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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長住在湖城的人們都有一個固有而相同的概念:湖城二號橋下面很涼快。事實也是如此,中學(xué)生對此尤為贊同。
湖城二號橋長約一千米,比一號橋長了一半,位置好了雙倍。
它在湖城所謂護(hù)城河的頭頂上彎出了一個小小的拱形,連接了湖城的新區(qū)和舊區(qū)。橋上往往川流不息,晝夜和冷熱也無法對它良好甚至于擁擠的交通程度造成什么影響。
不同于橋上總是有人群和車輛來往,橋下的光景會隨著季節(jié)的交替而變化:冬天的時候冷冷清清,從橋上往下看只能看見一大堆灰撲撲的石頭,偶有幾點人影穿梭在其中,不活潑地蹦跳幾下后消失不見;夏天的時候熱熱鬧鬧,本地人和外地人不約而同地開著車、帶著家里人或者朋友過來納涼,河風(fēng)擁抱人們燥熱的心臟,熱浪退到河面的百米開外處。
納涼的人們往往待到九點半左右就會回家,中學(xué)生大多不同,他們的精力旺盛,想法在腦子里七拐八拐也不會落腳,哪怕站在涼到沁骨的河水里也不會停止復(fù)雜而無用的腦內(nèi)幻想及思考。
例如唐棠現(xiàn)在站在離小沙灘兩三米左右的河邊,河水已經(jīng)沒過她的小腿,她還在緩慢地往前走,想著:會游泳的人應(yīng)該怎么制造一個溺水計劃?
溺水的角色當(dāng)然是她本人,地點就選在這,時間打算在這一周內(nèi)——因為這周末霍宵就要決定是否要離開湖城,回到幾百里之外、他媽媽所在的川城念書。
“川城離湖城太遠(yuǎn)了”,唐棠自言自語著,彎下腰,將手掌伸入水面之下,無用的腦內(nèi)幻想在她的頭腦中肆虐,無數(shù)的聲音都在告訴她“霍宵這次走了你就再也見不到了!
她的胸口突然橫生了一股郁結(jié)之氣,像是被卡住的風(fēng)扇,以極為微小的幅度轉(zhuǎn)動著。這股氣息讓她不由得晃動兩下,深呼吸幾口,撐著膝蓋勉強(qiáng)地緩和了過來。
“還沒有找過來嗎?”唐棠扭頭去看從橋上下來的幾處地方,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身影,“也是,我也沒告訴過他我在這里!
霍宵在這個暑假的第一個月又回了他媽媽那邊,唐棠甚至沒去送他,只趴在窗臺上盯著樓下盯了一整天,最后還是魏梨給她打電話才把她拖回到現(xiàn)實當(dāng)中。今天是暑假第二個月的第三天,唐棠在幾小時前收到霍宵發(fā)來的消息,說自己快回來了。
她沒回消息,莫名其妙地跑到了這條河旁邊來,與其同時她的腦內(nèi)幻想還有一個:霍宵無論如何會找到自己。
將視線從后方收回來,唐棠沉默著繼續(xù)往前走,同時想起了七年前的事情:
七年前霍宵十一歲,唐棠剛滿十歲,兩人正值小學(xué)五年級升六年級的時間段。他們從學(xué)前班的時候就是同桌,家里還住在同一棟樓內(nèi),從小唐棠就愛黏著霍宵,霍宵小時候比現(xiàn)在活潑百倍,經(jīng)常帶著唐棠在家附近四處亂跑。
本來那個暑假是很快樂的一段時光,如果不是霍宵突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跟著他媽走了的話。
唐棠記得很清楚,那天她穿著新買的小裙子去找霍宵,結(jié)果霍叔叔禮貌地告訴她:“霍宵跟阿姨走了!
年幼的唐棠愣了半晌,在門口站著動也不動,蹲著的霍宵父親不知道怎么辦,她又開口問道:“叔叔,霍宵還回來嗎?”
霍宵父親想了想,客廳內(nèi)還沒收拾好,全是他和霍宵母親爭吵、互毆的痕跡:“不會了!
