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怎樣才算是見面？
　　楊司飛想，前提是彼此認識對方。
　　這里認識的定義是雙方的。要彼此知道彼此的名字，彼此認得彼此的容貌。否則，即使多少次擦肩而過，也是相逢不相識。就像兩顆軌道不同的流星，即使相遇，分開后便一切歸零，夜空中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想起來，他和阮螢，在認識對方之前也許是見過很多次的。陷入回憶，楊司飛淡淡地笑，至少在校會的時候，阮螢會一次又一次看見他以學生會紀檢部部長的身份長篇大論。
　　后來楊司飛才知道，阮瑩知道他存在的時間并不比他知道她存在的時間早多少。不認識紀檢部部長的高中生……不愧是阮螢。

　　那么，那天算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吧？
　　在走廊里，突然之間，一個容貌平凡身材瘦小的女生，兇猛無比地糾住自己的衣領(lǐng)，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不準再動我的朋友！
　　不、準、再、動、我、的、朋、友！
　　這般氣勢，仿佛如果他不馬上答應(yīng)，她就要拖著他一起下地獄。
　　他挺括的制服有了褶皺，冷峻的眉眼起了波瀾。

　　楊司飛想，自己當時的反應(yīng)，大概是驚訝多于憤怒。
　　應(yīng)該是吧？即使在人才濟濟的全英班，他也處于金字塔的頂端。紀檢部是學生會最具實權(quán)的部門，高一就出任部長的自己早已內(nèi)定為下一任學生會主席。因為這心照不宣的一切，身旁的人和自己相處起來總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那是不露痕跡的討好和恐懼。
　　他與他們走得很近，卻相隔很遠。

　　而那時，楊司飛與阮螢，是真的走得很近。臉對著臉，眼對著眼——近得他聞到了她并不平穩(wěn)的呼吸，讀懂了她眼里的憤怒與自卑，近得他撕下了平日冷靜禮貌的優(yōu)等生面具，近乎殘酷地剖白自己的和她的內(nèi)心——她哭了。

　　這真是最特別的自我介紹。
　　從此楊司飛牢牢地記住了記住了阮螢的名字，還有眼淚。阮螢，高一（2）班的阮螢，敢對紀檢部長出手動粗吼叫著不準再動我的朋友的阮螢。

　　懲罰了一個不應(yīng)該受罰的女生，卻沒有懲罰另一個應(yīng)該受罰的女生。
　　為什么輕易地放過了她？連平日里最了解自己的鐘禹，也迷惑不解。這種心情太新鮮，楊司飛沒有去想�；蛘呤牵辉敢庀氲锰�。

　　就這樣轉(zhuǎn)身離開，剩下那個獨自哭泣的女孩子。

　　第二次，她已經(jīng)在他的懷里。

　　那是校運會，楊司飛擔任女子1200米的裁判。那個名叫阮瑩的女子，倔強地跑到了終點，而終點就是自己——阮螢幾乎是疲憊得失去了意識，眾目睽睽下倒在了他的懷抱。
　　沒有多想，楊司飛伸手牢牢抱住。
　　阮螢長得比想象中還要瘦弱。但這個小小的軀體，卻裝滿了奇思妙想和爆炸性的能量——這是全英班的楊司飛都沒有的東西。
　　當時的心情，是焦灼。雖然事后覺得，這個女孩子簡直是不自量力，愚蠢得可笑。
　　不過，也倔強得可愛。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吧，楊司飛漸漸懂得了阮螢。面臨倒閉的漫畫社社長，最好成績排在年級210名，喜歡長跑卻并不擅長——如果熱愛動漫也算是一種優(yōu)勢，那就是她最大的能力了吧。

　　總之，阮螢和自己認識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樣。
　　楊司飛認識的她們，成績優(yōu)秀，安靜而有禮，見到自己總是微笑地叫楊部長。她們之中有人長得很漂亮，但在楊司飛眼里，卻依舊面目模糊。
　　而阮螢，平凡的眉目卻是印象鮮明。一想起來，就想起那句著名的“楊司飛有痔瘡！”

　　那時他們的關(guān)系？阮瑩用“混蛋”來詮釋。

　　不管怎樣，楊司飛認識了阮螢，阮螢也認識了楊司飛。
　　所以，以后在校園相遇，即使不說話，即使不看對方的眼睛，楊司飛也知道，他和阮螢不僅僅是擦肩而過，而已。

　　可惜，楊司飛只知道阮螢認識他。他不知道的是，她是否也知道自己目光里日漸沉淀的東西。
　　這種東西一天一天地生長，在腦海，在心田，在身體某個深埋的地方，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而楊司飛卻清楚它在哪里，也清楚它有多重。

　　但是，阮螢的身旁總是有別人，阮螢的眼光……也總是看著別人。
　　那個人，是叫做周清江吧。性格別扭，手機鈴聲古怪，令楊司飛略微訝異的是，周清江的學習成績非常優(yōu)秀，不在全英班卻穩(wěn)穩(wěn)排在年級前二十名。

