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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二0一0年,我二十五歲,是一個外科醫(yī)生,健康、快樂。
唯一不快樂的是,方曙的挑剔。
在大學(xué)時,方曙是我?guī)熜,工作后,他自省城醫(yī)院來此處作交流醫(yī)生。早我四年畢業(yè),如今小有名氣,手術(shù)成功率幾達百分之百,他有資格挑剔,但問題是,他連我的縫合針口都表示不滿意。
我嘴上不敢說什么,暗暗腹誹:一個大男人,居然比我的針功還細致,真可怕。然后又笑自己沒道理。
主任醫(yī)生張同我說:“洛三,方曙對你有意思呢,這么關(guān)照你!蔽亦椭员牵骸拔也挪灰@種關(guān)照,每次開會都提點我批評,敬謝不敏!睆埿Γ骸胺绞锟墒切袃(nèi)最年輕有為又英俊的人才,別錯過!蔽艺f:“再過四年,我也是行內(nèi)最年輕有為又漂亮的人才!睆埓笮Γ骸澳怯衷鯓,還不是得結(jié)婚!
結(jié)婚?不,我要與之結(jié)婚的,是那個人。
我始終、永遠記得那個人。
溫和地、愛惜地對著我說:“小三,不要哭,長大了就好了。”我仰著頭輕輕問他:“那你呢?我長大了你會在哪里?”他微笑:“我會來找你!蔽野蚕滦膩恚⌒〉氖职谒麑挻鬁嘏稍锏恼菩。
我捧著頭,我已經(jīng)長大,可是你在哪里,你知不知,我一直在等你來找我。我做醫(yī)生誠然是興趣,一半也是因為你,我且把名字改成洛三,方便你尋來,可是莫不是你要等我老了才來。想得苦惱,順手一掃,沒留神把幾本病歷和X光片掃落地面,正彎腰,面前出現(xiàn)雪白大褂的下擺,方曙皺著眉不滿地看著我,我唉聲嘆氣:“對不起,我不小心的!彼徽Z,把手中病歷放我桌上。
是一例肺部惡性腫瘤摘除。這例手術(shù)難度極高,我當(dāng)然只有觀摩的資格。
那一日我看得異常仔細,并且在術(shù)后頻頻提問,連極小細節(jié)也沒放過,方曙詳盡回答外略有一點意外神情。
然后我坐在療養(yǎng)區(qū)最大最美的圓心池中喝酒,只是啤酒。卻又被方曙撞見。他例牌皺著眉站在我面前:“洛三,你能不能在工作崗位之外才恢復(fù)真我?”我不理他,他伸手來取我的啤酒罐,我嘆口氣:“高貴的方曙,你能不能別把你日理萬機的目光留在我身上?”
他一怔,眼中隱隱有怒意:“洛三,你是為了什么才做醫(yī)生的?”
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記得大一我們?nèi)嗷卮疬@個問題時,你也在一旁!彼恢笔墙淌诘闹、高材生。
他脫口而出:“你說你立定做醫(yī)生的志愿在你七歲時,因為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影響你一生。但并沒細說!
我一怔,抬頭看他,他也一怔,隨即坐下來,自嘲地笑:“我的記性真是好得出奇!
那多好,做任何事想要做得出色,勢必要有一個好記性。我又喝一口酒。他沉默一會兒,問:“你對今天這個手術(shù)特別關(guān)注!蔽倚πΓ骸耙驗槲夷棠趟烙诖税Y!
他忽然問:“聽說,你是孤兒。”
我微笑,耐心回答:“是的,自從我奶奶在我七歲時去世后,我就沒有一個親人了!
他望著遠處,許久,開口,聲音溫柔:“我記得你剛進校時拖著兩箱行李,看到花園里有兩架秋千,歡呼一聲把箱子一扔便去玩秋千,結(jié)果那日竟然沒有注冊!
我想起來,那是兩架很寬大漂亮的秋千,我到校時已經(jīng)下午四點,結(jié)果玩了兩個小時秋千,注冊處早已無人,幸虧有老鄉(xiāng)招呼同住。不禁笑起來:“啊,真是丟臉,這么多年還被揭老底!
方曙微微一笑:“我的宿舍窗口正對花園,那個下午一直在看書,一邊想:這樣的女孩子來讀醫(yī)?真可怕!
我的手頓住:“所以你到現(xiàn)在都一直為難我?”
他笑笑:“不知為什么,總擔(dān)心你出錯。”
簡直是侮辱,我瞪著他,半晌,笑出來:“看在你大國手日理萬機的腦袋里一直記著我,原諒你!
他笑,過一會兒,接著問:“你看上去更適合比較自由的職業(yè),到底是什么讓你想做醫(yī)生?”
我心中溫柔地牽動,不語,拿著空啤酒罐站起來:“我走啦。”
方曙開始接送我上下班。我說:“方曙,別浪費時間!狈绞镄πΓ骸拔抑蛔鑫蚁矚g做的事!
