，有用，是熱的……”他把我的手放在心口。

　　我想表現(xiàn)的堅強(qiáng)一點，可卻總是失敗，那種對死亡的恐懼重新籠罩著我，我在陰云密布中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必然的終結(jié)。

　　最終我終于像個布偶娃娃一樣任他擺布了，甚至骨瘦如柴，他說我很美，像瓷器，像白色的雕塑，我苦笑了一下，說：“你喜歡就好�！�

　　“我喜歡。”他把我摟緊懷里，我無力地推了他一下：“別抱我，會感冒�！�

　　“不……”

　　我覺得我大限要到了，在朦朧之中我感覺有什么熱乎乎的液體流在了我的臉上。

　　“你……你……你哭了……”我氣若游絲，睜大眼睛看著他，顫顫巍巍地去擦他的眼淚。

　　他的皮膚很好看，而我的手是不正常的白色，好丑陋，就像我是一只小鬼，擾亂了他的人生。

　　“我走啦……你，忘了我……”我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安安靜靜地說：“嗯，你慢慢走，別害怕，乖乖的，我就忘了你�！�

　　我笑了，我覺得我走的很安詳吧，雖然你的淚熱氣騰騰地滴在我臉上，你紅著眼睛笑著送我。沒想到一個那么冷冰冰的男人紅了眼眶是那么美……

　　我害怕，我害怕極了，人這一輩子最怕有什么留戀的，可我卻有，我害怕死，我害怕失去親人，害怕失去他，可這些全都發(fā)生了。

　　來生再見我的神，下輩子我一定不做小鬼了，對不起啊……我聽到了，雖然你笑著讓我慢慢走，可是我還是，還是聽到了啊……閉上眼睛，我的最后一絲意識聽見你說：

　　別走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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