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棄了祖上三萬畝良田，毀了與司馬家許下的婚約，在其看來都是無所謂之事，論輕重，不過爾爾。她父親是當(dāng)朝宰相，對其尤為溺愛，是以隨心所欲。陽春三月，其攜一車金銀，獨(dú)身而行，轟動同邑千百余人，其止留下一封信箋，上有言曰：竹間方有醒人處。

　　翠色盈目，竹香十里，曲徑通幽，鳥鳴清凄。更有水聲潺潺，溪鳴濺濺，錦屏映流芳。

　　歐陽尋卿請人在此大興土木，僅回廊就已不見其盡頭。此一屋宇修葺完畢，乃用半月，伐竹兩千有余，可謂業(yè)障深重。

　　歐陽尋卿在竹下歇時，便覺霧靄重重，天分明還是白的，卻失了光色。

　　手里茶托震了震，她待要去扶，便聞一聲巨響，一個不知甚么東西啪嘰一下落在地上，連帶折了她屋宇正南一棵竹，那是竹中遒勁之最。歐陽尋卿面如焦炭。

　　二

　　“姑娘一定要趕我走，又何必有昔日一救，留下因果�！�

　　歐陽尋卿拿指腹在碗沿磨了磨，揮手而出，罡風(fēng)過處，止余白刃之影，其左頰立顯一字血色。歐陽尋卿雙眸微熱：“宮巡，你好不講道理。自你那日從不知甚么地方跌下來，我好生照料你，不求報答。現(xiàn)下你已康復(fù)，我讓你歸去，你卻說出這番話。我還不知道么，你與司馬家并無區(qū)別，不過是留戀我這一張臉，如今我毀了它，你還有幾分是真心？”

　　宮巡眉心猝然鎖起，他白色金絲縫邊的袖口捏拿住歐陽尋卿的手，他眸里盡是傷痕，不愿直視，視線止有一瞬相撞，他又撇過臉去。

　　宮巡拿搗好的草藥往歐陽尋卿臉上輕輕涂拭，歐陽尋卿暗里感慨這世上竟有人精通自己的絕學(xué)，配出這一方藥。

　　此藥可治百病，乃歐陽尋卿集古籍之大成，融自身學(xué)識于其中，千辛萬苦配得�？蛇@，竟有第二人知曉。

　　“聽姑娘方才言語，恐怕是誤會了什么……”宮巡止是垂眸拭藥，睫羽掃下一片柔光，落在豐神俊朗的臉上，夜里猶顯陰柔。

　　燭火微搖，歐陽尋卿不語。

　　宮巡手上動作停下，抬眸滿是熠熠，他沉聲道：“那我便直說。我對姑娘，從未有過半點(diǎn)非分之想，如今不會有，之后更是不會……”

　　“啪”

　　歐陽尋卿抽手一掌，宮巡薄唇微啟，臉早已被打偏過去。

　　淚眼帶哭腔，歐陽尋卿再忍耐不住，哽咽道：“鬼話連篇！你要沒這樣的心思，為何我抱你不言語，親你不推拒？��？你說！你說！你這爹娘不要的畜牲，要真沒半分心思，那日又為何誰家也不掉偏生從我家掉下來？你白吃白喝這么久，到底止是個拿臉騙人的狐媚子！我方才讓你走不過是試你，你就這么不經(jīng)試嗎！”

　　宮巡面上難看了許多，他卻又不動怒：“尋卿，我不會走的，你聽我說。不管你信與否，此一事我都該讓你知曉了。”

　　那天，宮巡說自己跨了生門十道，躲過輪回，遍體鱗傷，破空萬里，落及此地，是為了見一見她。

　　歐陽尋卿止是抬手拭了拭宮巡的額溫。

　　三

　　他們攜手游過江南初夏的長堤，同看新春燃放的煙火，共品茶園特供的香茗。他們?yōu)橹性囊咕邦}過詞，詞風(fēng)極似；他們?yōu)槌跻沟念^牌作過畫，畫風(fēng)相肖。

　　他會在冬日的深夜掖她肩窩的被角，在夏日的午后扇她夢時的涼風(fēng)，在趟河的時候抱起她，在她讀書的時候撩起她額前的碎發(fā)。

　　他答應(yīng)她幾年后共去歐陽家。

　　她問他，是否愛她。

　　他曰之否。

　　那日他們送出一籠孔明燈，她對他說，我看你已有五載之久，你耳后這顆細(xì)痣，與我如出一撤，我倆果是天作之合。

　　宮巡笑看過去，眸中壓著幾許無可奈何：“尋卿，別鬧�！�

　　歐陽尋卿頓了頓，尋了一處角落將宮巡按過去。

　　“我騙你的。”歐陽尋卿扁了扁嘴，“我怕你厭惡我，才與你虛與委蛇到如今。只是你……還像當(dāng)年那般，對我從未動心過？”