我只好由他,然后我便認識了方晟,方晟是方曙堂兄,比方曙年長十余歲,一見他便似曾相識。
他有溫和愛惜的眼神,有輕輕的語聲,十分穩(wěn)重。方曙說他也是醫(yī)生,因為在國外為救一個小孩傷了手,已經(jīng)退休,方曙說:“我自幼和方晟最合得來,學(xué)醫(yī)也是因為他!
人人都有一個理由。
是,我學(xué)醫(yī)的理由也是我拒絕方曙的理由。
我自七歲時愛上的那個人。
四哥。
是我父親生前的學(xué)生,那時候住在我家四合院的西廂。長大后我會想,西廂,昔日西廂住鶯鶯呢,便笑?墒钱(dāng)年怎么笑得出,因為沒有父母,跟著奶奶生活,總是被鄰居的大人小孩欺負著,好好走在路上,背后也有小朋友扔小石子,最可怕一次,忽然從墻頭拋出一塊磚,正正打中我的腦袋,墻里傳出嘻嘻笑聲,我暈眩了一下,也不痛,知道是在嘲笑我呢,就頭也不回地背著書包回到家里。
奶奶在洗衣服,一眼看到我就呆住了,顫抖著手:“三兒,你的頭……”,西廂轉(zhuǎn)出一個年輕男子,震驚地看著我,一下子沖過來抱住我:“去醫(yī)院。”我困惑地一摸頭,滿手濃厚血漿,低頭看到長頭發(fā)梢有血一滴一滴掉下來。
我剃了光頭,包著雪白繃帶回家,他一直牽著我的手,不時低頭看我。
從此他就成了我的保護神,四哥。
奶奶歲數(shù)大,至多帶我到公園,自從四哥來了之后,他便帶我到郊外、到動物園、游樂園去,頭一次坐海盜船,又驚又怕,四哥探身過來替我做安全措施,我伸手摸摸四哥的頭發(fā):“四哥你真好!彼裁业男」忸^愛寵地笑:“怎么老也不長頭發(fā)呢小三?好丑怪啊!蔽业吐晸(dān)心地說:“四哥你會一直保護我的是不是?你要是走了人家又會欺負我。”四哥沉默,然后輕聲說:“小三,你不要管別人說什么,好好念書,要對自己說我會靠自己站得又高又直,沒有人傷得了我!蔽蚁胍幌,用力點頭。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奶奶出了事。
四哥拉了我往醫(yī)院飛奔,醫(yī)院的氣味真難聞,滿走廊都是臟臟的病人,四哥說要把奶奶轉(zhuǎn)入私家醫(yī)院。然后我們就來到一家很雪白、很安靜的醫(yī)院。四哥把我交給一個漂亮的女護士,輕聲說:“小三你乖,四哥去救你奶奶!
四哥沒有救回奶奶。奶奶年紀太大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四哥就一直陪著我,陪我到處散心,剛開始一定要握住那只大手才可以安心睡去,四哥使盡方法哄逗,終于開始慢慢平靜。然后,四哥替我安排了最好的領(lǐng)養(yǎng)家庭。
因為四哥要出國了。他同我說:“小三,不要哭,好好地、快樂地長大!蔽揖o緊拉住他的手:“要等我長大四哥你才來看我嗎?”他笑:“是啊,我要去很久很久,回來要看看小三是不是一個快樂健康的大女孩,然后四哥會永遠和小三在一起!蔽沂箘劈c頭:“好!
我和四哥呆在一起的時間一共不過三個月,從此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我長大了,答應(yīng)四哥的話一一做到,可是四哥沒有來找我。
我嘆一口氣,方晟和方曙笑著看我,方晟道:“看,小女孩子心事還最多。”
我?guī)缀跸朐趫笊系菍と藛⑹拢盒∪龑な四昵八母,渴盼一見?墒侨撕CC#d許時間未到,他說的,他會來找我,那句話十分確定,斬釘截鐵一般。他一定會來。
方晟昔日是國手,方曙經(jīng)常帶我去他家討教,本不想和方曙太過接近,可是方晟,他這樣吸引我,因為寵愛方曙,因此寵愛我,輕聲溫和地指著醫(yī)學(xué)資料詳盡講解,時時停下來,關(guān)注地看我是否了解,然后,憐愛地一笑,繼續(xù)。
他那么象四哥!那種神情、那張臉,十八年的記憶已漸漸模糊,可是見著方晟,慢慢又開始清晰。
我終于忍不住問:“方大哥,你還記不記得你高中時有個最要好的老師?”方晟一怔,抬頭細想,略有些迷茫,我說:“他姓洛!狈疥裳鲱^思索。方曙輕輕拉走我:“洛三,洛三,別問了!
為什么?
因為當(dāng)年在國外四哥救一個車禍的小孩,不僅手受重傷,頭部也受了傷,有些記憶再也沒有回來。
我震驚,然后問:“你叫方晟什么?”方曙說:“四哥呀,我們堂兄弟方晟行四!