應(yīng)該不會了,他把霍宵的撫養(yǎng)權(quán)當(dāng)作封口的條件和霍宵母親交換,按照霍宵母親的性格,絕對不可能再讓霍宵接觸他,他也不是特別在意,反正還有個小兒子霍曜在自己這邊,培養(yǎng)孩子對他來講一個比兩個更輕松。
唐棠手上抱著兩瓶凍好的玻璃汽水,杯壁已經(jīng)有了水珠,蹭在她的皮膚上讓她覺得不太舒服:“謝謝叔叔。”
說完之后,她回了家,將兩瓶汽水全都丟進(jìn)了垃圾桶里面,那是霍宵和她一直想喝的汽水,他們這里的超市沒有賣的,她說了很多天才讓自己的母親托同事從其他地方買了一箱。
不過現(xiàn)在沒用了,唐棠坐在地板上,想著“再也見不到霍宵”這個念頭,一邊哭一邊擦眼淚,明知道擦不干凈還一直惡狠狠地用手背蹭著眼睛周圍和臉頰,硬生生將毫無血色的面龐弄得紅了幾塊,看上去怪異又漂亮。
“不要走!彼谝黄墙宓募依锟蘖嗽S久,內(nèi)心只有這三個字,直到?jīng)]有力氣昏睡了過去。
唐棠在睡著后做了一個很美好的夢——霍宵和她在曬得人發(fā)昏的陽光底下分享冰涼的玻璃汽水,他們都很開心。
身后水流被趟開的聲音打斷了唐棠的思緒,她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只是走得更加緩慢了一點,抬腳的時候像是在做慢動作。
“別往前走了!笔腔粝穆曇簟
唐棠停下腳步,背對著他不肯回頭,臉上的淚痕還很新鮮,她每次想到霍宵以前走的那件事情就會哭,仿佛這件事情是一個潘多拉魔盒,一打開之后就會帶出一連串讓她難受的事件出來。
霍宵走到離唐棠半米不到的地方停住了腳步,見她的肩膀弧度很小地抖動了幾下,“為什么又哭了?”他站在原地,腦袋里這種念頭一閃而過,沒有帶任何情緒地確認(rèn)了這件事情。
霍宵活潑的性格早就在被自己母親扯著拖離湖城的時候就開始消失,到了新城市后,母親極其強(qiáng)烈的控制欲、時不時在家里出現(xiàn)的陌生男性、父母隔著電話互相辱罵等等事件,將他磨成了一個不冷不熱的少年。
正好他長得也很有那種意思,身高體型都是同齡人之中優(yōu)秀的存在,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雙眼皮高鼻梁,低著頭的時候黑壓壓的睫毛壓下去,底下藏著一雙瞳色較深的眼睛,只看他的上半張臉容易被欺騙,像是個冷淡的少年,可他的眼睛里總是什么情緒都不帶,下半張臉又輪廓分明,使得他看上去平添幾分戾氣。
然而他再怎么不冷不熱,對于唐棠也是沒有辦法的。
“唐棠!被粝隽寺暎瑒倧募依锱苓^來的他有點口渴,聲音比平時啞的一點。
唐棠堅持不轉(zhuǎn)過去,甚至還往前走了一小步,這里的河水已經(jīng)沒到了她的大腿中部,離她的白色短褲還有不到十厘米的距離。伸手擦了擦眼淚,她還在想到底應(yīng)該怎么制造一個溺水計劃。
霍宵的眼睛里浮起一點笑意,唐棠對他鬧脾氣的時候太多了,這是他們兩的默契,一個從鬧脾氣和撒嬌中索取愛意,一個從被依賴和掌控中得到愛意。
霍宵往前走了一步,牽起唐棠的一只手,在她的背后輕聲說話:“不轉(zhuǎn)過來嗎?”
唐棠的肩膀僵硬得厲害,每次霍宵輕聲細(xì)語地和她說話她就會感到難過,像是這個人馬上就會消失了一樣,所以在消失之前會對自己異常溫柔,她討厭這樣的霍宵,也討厭這樣想的自己。
“我要去溺水。”唐棠聲音還有些抖,尾音不自覺地拖長了一點。
霍宵繼續(xù)往前走,直到和唐棠完全貼近,牽著她的那只手換成了十指相扣的狀態(tài),另一只手從后方摟著她的脖子將她圈在懷里:“為什么?”
