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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01
八十年代末寧難宙大紅大紫,如日中天,一過九十年代中下旬,他的朋友們就陸續(xù)焦慮了。緣故之一在于寧難宙隔三差五地問朋友:“市場越來越變化轉(zhuǎn)型了,假如今后就沒有我們要演的角色了呢?”那年代,媒體喋喋不休、觀眾冷眼旁觀,投放的態(tài)度多是:“新舊碰撞!不思改變活該跟不上時代!”對于他們局中人來說卻遠沒那樣簡單。固然八十九十年代已有大量火爆片屬于商業(yè)片,終究不絕對,變,向哪里變?遍世界其實罕有人真正喜歡變化,商界所講的變化常常是希望窮變富穩(wěn),情侶所講的變化常常是復原舊日的浪漫和新鮮感,大多數(shù)人對待大多數(shù)人做出的變化要求,往往只是需要后者朝自己渴求的方向航近,這就是市場。萬一有緣遇見一個希望你一直不斷變化,卻對變化的航向幾乎無要求的人,那是上上等的運氣。這兩世紀,一百多年,數(shù)不清的閃爍的日夜,數(shù)不清的從黑白至彩色的跳動的銀幕,數(shù)不清的如泣如訴的電影運動,一曲一曲一度孤高、一場一場固然存在、一圈一圈仿佛靜音。而今大家在說的變化,自然而然不是默片轉(zhuǎn)化有聲片此等必要的變化,也不是新浪潮一類尚未吃透已經(jīng)淡逝的變化,甚至是考慮也不考慮這些、完全無懼誤解無須避嫌的一種變化。是一種無關電影的電影變化。
寧難宙亦直接地揶揄過媒體:“如果我跟著市場轉(zhuǎn)型,努力,頑強,演下去,我欣賞的角色卻再也不出現(xiàn)了呢?如果我演戲只為演繹這樣的角色呢?是不是你們想告訴我,演下去總有好角色,不演下去一定沒門;想告訴我,我的路是錯的,不順應時代就是錯的,是不思進取,活該被拋在過去?二十年之后,只要你們還沒徹底忘掉我們,你們會懷念我們。”
都市夜訪談節(jié)目的主持人和他聊天,說:“你會不會有時覺得,你的觀點跟大家的觀點背道而馳,這樣子壓力很大?”
寧難宙回答:“誰都知道尊嚴榮譽和金錢里,前者是更好的東西,后者是附庸,選擇前者的人更了不起;所以很多人真要是能自由選擇,也許——至少都曾經(jīng)認為他們也都愿意選擇尊嚴與榮譽,或者即使一生一世沒得選,起碼也敬佩選擇前者的人。事實是,他們肯佩服上個世紀堅持電影質(zhì)量的演員和導演,不肯容忍這個世紀的,因為這個世紀他們自己要看電影。他們要看他們心里的電影。我這么說,你怎么想?我沒什么壓力,只是可能在這里沒有未來了!
他倒全不怕得罪人,他在娛樂圈內(nèi)是聞了名的脾氣壞說話狂。私生活還浪蕩,嘗試炮友像試衣服,屢次被狗仔拍到。起初寧難宙不耐煩地回應:“我又沒結(jié)婚,又沒戀愛,沒有出軌,不準男歡女愛嗎?”后來日漸被問得發(fā)火了,索性也抓過相機面對鏡頭直說:“你愛我嗎?!我想有人愛我,難道每天光呆呆地等著好事從天而降?愛不到的話,你愛我嗎?我寂寞的時候,你陪我嗎?”