我無法出聲,他果然是四哥!他不記得我了,所以他沒有來找我。我怔怔地看著方晟。
這時候方晟卻笑了一下:“對,我記起來了,是洛宣老師,洛三,你怎么會知道?啊,我記得洛宣老師有個女兒,是你!”他恍然大悟,繼而驚喜。
當(dāng)日夜晚,我躊躇再三,決意單獨去找方晟。找到他怎么辦?并不知道,可是,我吸一口氣,四哥,你說過的,你會來找我,F(xiàn)在你不記得我了,那就我去找你吧。
我站在方晟門外。門是虛掩的,正要揚聲,聽得一個女子溫糯的聲音:“四哥,怎么回事?”方晟說:“這是方曙要去的地方!迸营q豫:“彼處生活艱苦!狈疥珊Γ骸拔覀円膊贿^先進幾年而已。既然沒什么危險,他要去就讓他去吧!迸映聊,然后說:“四哥,這幾年我一直想念你!狈疥蓽厝岬溃骸耙仓挥心悴幌訔壩乙咽s部分記憶,不記得許多事!迸虞p聲笑:“你至少記得我就夠了。”
我定住。門打開,方晟意外,隨即高興地介紹:“來,小洛三,這是阿艾,我的未婚妻,她剛自國外結(jié)束一項研究回來。”
我慢慢微笑:“你好!
我回到家中,想找方曙問清楚,卻看到有方曙的留言:“洛三,我請了長假,因有急事需立即出發(fā),等我回來!
我用手蒙住眼,四哥,四哥,你若是記得我,結(jié)果會是怎么樣?可是不論怎么樣,我始終、永遠都記得你。我的一生因你而改變,我永遠、永遠在心底愛著你。而愛你,就是看著你生活幸福,就象當(dāng)年,你一心一意地照顧我,希望我快樂。是一樣的,是嗎?
我平靜下來。
方曙的長假有點讓醫(yī)院措手不及,我因此也接下了好幾個手術(shù),想通了,也就還是跑方晟那里請教,阿艾熱情地招待我,有一種,家庭般的溫暖。
我快樂起來。
但是莫名的,我牽記方曙,或者習(xí)慣了他在身邊的挑剔?我笑。可是他竟然毫無消息。問方晟和阿艾,他們也略顯焦急,但告訴我方曙去的地方?jīng)]有辦法通訊。我不相信:“有這么落后的地方嗎?二0一0年了啊!
阿艾問我:“洛三,牽記方曙?”她的笑容帶著點狡獪。我大方地說:“以前頂討厭他事事挑剔,可是有他在,至少做手術(shù)時心里很安定!
那天我做一個從未做過的大手術(shù),當(dāng)然,是相對于我來說。同四哥做足了準備功夫,面對家屬焦急盼望的神色,我宣布:手術(shù)成功。然后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方曙。
他的神色不同尋常,那樣專注地愛憐地看著我。我心里呯然一動,對方曙,何來這樣熟悉的感覺?
他輕輕地喚我:“小三!蔽夷窨此,驚疑不定。
方曙笑了,他拉我去方晟家。
方晟與阿艾站在門口大笑迎客。阿艾首先介紹:“小三,你一直不知我的工作。這十年來,我一直做的研究工作是關(guān)于時空穿梭。”
我張大嘴,這不是真的。阿艾微笑:“是真的。有未來人因意外滯留現(xiàn)代,為了回去,請現(xiàn)代科學(xué)家協(xié)助,從而留下支離知識,我們便借此基礎(chǔ)研究。一年前獲得成功,至今未發(fā)生意外,但我們只能回到過去二十年內(nèi)。有待繼續(xù)研究。”
我等待解釋。
方晟微笑:“方曙申請成為自愿人士,回到了十八年前。那年你七歲,祖母猝亡。”
我繼續(xù)張大嘴。方曙凝視我,道:“小三,我想知道你七歲時發(fā)生過什么事,為什么提到當(dāng)年一臉溫柔愛意,你在等待什么。以及,為什么拒絕我的原因是:一切都與你的七歲有關(guān)!
我不相信。
方曙嘆一口氣:“小三,我是四哥!
我張大眼睛,不可置信。他慢慢地、清晰地說:“小三,我要去很久很久,回來要看看小三是不是一個快樂健康的大女孩,然后四哥會永遠和小三在一起!
我不敢相信,躊躇:“你真的是四哥?不,四哥是方晟啊!
方曙嘆口氣,苦笑:“我總得有一個身份。你上次說方晟是你父親的學(xué)生,那個時候方晟已經(jīng)出國,不容易拆穿,而且我和方晟原本長得象。小三,真不是故意欺騙你。”
不不不,我不介意,我一點也不介意。我喜悅地看著方曙,這真是太好了。
方曙詢問地看我,我笑,輕輕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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