唐棠不自主地對霍宵身上傳來的熱量感到安心,實際上這時候正值夏日夜晚九點鐘,白晝炎熱的余溫還有殘留,兩個人站在河里貼在一起也會覺得有些熱,皮膚相觸會覺得膩,但唐棠很貪戀霍宵抱著她時候的感覺,她從小在那個懷抱中感受到的溫暖太多,也太深刻了。
“我要去溺水!碧铺臎]有正面回答霍宵的問題,只是一字一字地又重復(fù)了一次。
霍宵放開了牽著唐棠的手,她幾乎是一瞬間感到了某種恐懼,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
他向后退了一步,握住唐棠的肩膀?qū)⑺龔?qiáng)行轉(zhuǎn)了過來面對自己,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看:唐棠從小就漂亮,但是那種漂亮看上去不太讓人想親近。她的皮膚蒼白得像是上好的陶瓷,偶爾會讓人覺得像是透明的假人;她的五官也不是張揚(yáng)的類型,又長又卷的睫毛之下是一雙杏仁眼,眼角下垂,看上去有點喪,含著眼淚的時候又很招人心疼;嘴唇偏薄,是整個面部最像活人的地方,時常微微紅著,小聲地說出隱晦的愛意。
唐棠也抬起頭和霍宵對視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倔強(qiáng)、埋怨和委屈。
對視了半分鐘,霍宵眼里的笑意消失了,又恢復(fù)到那種什么都沒有的狀態(tài)。他繼續(xù)說道:“這個月沒有好好吃飯嗎?”
唐棠兩只手垂在兩邊,攥著褲角不放,她張了張嘴,又覺得沒有必要,繼續(xù)不說話。
霍宵好像完全不在意唐棠的反應(yīng),他知道她在輕微發(fā)抖,也看見了她攥著褲角,也知道她在生氣什么,在害怕什么,但是他想讓她自己說出來。
“我回去了!被粝f著就要轉(zhuǎn)身,果不其然,唐棠幾乎是靠本能拉住了他,他偏過頭看著唐棠,對方瞪大了眼睛像是很惶恐的樣子,眼淚又滲了出來,像是一朵在河面上盛開的、漂亮到怪異的、蒼白的花,被熱浪和幻想吹得搖搖晃晃。
唐棠不知道該說什么,她雙手扯著霍宵左手的小手臂,霍宵停在原地看她,她使勁咬了一下下嘴唇,痛覺讓她清醒了一些:“霍宵!”
她也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會變成這樣,明明平時是塊冰,現(xiàn)在是破掉了之后會劃到人的碎冰,情緒有些激動的她說話都不太受控制,聲音有些變調(diào):“霍宵、霍宵,不——”
唐棠突然剎住了車,緊閉上嘴巴,她差一點就把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和最害怕的東西同時說了出來。
霍宵很有耐心,微微彎下腰盯著她的眼睛:“不什么?”
唐棠的指尖掐著霍宵的手臂,她茫然地和霍宵對視了幾秒鐘,最終放下了雙手,腦袋低垂了下去,肩膀抖動得厲害了些,帶著哭腔回答:“沒什么!
她怎么能夠說出來呢?她早早地認(rèn)定了一個道理:說出來也很難辦到的事情沒有必要說出來。
霍宵直起身,河風(fēng)更大了,將他額前的碎發(fā)吹了一些起來,露出眉毛之后更顯得多了幾分戾氣,語氣還是沒變:“真別扭!
唐棠不想抬頭看他,也沒能理解到他現(xiàn)在到底什么意思,索性裝作耳聾繼續(xù)轉(zhuǎn)了個身往前走,她剛邁開腿就被抓住了手臂,霍宵繞到了她的前方,雙手摟著她的腰,手臂一使勁將她直接抱了起來。
唐棠還沒回過神,霍宵把她箍得很緊,兩個人貼得太緊了,她甚至能感受到霍宵心跳還是和平時一樣。
抱著唐棠往前走著,水面越來越高,他們都能感受到水位逐漸上升之后侵襲熱量。
深藍(lán)色的天空上沒有云層,沒有星星月亮,像是一張精美而虛假的油畫,遮蔽了宇宙之后的殘忍真相;護(hù)城河也是藍(lán)色的,淺藍(lán)色的水波蕩漾不止,水紋一層一層暈開來,底下藏著的真相也很不友好。在天空和河流之間的是夏日,滾燙、粘稠的夏天是太陽殘缺的另一半,專程惹得互相喜歡的人們相互較量。
霍宵走了一段路,水面已經(jīng)沒過了他的胸口,往四周看了看,他覺得差不多了,用額頭蹭了蹭懷里唐棠的額頭:“抱緊!