反正或許由于他意外地坦白,盡管招來眾多噓聲,居然算得上無損那個階段他的票房號召力,他沒有被雪藏。
完成那段鏡頭前反問之后,寧難宙大感掃興,把相機拋還給狗仔,帶著情人飛身去飆午夜摩托了。風氧冷冽,轟鳴尖銳,深藍色便裝的衣角飄飄拭夜,隨遠去越見濃藍成黑。時處八十年代末,因此狗仔手里尚不是昂貴的攝像機,僅僅是照相機,只能憑記憶把寧難宙的行為言語刊登上報紙,當然,這也是此事對寧難宙負面影響有限的原因之一。
事發(fā)當時,白棠豪恰好目擊,尋聲不由得稍微搖下車窗來仔細觀察寧難宙的表情。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他家和寧難宙家住所靠近,開車不足七分鐘距離,也不是沒有在親親疏疏各式各樣的聚會上淺照個幾面,驚艷個幾眼,不過從前彼此風格追求不同,毫無合作,不熟悉。第一反應,白棠豪是本能地捕捉素材:他是個導演。絕非每一夜都有風頭正勁的明星敢站在大街上沖娛記咆哮:“你愛我嗎?!”縱使把角色替換成喝醉了酒的普通男人與路人也難得一見,縱使把角色替換成天真無怯的小孩子也難得一見,白棠豪下意識地想得知對方的表情細節(jié)。
不幸寧難宙背對著他,他偏偏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得見午夜烈風深處,似飛非飛的衣袂、跨上摩托的姿勢、顫抖起伏的頭發(fā)。風是背影的全部,那么正臉呢?他不清楚。他沒捉緊這份素材。
長夜漫漫,白棠豪無言地點一支煙,獨坐車中,凝視一星滾燙的紅,愛情般的紅,開始等待。
他賭寧難宙今夜會回家,遲早回家,回家多半路過他的車前,攜著沸騰的摩托車聲。他不睡著,就不可能錯過。
雖然這賭局的動機莫名其妙,堪稱鬼迷心竅——無論回家與否,闖進深秋凍風泄怒一趟后,再回馬,寧難宙重路過他車前,無疑他要看的那瞬間的表情已不在了。他也記得起這一點。他等。
他賭贏了。
大約度過接近倆鐘頭,寧難宙終于回馬。竟能與巖漿似的旭日撕天似的轟鳴聲一齊難辨先后、白棠豪聽清聽切他騎在摩托上朗聲唱歌,唱著首林憶蓮上個月剛發(fā)行的新歌,正到:“愿這親蜜漫長夜過后,在明日亦擁有……”唱得不算賴。白棠豪默默目送他一騎掠過,吹翻滿地黃紅葉潮,強風徒留。這一次,仍舊什么表情也看不透亮。
惟有驚雷閃電一劈無痕。
白棠豪沒有喊住他。
02
一九九二年某場慈善晚會散伙,寧難宙收到來自白棠豪的一份片約。十多分鐘前的熱鬧喧雜還為每個人臉頰上留存盡興的殘汗,含笑的微紅,場館外寒夜的路燈又穿透片片擁擠紛紛腳步射白相逢。禮服多彩,材質(zhì)閃耀,環(huán)境繽紛,腳下的影子難以是單純一道影子,層層疊疊,相互侵染。第一句話白棠豪沒有自我介紹,他也犯不著自我介紹,寧難宙清楚他是個頗具名氣與才氣的導演。
但是第一句話他講:“你出汗了!
附近人人都在微微地流汗,人人都面對著冬風,聽見這句,寧難宙啞然失笑。
跨年前夕他倆第一次合作,在寧難宙家的一個臥室中。最后喘息完,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刻,兩支鮮紅煙頭一同緩緩升起,煙霧飛騰,寧難宙嗓音冷淡地評價:“你的電影,雖然才華橫溢,太不適合我!卑滋暮辣阏f:“我也不想一輩子只拍一種電影、只拍一種人的,所以你大可以談談看,你認為什么樣的角色最適合你?”寧難宙反駁:“我自己眼中的我自己,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就不是我,對不對?我給你形容得越準確,事情越好笑,否則人跟人就不會互不理解!卑滋暮婪佬l(wèi)著他的乖張孤僻,有備而來,想了辦法,遂說:“要不然這樣,你對我說說心里話,愈多愈好,愈快愈好。我們聊過了,我創(chuàng)造一個角色。繼續(xù)聊下去,我創(chuàng)造更好的角色。如果哪一天,誕生一個讓你非常滿意的角色,你同我在一起,就永遠不分手!
寧難宙又笑了。他自然覺得白棠豪有意思,至少白棠豪現(xiàn)在是最擅長逗他失笑的人選。兩個人于是跳下床往客廳去,到客廳,寧難宙大聲說:“給你放我最愛的一張CD!”辨吐字音量,仿佛CD已自動播放起來了似的。白棠豪肅容坐上沙發(fā),音樂開始轉(zhuǎn)動,不意是盤國語CD,漆黑午夜里唱出:“柔情柔情柔情柔情它穿過我的心,如何讓你明了我熾熱的心——”白棠豪說:“隨便對我說三句話試試!睂庪y宙回首問道:“你最喜歡的歌?”
