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下來了。三只足的金烏鳥越過大大小小的方國，曬熱了在公田中用木頭和石勞作奴隸的脊背，又瞥了一眼在畿內(nèi)王都旁森林中悠閑晃悠的野象，終于完成了一天的忙碌，棲息到了西邊蒙水的岸邊。到了明天早上，這只帝俊的子孫又會從東方的湯谷中升起，再一次飛過殷商廣袤的土地。

　　現(xiàn)在的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妲己倚在窗沿前看著那火紅的球體慢慢沉入西方。許多年前有窮國的后羿射下了突然出現(xiàn)的其他九只太陽，這個能射落太陽的人被他的妻子純狐害死。更久以前，白色的獅子帝俊和他妻子們中的羲和生下了十個太陽。

　　驛丞進(jìn)來的時候，妲己仍然是這個姿勢，一言不發(fā)的恍若未聞。暮色低垂，誰家的皂隸大聲招呼著牧放的畜類聚集過夜。風(fēng)從窗口撲進(jìn)，吹得她的面紗獵獵作響。明天她將被送入朝歌，作為失敗者所供奉的戰(zhàn)利品收藏在殷的后宮，取悅那位曾只身與老虎搏斗的王。迎接的人們竊竊私語，驕傲的王已為路途的延遲而大發(fā)雷霆。如果這有蘇國的帝女不若傳說中的那么美麗，或許她的整個國家都會遭到徹底的屠殺。一個王國的命運就這樣脆弱的維系在了一名女子的身上。

　　驛丞來了又去，最后一次進(jìn)來的時候，送來了火苗如豆的燈盞。天色已經(jīng)黯淡。這天是一月中月亮死亡的日子，黑色的天空上只有細(xì)如流沙的星星。從窗口望出去，東方的角宿正閃閃發(fā)亮。

　　驛丞留下青釉的壺——大概是整個恩州最好的器皿，恭敬的將門輕輕帶上。妲己嘆息一聲，緩慢的從窗口離開，取下面紗走到桌邊坐下。她將手伸入寬大的袖子中取暖，手指觸到的東西浸涼了她的手掌。不，不是冰，殷商的子民還不認(rèn)識這種寒冷時才存在的東西。那是柄天上落下的石頭打造的劍，用了五十朋的南洋海貝才從牽車牛的商人手中換得。妲己無意識的用力握著劍柄，柄上菱形的花紋就烙在了她的手掌上。

　　墻角傳來了細(xì)微的聲音。

　　“誰在那兒？”她謹(jǐn)慎地扣緊劍問到。虛空的黑暗中浮動著兩道綠色的亮點。

　　“什么東西在那里？”妲己又問一遍，抽出了劍。在燈光的漫射下，劍身反射著虛幻地溫暖光澤。

　　亮點緩慢移動，動物的輪廓漸漸從黑暗中顯現(xiàn)。是一只黑色皮毛的狐貍。狐貍?cè)栽谙蚯白咧�，現(xiàn)在它的身軀完全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身后的九條尾巴如同屏風(fēng)一樣驕傲伸展。

　　妲己放松下來。把劍插回了劍鞘的時候，她眨了一下眼睛�；秀庇X得狐貍咧開嘴笑了笑。

　　狐貍跳上了桌子，將兩只前爪伏低行了一禮：“有蘇國的帝女啊，我來自朝陽之谷以北，青丘國到恩州驛的距離如此的遠(yuǎn)，真的把我累壞了�！�

　　妲己有點吃驚，但她抿緊了嘴什么也沒有說，伸出纖長潔白的手為狐貍倒了一杯水。狐貍低下頭喝的時候。妲己握緊劍，聲音冷靜而理智：“那么，你是來吃我的么？”

　　“吃你？”狐貍這次真切的笑了。妲己看見它優(yōu)雅的彎過尾巴，擋住自己尖尖的嘴巴。尖細(xì)的牙齒在昏暗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坝刑K國的帝女啊，你不是本打算自殺的么？自殺和被我吃掉，有什么區(qū)別嗎？”

　　“有什么區(qū)別？”妲己茫然的重復(fù)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總會有些不同吧。如果在女媧娘娘的廟中自殺。。。”

　　“女媧已經(jīng)死了�！焙偙P起尾巴坐下，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妲己的話。

　　這句話如同驚雷一樣炸響在妲己的耳邊，她不相信地睜大了眼睛：“這怎么可能，她是神！”

　　“人會死，神當(dāng)然也會死亡。蛇身的女媧早就死了，接下來是那些人們還在傳頌的神——半人半狗的伏羲，帝俊——它們也在慢慢的衰老死亡。舊的神死亡，然后慢慢被人遺忘。新的神誕生�！焙偺似饋�，繞了一個圈，得意的展現(xiàn)著自己的苗條身軀：“沒有神是真正長生不老的。共工不能，禺強也不能。”

　　“但是巫女們?nèi)栽谄蚯筇焐竦谋佑�，人們�(nèi)栽诜钌霞漓�，詢問著命運的走向�！辨Ъ翰桓市牡脑儐栔�，試圖找到證據(jù)維護(hù)自己岌岌可危的信仰基石。“難道他們所做的都是白費嗎？”

　　“你認(rèn)為她們真能聽到神的聲音嗎？”狐貍嘲笑般的張大了嘴巴打了一個哈欠�！澳阏娴恼J(rèn)為那些烏龜殼的紋路，那些草根的位置能夠展現(xiàn)出未來的吉兇，祭品的潔凈可以左右神靈的判斷？殷商的祖先難道會因為奴隸卑賤的血液而感到歡愉，地下的奴隸仍在為他們的主子驅(qū)使？殷王的勝利是建立在天神的干預(yù)之下，而奉獻(xiàn)同樣犧牲的你們卻得不到天神的歡心？”