唐棠還沒來得及問他點什么,突然感覺自己猛地被帶著往后仰了下去,求生的本能導(dǎo)致她死死地?fù)ё×嘶粝牟弊樱瑑扇艘煌赃M(jìn)了河水之內(nèi)。
霍宵無法拒絕唐棠,溺水這件事情很荒唐,但是唐棠想做的話他就會去做。
完全倒在河里面的唐棠還可以睜眼,但是呼吸卻一下沒調(diào)整過來,嗆了一口水,正當(dāng)她憑借求生本能想要往上游的時候,霍宵摁住了她的肩膀?qū)⑺チ诉^去,向前吻住了她給她渡氣。
唐棠睜著眼睛和霍宵對視著,對方眼睛里有種壓抑的情緒,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不過她胸口中那股煩躁和委屈在這一刻蕩然無存,四周都是清澈的水流,她和霍宵的眼睛里只有對方。
吻了十多秒,霍宵的眼睛里有了笑意,伸手抱住唐棠往上一踩水,他們重新露出了水面。
河面上和河面下的空氣完全不是同一溫度,霍宵和唐棠已經(jīng)沒有接吻了,他還是剛才的姿勢抱著唐棠,唐棠摟著他的脖子。
“不什么?”霍宵問道,語氣和之前一模一樣。他眼里的情緒很復(fù)雜,有笑意,也有一絲不想聽到自己討厭的答案的害怕,更多的則是唐棠看不懂的情緒。
唐棠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將多年前那個夏天沒有說出口的話小心翼翼地說了出來:“不要走!
霍宵很輕地笑了一聲,笑聲很低,像是鼓槌輕輕敲在鼓面上:“為什么不走?”
他上個月待在母親家過得過于壓抑,今天格外想聽到唐棠坦誠地表達(dá)想念和愛意,眼里的渴望被理智克制了下去,他耐心地等待唐棠的回答。
唐棠沒想到會被霍宵反問,仔細(xì)想了一想,好像確實沒什么理由,心里難免又有些泄氣,說話的語氣也恢復(fù)了平時那種有些喪的調(diào)子:“不知道!
她只是不想讓霍宵走,但是又沒有自信可以把自己這種“不想”當(dāng)作理由。畢竟誰能說得清楚到底哪邊對于霍宵來說是更好的選擇呢?萬一霍宵想去到更好的地方,想做其他事情,她怎么可能阻止霍宵去拿想要的東西。
霍宵點了點頭:“你不想我走!
唐棠耳根有些紅,有點疑惑地看著霍宵,對方看起來不像是在逗她。
霍宵伸出一只手,將唐棠黏在臉龐上的碎發(fā)撥到耳后,又從她的眼尾處緩慢地滑到了嘴角處,大拇指磨蹭了兩下她的嘴角:“說你不想我走!
唐棠的臉和耳朵頓時燒了起來,盡管有過接吻和擁抱,但是她總會在一些時刻對霍宵露出那種天真到茫然的神色,原本她就是個別扭的人,說實話比發(fā)脾氣難多了。
遲疑了幾秒鐘,唐棠心一橫閉上眼睛,字正腔圓地說道:“我不想你走!弊詈笠粋字被她用了重音,霍宵也被她逗得笑了出聲。
她說完之后也不睜眼睛,害怕一睜開眼就要看到霍宵盯著她那種讓她看不懂的情緒,那種直白又強(qiáng)烈的渴望對她來說還太直接。
霍宵笑了幾聲之后也停了下來,胸口那股憋了一個多月的煩悶散得差不多了,他親了親唐棠濕漉漉的額頭、眼睛和嘴唇:“不走。”
說完后,他帶著唐棠向岸邊游了過去,而唐棠也分神地想著:雖然和想象的不太一樣,但是霍宵不走了,溺水計劃應(yīng)該算是成功了。
霍宵沒有注意到她彎彎繞繞的心思,他本來就打算回來之后就不走了,那所謂一個月的暑假陪伴和所謂地帶他回川城的說法,只是他母親對他父親的一種間接的報復(fù)而已。
溺水計劃作戰(zhàn)成功,夏日的夜晚剛剛開始,滾燙的愛戀仍在持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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