　　楊司飛知道，他為她做了很多很多。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

　　高二那一年，楊司飛如預想般收到了來自英國名校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周圍驚嘆贊賞的聲音，第一次讓楊司飛覺得厭煩。
　　是吧，楊司飛的人生，一直按照預定的的軌道正常地運轉(zhuǎn)著，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
　　以年級第一的成績?nèi)胱x世界頂尖名校，以全優(yōu)的成績大學畢業(yè)，然后考取碩士，再考取博士，然后做一份讓人艷羨的工作，有一份讓人艷羨的事業(yè)，再然后……再然后呢？
　　在沒有遇上阮螢之前，楊司飛并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有任何不妥。而現(xiàn)在，他會想，得到的這些，于自己有什么意義。難道因為一個人有才能，就一定要將這種才能最大化嗎？
　　如果優(yōu)秀只是一種證明，而不是一種快樂。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又在失落什么？

　　臨走之前，楊司飛作為優(yōu)生模范，被邀請回校宣講學習經(jīng)驗。
　　和楊司飛一起坐在主席臺上接受鮮花和掌聲的，還有吳謝程，他要去的是美國。

　　后來，楊司飛終于知道了。

　　宣講會結(jié)束，在林蔭道的那邊，阮螢抱著吳謝程，哭得一塌糊涂，鄭重地說：我會想你的。阮瑩的身后，還站著一大群人，那些動漫社的社員。

　　吳謝程微笑著說，我們還會繼續(xù)聯(lián)系啊。你有我的□□，有我的MSN，有我的有我的SKYPE。

　　然后阮螢擦了擦眼淚：“嗯，你也有我的手機，記得給我打電話啊，有空教我做物理……”

　　楊司飛心里一沉。
　　他知道了，他終于知道了。
　　他什么也沒有，關(guān)于阮螢的一切，他什么也沒有。關(guān)于楊司飛的一切，阮螢也什么都沒有。如果他離開，楊司飛和阮螢之間，再也不會有交集。

　　是吧，是這樣吧？所以他不舍，所以他不安，所以他不甘。

　　卻不得不離開。第二次，楊司飛第二次留下哭泣的阮瑩。

　　在英國的一年，楊司飛依然是楊司飛，成績優(yōu)異，高不可攀。
　　只是偶然才會想起阮螢，很偶然地，比如現(xiàn)在。

　　異國的天空格外地藍，但楊司飛卻有一點懷念海東中學上空那有一點灰的天空。懷念？自己居然用了這樣的詞語。

　　已是盛夏�，F(xiàn)在……阮螢也應(yīng)該高三畢業(yè)了吧？以她的成績，會去哪一個大學呢？想不出來，可能性太多太多。希望不會什么都沒考上，不過這個笨蛋也難說。
　　如果我可以幫她考試，就好了。
　　如果你可以跟我一起讀大學，就好了。

　　窗外陽光炫目，草地綠得可愛。楊司飛心里，卻開始寒冷。如果……如果有如果，就好了。

　　第二天，楊司飛就買了回國的機票。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獨自回到了海東中學。
　　有一些事情，如果不能遺忘，就只能深埋，埋在原來的地方，然后再也不經(jīng)過。
　　已經(jīng)是黃昏，學校大門口冷冷清清，學生已經(jīng)走得七七八八了。在校門口的宣傳欄上，張貼著高考錄取名單。
　　楊司飛小心翼翼地，從后往前尋找阮螢的名字。沒有她，還是沒有她——不會真的沒考上吧？
　　壓抑住內(nèi)心的焦灼，楊司飛繼續(xù)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搜尋著——阮螢！有了，她居然考得不錯，靠得還算前。這樣，她和媽媽的關(guān)系一定好轉(zhuǎn)了吧？

　　手指還牢牢地按在阮瑩的名字上面，楊司飛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輕松，額頭已經(jīng)滲出了薄汗。

　　作為高考黑馬的阮螢，得到了海東中學的特別待遇，和年級前五十名的優(yōu)秀考生一樣，在名字旁邊有了小小的照片。
　　說實話，那張照片拍得她一點都不可愛，又傻又呆。

　　楊司飛自己都不能確定，是不是一定要這樣做。
　　手伸出了又收回，收回了又伸出——撕下一張證件照，其實只需要一秒鐘。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追究，只是——

　　只是一旦這樣做了，心里有些東西就要沖破牢籠，再也不能壓制了。楊司飛很清楚，所以很猶豫。

　　深呼吸，心跳加速。
　　冷笑一聲，你自己明明就是喜歡的。
　　楊司飛明明就是喜歡阮螢的！

　　那就動手吧——

　　“真想不到，紀檢部長也會偷東西��！”這個聲音，又熟悉又陌生——是阮螢。

　　不能置信地回頭，楊司飛努力地想給阮瑩一個微笑，卻發(fā)現(xiàn)做不到。一直冷靜自信的他，第一次感覺如此窘迫。就像是老鼠遇見了貓，一瞬間天崩地裂，無地自容。

　　“終于考上大學了。喂，你□□號多少？”校宣傳欄的最中間，楊司飛看見了自己被放大了數(shù)十倍的證件照牢牢地貼在光榮榜的頂端。阮螢拾起小石子，輕輕松松地把玻璃窗打碎，惡狠狠地把他的照片撕下�！皩懺谏厦姘�。”

　　夕陽下，阮螢的臉一點一點地融在金色的光芒里。

　　“我沒有□□，MSN可以嗎？”許久，楊司飛一字一頓地說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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