　　宮巡勁厲的指節(jié)搭上歐陽尋卿的肩，想將其緩緩?fù)崎_。

　　歐陽尋卿眼角一紅，咬牙憤恨道：“你休想！是我的錯，我賤！哪怕你心里都是空的，我還要死皮賴臉，我還要毫無結(jié)果地愛你！可我就要纏著你，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宮巡攬過她，任由她貼著他的胸膛哭泣�！皩で洌以缇驼f過，你命數(shù)不好，我來陪你，避那些災(zāi)禍，只是因?yàn)椤T了，其中緣由乃是天機(jī)，不可泄露�！�

　　歐陽尋卿將一雙美眸哭得紅腫不堪。

　　你終究還是不愛我。

　　四

　　“尋卿，一月后大災(zāi)將至，你與我去北方避一避。”

　　歐陽尋卿慵懶道：“甚么災(zāi)不災(zāi)，我在感情上聽了你的，這些破事還要聽信你不成？”

　　宮巡側(cè)過身看她，身形頎長，惹得她一瞬呆滯。“尋卿，這些年你平安順?biāo)旆瘢俊?br>
　　歐陽尋卿翻了翻眼皮子，悶聲道：“除了你，一切順?biāo)�。�?br>
　　“那便行了，你需聽我的，在災(zāi)禍一事上不可馬虎�！�

　　歐陽尋卿呵呵一聲干笑：“那消完災(zāi)就和我成親唄。”

　　宮巡擰了眉毛，正要開口，就被歐陽尋卿打斷：“別把自己太當(dāng)回事，這世上已經(jīng)沒人愛你了�！�

　　五

　　宮巡：“尋卿，現(xiàn)在和我走還來得及！”

　　歐陽尋卿：“……沒用的，逃不掉的……你走吧，滿門抄斬這種事……本就不該連累你�！�

　　宮巡：“不是，我說了我來此為你消災(zāi)，沒甚么連累不連累之說�！�

　　歐陽尋卿自嘲一聲，纖纖玉指圈起來敲在宮巡腦門上：“我此生將到盡頭，你還有甚么話要對我說么？”

　　宮巡攥住她的手：“我會護(hù)好你，你這一生絕不會斷送于此�！�

　　歐陽尋卿一把掙開，轉(zhuǎn)身而去，沒讓一絲一毫的神色落在宮巡眼里。

　　一柱香后，歐陽家中私逃的女眷已被盡數(shù)斬殺，家主歐陽均曝尸于日下。宅內(nèi)血流漂杵，仍有家眷四處逃竄，苦作掙扎。

　　宮巡與官兵苦戰(zhàn)許久，擋下數(shù)十刀，遍體污血。歐陽尋卿始終被其護(hù)在身后。歐陽尋卿看著他，記憶轉(zhuǎn)瞬間回溯到初見的那一面，眼前的人也是這般。

　　她氣極。

　　“怎么你用這般模樣見我，又要以這般模樣離我而去嗎！�。俊�

　　歐陽尋卿猛地站起，抱住宮巡的腰身盡力一轉(zhuǎn)，自己迎上了刺來的一刀。

　　“你又不讓我愛你�！�

　　她的聲音憤恨，止是沒了當(dāng)年咬牙切齒的狠厲。

　　鮮血杳杳而流，瘦小之軀緩緩滑落。

　　“尋卿�。。　�

　　宮巡止覺得顱內(nèi)炸裂，一時不顧甚么因果天機(jī)，周身靈光乍現(xiàn)，怒意到處，伏尸滿地。

　　再沒喧囂，一片死寂。宮巡身旁突現(xiàn)混沌，原來他方才一擊，已暴露身份。

　　“尋卿……對不住。我……我本就是你的轉(zhuǎn)世，我知我本性，特來護(hù)你……我本以為……我不會愛上你……”話語未盡，宮巡身形已滅。

　　血泊中一雙美眸淚流不盡。

　　六

　　屋宇簡陋，段尋獨(dú)身品茗。

　　忽然啪嘰一聲，天上掉下來一個不知甚么東西。

　　段尋怔愣一瞬，就把那東西拖回去療傷。

　　她醫(yī)術(shù)高明，獨(dú)掌世間絕學(xué)，一方藥配得包治百病。

　　宮巡甫一睜眼，即是一聲“尋卿”。

　　段尋似是受到了驚嚇，指腹按壓在宮巡唇上：“公子慎言。此處唯一一個名中有‘尋卿’二字的人啊，早已在一年前亡故了�！�

　　宮巡嘆了嘆氣，搬過段尋的肩，抵住她的額頭。

　　“姑娘聽我說，我后悔了，有些話需早些說，一旦誤了，便是誤終生�！�

　　段尋挑了挑眉：“你說�！�

　　宮巡湊得近了些，濕熱的氣息暈在段尋臉上，段尋的臉燙了燙。

　　“尋卿，我來請罪。”

　　他一下子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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