　　妲己低下頭撫摩著手里的劍，她沉默了。

　　狐貍也沒有說話，它趴下身子，把頭放在了兩只前爪上。不周山上吹來的風(fēng)猛烈，熄滅了桌上的燈火。

　　就這樣過了良久，狐貍又打了個哈欠，正要閉上眼睛。黑暗中突然傳來妲己的話。

　　“我小的時候。”妲己仿佛覺得很疲倦，停頓了一下，重新?lián)崮ζ鹗种械膭ΑQ了一種說法：“我曾經(jīng)有一個哥哥，很喜歡我。經(jīng)常保護(hù)我�！�

　　狐貍用爪子抹了一下胡子，知道她說曾經(jīng)，這個人一定是死在了戰(zhàn)場上。

　　但是妲己沒有繼續(xù)，她只是嘆了口氣，又換了一個話題。

　　“他們說女孩子不用學(xué)習(xí)如何獵殺獵物�，F(xiàn)在我倒有點后悔了�！�

　　狐貍從鼻子里發(fā)出哼的一聲冷笑，瞇細(xì)了眼睛接口到：“六百多年前仙人們曾許諾保護(hù)殷商，他們將勇氣和力量賜予殷國子民，那些美德一直流傳在商王的血液中�！�

　　妲己沉默的看著手中的劍，突然提高了聲音：“難道神遺棄了我，就沒有其他力量可以復(fù)仇嗎？”房梁上的灰塵被震落在桌子上，杯子里的水蕩了蕩。憤怒在她的黑眼睛里燃燒，有蘇國的帝女感到自己的尊嚴(yán)受到了傷害，傲慢的昂起了頭。

　　“我千里迢迢的趕來，難道是為了這樣一個蠢女人？”狐貍無趣的搖了搖尾巴，低聲對自己說。它聳起身子向前走，逼近妲己的眼睛壓低聲音：“想想能射穿九層牛皮的后羿，想想夏是如何滅亡的？”

　　這些話讓妲己不由自主的向后退縮了一下。她突然覺得一絲恐慌，又有些興奮。這是在玩火——理智這樣警告著她，但猶豫過后，她的回答卻是：“你真的認(rèn)為……但是我……我不認(rèn)為我有這樣的能力�！�

　　“那么把你的軀體交給我。”狐貍眼睛里散出金色的光芒。“把你的靈魂交給我，我來替你完成一切�！彼拥脑谧雷由限D(zhuǎn)著圈子，露出貪婪的向往�！跋胂肟�，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這樣一副完美的容貌，這樣的獨特氣質(zhì)，連洛河的神女宓妃都要嫉妒。不用服用姑媱之山的遙草就可以吸引人的目光，不用佩帶招搖之山的金玉就可以引起人們的注意。只要在加上點手段，有蘇國的帝女啊，你就能征服任何男人的心。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將匍匐在你的腳下�！�

　　語言所描述出的前景讓妲己心馳神往，她將劍越握越緊，劍鞘上的紋路深陷在她的手掌上。她突然站了起來，但身體仿佛支撐不住重量，又扶著墻慢慢坐下，摸了一下自己光潔發(fā)燙的面龐。最初煽動的狂熱慢慢退卻，妲己低下頭冷靜思考這提議的可能性：“但是，這樣是不光彩的啊�；蛟S，我會被殷的后人們唾罵。”

　　狐貍狡詐的笑了，它柔軟的語氣里充滿了誘惑：“人人都知道是妹喜導(dǎo)致的夏朝滅亡，可是沒有人記得殷商的開國功臣里有賢妃婦好�！�

　　這句話讓妲己消化了好半天。她重新站起來的時候，扔下手中的劍。星星一點點減少，窗外的樹木逐漸清晰。妲己換上紅色菱形暗花綢衣，嘴里咬著玉簪，用玳瑁梳整理自己鴉黑的長發(fā)。仿佛不經(jīng)意的開了口：“順便問一句，我父親很信任西伯侯姬昌�！�

　　這樣突然轉(zhuǎn)換的話題讓在一旁觀看默默的狐貍摸不著頭腦。它昂高頭看著妲己，帝女的兩只眼睛如天邊天狼�！澳阌X得他如何�！�

　　“西伯侯姬昌么�！焙偑q豫了一下，這是這個晚上它第一次摸不透妲己的心思。“聽說平民都喜歡到他那里去，因為他治理比較寬容，勞役兵役較少。也不會輕易讓貧民成為奴隸。但朝歌的貴族并不喜歡他。”

　　“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妲己笑著對狐貍伸出了手，那樣風(fēng)華絕代的微笑在幾百年后才在另一個女人臉上再現(xiàn)�！胺凑磥頃怯晌覄�(chuàng)造�！�

　　天空泛白的時候，這只隊伍起程了。

　　清晨的風(fēng)涼爽濕潤，空氣中的甜香如同情人的吻一般讓人沉迷。驛丞站在恩州驛的墻邊，踢開圍到身邊咕咕亂叫的雉，目送著殷商未來的皇后臉蒙面紗從身邊走過，那窈窕的身材如同風(fēng)中杜若柔軔而嫵媚。在那一刻，他惆悵于自己仍不知道這有蘇國帝女的名字。

　　“妲己�！�

　　帝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轉(zhuǎn)過身面對著目瞪口呆的驛丞。突然除去面紗下的容顏讓天地間一時失色——只到幾年后，周的軍隊持著戟從恩州經(jīng)過，只到再后來，驕傲的王燒死在朝歌摘星樓，帝女的頭顱在周國的大刀下落下，他仍在向別人講述著當(dāng)時的話語和情形——“妲己，我叫蘇妲己。記住這個名字吧。不久以后，它將傳遍整個殷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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