頓一頓,白棠豪回答:“《永遠的微笑》,甄妮小姐演唱版本。”
寧難宙也意外,且說:“我這只有她的《海上花》!辈贿^意外并不久,白棠豪直率地催促他了:“這算是一句嗎?”他默認,抽一口濃煙,說下去:“其實我很害怕1999年。”
白棠豪輕輕說:“未來你會移民嗎?”步入九十年代,歌已流行成:“來日也許飄身四!、“誰在黃金海岸,誰在烽煙彼岸……”寧難宙亦幾乎感覺身邊銳減一半朋友,當下聽得無奈,搖頭:“不打算。異國他鄉(xiāng)的世紀末還是世紀末,我怕的不是97年。”
白棠豪若有所思,半晌,說:“聽說你不喜歡殺青的煙花!
寧難宙承認道:“不喜歡。”
一九九三年,寧難宙仍在拍戲,可又拒絕了一次白棠豪的邀約。九四年,接受一個配角,有一回兩人站在黃沙漫漫夜風滾滾的取景地聆聽一名不得志的朋友唱歌,既是陪伴朋友,也是陪伴彼此,唱到頭發(fā)褲袋亂鉆沙子,三人大笑,曉得朋友從此是將放棄歌壇的嘗試飛走加拿大了。九五年,另一部片子,片場眾人閑聊,白棠豪聊及:“我有一個電影繆斯,大概是十幾年以前,從某家電影院旁走過,曾經(jīng)看到一個演員緊盯著自己片子的宣傳照片、自己的角色,眼神又熱忱,又遺恨。相當迷人。哇,那是一張很普通的……簡直好像他隨時隨地一旦看到他的角色,都能擁有、都能爆發(fā)出撞破胸膛的情緒。那時候我心想,他好特別,我很感動,F(xiàn)如今我已經(jīng)記不清他具體是誰了,無法找他道謝,那一年回到家我想忘記他,那一年我還只有一部作品,票房慘敗,但是輾轉(zhuǎn)反側(cè),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整宵我忘記不了他的眼神,天亮的剎那我想:‘再試試,再試一試,這一切是能夠讓人擁有露出那種眼神的力量的一切!
寧難宙背靠座椅,漫不經(jīng)心地彈煙問他:“哪家戲院?”
白棠豪回:“花宮。79年的事情!
寧難宙微笑道:“那你怎么總拍這樣冷情多詐的片子?”
白棠豪依舊有些吃不透勘不盡他的思路,不過今后邀請他的片子留心扭變了風格,盡量合理安排溫柔的結(jié)局。
只是人在變遷,時代也在變遷。規(guī)律不同地變。
其實九四年,白棠豪接連遭遇了兩場票房滑鐵盧;九六年上旬佳績卷土重來,下半年合作最頻繁的一雙男女主演各自退出銀幕,為無人可用一事久久地傷腦筋;九七年寧難宙接收到一個自我審美中瑕疵稀少的角色,或多或少被他的努力深深震撼;然而一九九八年,除了寧難宙,片場已沒人愛和他閑聊他的繆斯了。
每天早晨寧難宙起床注視鏡子,時;糜X自身只不過是世紀結(jié)束前曾向世界狂奔而無效的一朵煙花,通紅艷綠地綻開在鏡子里,綻開在所有人已不張望的方向,若灰燼了,不知為何似乎比燃燒時更顯眼。他看白棠豪也是這么一朵煙花,看周圍一一成為這種煙花。無數(shù)人的定格就留在了九七年的熊熊燃燒中。越逼近世紀末,慶祝的氣氛越濃,大街小巷越歡樂;越逼近世紀末,寧難宙越心跳不安,想象耗費一千年的浪漫、整個九十年代的苦苦盼候只隨著一秒鐘蕩然消失。九九年的最后一夜,他謝絕任何歡慶活動,不出席任何跨年表演會,不接傳呼不接電話,獨自躲在家里飲酒。二十三點鐘,白棠豪卻敲門來了。
天空不再黑,也不是深藍,彩色縱橫的射線穿透兩扇落地大窗紛亂亂地掃描地板,閃耀耀地擊暗燈管。房間的燈光全關了,煙花的顏色是冷色,寧難宙幫白棠豪煮了一杯熱咖啡,碰一碰杯,兩人相視不必贅言。這時節(jié),全國所有人在慶祝,全世界人都在自己的時區(qū)慶祝,四面笑聲,八面煙花,他們兩個人依偎在一起悲傷。這動感的跨世紀之夜,這一生僅僅逢一次的夜,“嘭嘭”濤聲下,煙花密集飄搖如傾城暴雨,流淌蔽天如無邊無限的彩虹;床橫對窗,激烈相擁一會,寧難宙無可奈何地坐起身見證漫天破碎。忽然間燦爛的金近貼窗口,忽然間凄楚的紫拉長弧線,忽然間白棠豪枕住胳膊告訴他:“我寫好了角色!
寧難宙早已任性地判斷二零零零年不會發(fā)生好事了,聞言訝然回應:“嗯?”白棠豪就也坐起來,真掏出了一份劇本交給他。為著對抗煙花的怒嘯與回聲,房間內(nèi)歌聲播放得極其響亮,寧難宙接過劇本,擰開床頭昏暗的臺燈一字一句讀完,白棠豪耐心等著他讀完。煙花越來越少,窗外越來越靜,歌聲越來越響。男主角的名姓叫做許諾星,合上劇本,寧難宙長長念了一遍:“許,諾,星!比缓筇痄h利的眼睛去仰望鑲嵌堅刻煙花之間的小粒星辰?匆娝@么地抬眼,白棠豪已足夠了解他非常滿意這個角色了。比較起令他微笑的角色還多滿意些。實在有這么地一個瞬間,他們兩人同時感受到幸福沒頂?shù)钠孥E。
“我很鐘意!惫唬瑢庪y宙說,“謝謝你!
“那么我今年籌備開機。”白棠豪笑著答,“結(jié)束20世紀不成問題了,也許你最巔峰的角色正在這世紀。愛我好嗎?這是我用盡渾身解數(shù)的創(chuàng)造,一想到是你、即將要扮演這個角色,我早就快樂得流過眼淚了。”
姍姍地寧難宙一樣笑了,用力吻了他,答應:“在明日亦擁有。”
最后一個寧難宙喜歡的角色不叫做許諾星,上映在一九九八年,叫做李大衛(wèi)。
最后一次寧難宙聽說白棠豪的消息,是在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三號,聽說他再一次被投資方放了鴿子;再前一次是二零零一年八月七號,同樣的消息;再前一次是二零零零年五月二十八號,拍攝計劃遭婉拒。最后一次聯(lián)絡是在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凌晨四點鐘十一分,白棠豪簡潔地告知他:“OK,到家。等好消息。”
二零零四年,花宮戲院停業(yè),零五年新年拆除。其后寧難宙只得到過半真半假不明來源的消息:稱白棠豪已經(jīng)移民定居加拿大,曾對某路遇的粉絲解釋——恐怕不再拍片,恐怕永不再返回故鄉(xiāng),因為那里有段完不成的承諾,有不敢面對的人。無論真假,他的確再不曾現(xiàn)身拍片了。滄海桑田,漸漸有人淡忘掉他的名字。
一天晚上,又是午夜,電視機劇集無聊,孤枕上寧難宙端詳夜空雙眼清澈地抽煙,嘆煙,無端端回憶起白棠豪。他依稀記著白棠豪拍攝電影失敗過豈止一次,原本是個頗有勇氣東山再起的人,何苦就此徹底告別夢想?一方面他這樣尋思,一方面他卻情知答案了。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三號,還曾有一通陌生號碼給他傳呼:“真的愛過你!
寧難宙平靜地回復:“我也愛過你!
不知是否他猜錯了人。
再無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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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萬一,注:標準的世紀初一般認為是2001年,但整千年更浪漫,因此我記憶中大家慶祝的都是2000年,查了查也見都說是2000年跨年。
引用的歌:
林憶蓮《擁有》;童安格《柔情》;甄妮《永遠的微笑》;甄妮《海上花》;佚名千千闕歌改編版(來日也許飄身四海);陳慧嫻《人生何處不相逢》。
《擁有》完整歌詞:
擁有 - 林憶蓮 (Sandy Lam)
詞:卡龍
曲:倫永亮
讓那柔柔暖的手 共我纏綿永久
在那心跳里 共感覺 互相的占有
夜里纏綿了的手 或到凌晨要走
仍或許他會說 燃燒這晚仍不夠
在以后 在最后
當他愛我時候 他需要我時候
愿能說句 互渴望會永久
No
不管今夜浪漫倚在盡頭
還是愛火已冷卻再不愿逗留
渡過夜晚有生命和白晝
OH
愿這親蜜漫長夜過后
在明日亦擁有
愿那情人暖的手 共我纏綿永久
此刻擁有你便足夠 是真的富有
莫說無緣再挽手 莫說臨時要走
人在繽紛世界 難得說句 難分手
OH
他 一堆火混著汗不斷地流
愿這親我愛我會一生擁有
在這夜晚有生命和合奏
OH
愿這親蜜漫長夜過后
在明日亦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