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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地日記
我送他走的那一天,紫藤花剛開,大片大片的。
我還和他說:“我想吃餅!
他笑了,說:“好。”
“紫藤的,你做!
他還是笑:“好。”
我在他的肩上捶了一拳:“記得回來的路。”我看著他的眼睛,沉黑似墨,像一口不知深淺的井。
“我把尖刀那幾個崽子交給你,你得把他們給我?guī)Щ貋怼H旌,你們七個,一個都不能少!
“好!
“要是少了一個,我就睡了你馬.子!
他沒忍住輕笑出聲,不遠處聽墻角的那邊哄笑一片。膽子大點的小敦甚至向我們揚聲喊:“辛隊別慫,我們隊長睡了你馬子,你就睡了她!”
我瞪他一眼,板著臉:“紀律!
他們很快斂了笑聲。
都是些新兵蛋子,膽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好治得很。
我朝那邊抬抬下巴,示意他:“他們都等著呢。”
他不說話,只看著我,眼睛里笑意轉(zhuǎn)深,就像枯井里又漲了水一樣蕩漾。老半天才開口:“我覺得他們的提議不錯,意見可以保留。”
我想配合著他笑一下,但怎么也擠不出笑來,只好推了他一把,催促他:“等你呢,快去吧。”
于是,十六輛車,趁著夜色,都開遠了。
然后再也沒有開回來。
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那天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指導員讓人找我去他辦公室,把一塊牌子交到我手上。
沉甸甸的,有點壓手。
是身份銘牌,人在牌在,人亡牌亡。
我看著牌子:“哪來的?”
“尸體上拆下來的!
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隨意地點一了下頭:“哦。”
把牌子揣在兜里,我轉(zhuǎn)身就走。但又像有什么被我落在了身后。就像是我的身體有了自己的意識,靈魂卻留在原地看著牌子。
利刃隊,辛葛。
那上面幾個漆紅的字像一團火燒得我眼睛有點疼,我卻舍不得移開眼睛。
好像是說別的隊里出了內(nèi)奸,賣了他們的行程。七個人,只回了兩個。一個躺在床上,另一個成了植物人。
“死了?”我坐在小敦的病床前,一邊擦刀一邊問,“他是怎么死的?”
“死了,”小敦哭喪著臉,一臉難過,“辛隊殺的。那個狗東西拉了炸.藥包,要炸死我們,辛隊拉著他就往遠處跑……”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哦!蔽彝O率掷锏牟迹训恫寤氐肚世,起身出門。
小敦卻把我叫住了:“隊長,你去哪?”
“找個人!蔽翌^也不回。
“隊……隊長……”
我冷著臉回頭:“干嘛。”
“我傷好了以后……還能留在尖刀嗎……”
我隨意地揮了下手:“尖刀缺人呢,再少個你,都得解散了!
“謝謝隊長!”
我不理會身后小敦驚喜的聲音,徑直出了門。
我要去找個人。
可出了門,在營地里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后,猛然想起來——我找不到的。我自嘲地笑了笑。她根本不存在。
前幾天,指導員找我談了一次話,大概意思無非是什么讓我不要太傷心了,什么人死不能復生,什么要好好工作的。
我知道啊,這些道理其實我都懂的。
可他死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為什么要傷心。
昨天是集體追悼會,指導員讓人知會了我一聲,我沒去。
人死了便是死了,再追悼也是白做工。沒有意義的。
那個年紀不小了的軍醫(yī)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拆開一個炸.藥包。
“結(jié)束了?”我隨意地問了一句,又示意她離遠些。
她沒有說話。我瞥見她的眼眶有些紅。
結(jié)束了。我在心里回答自己。
軍醫(yī)站了很久,一直到我拆完又裝好那個炸.藥包,她都還在那。
我把那個炸.藥包放到床底時,這才聽見她聲音沙啞:“換個地方吧,不安全!
我從善如流,把它又取了出來。
一抬頭,就看見一只不大不小,剛好能一手抓起的包裹正放在桌子上。
“尸體看不得了,就燒成了灰。他說過要交到你手上的!
把黑色的綢布一扯開,就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圓壇子。
我有點發(fā)怔。
軍醫(yī)悄悄地走了。
我笑了聲,自言自語道:“倒好像我怕了什么一樣!
我打開蓋子,捏起一撮灰白的粉末細細看起來?床坏揭稽c和他相像的地方。
很難相信他死后會被裝進這個小壇子里,人死后竟然只剩這么點東西。
突然有一個很高的影子遮住了照進來的光,我下意識地往門口走了幾步,又定住了。
那不可能是他。他還在我手里被我捏著呢。
想到這,我在來人詫異的目光里笑了起來。
那是通訊員,是指導員派來找我的。
前幾天指導員找我談話,順便給我派了個任務(wù)。很簡單,完成上次失敗的任務(wù),和抓出內(nèi)奸。
指導員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做這個任務(wù)!
和我對完暗語,通訊員敬了個禮,出門通知其他參與行動的人去集合。
我往腰上插了一雙刀,順手帶上了那個炸.藥包和骨灰壇。
那撮骨灰被我撒在了落滿紫藤花的樹下?椿ㄓ挚戳撕靡粫。
我想我這輩子都吃不上紫藤餅了。
集合的隊伍末端有一個矮個的身影,是小敦。
我眼尖看見了他,把他拎了出來:“來干什么?”
他右手臂上的繃帶都還沒拆,滿眼都是血絲:“報仇!”
我說:“回去吧,你不該來!
他抿著嘴不肯說話。
人沒多久就齊了,開出去的又是十六輛車,大家都很沉默,之前出任務(wù)的紀律從來沒有這么好過。
小敦坐在副駕駛,我開著車。
小敦悄悄地問我,:“隊長,你覺不覺著辛隊的死有貓膩?”
我看他一眼,又看看路前邊,說:“別胡說!
他急了,路都不看了:“我沒胡說,大家都是這么覺得的……”
“大家?”我轉(zhuǎn)過頭盯住他,“除了你,還有誰?”
他剛要開口,我又打斷他:“算了,以后跟誰都不準再提。這是命令!
“隊長……”小敦有些不服氣,還要說些什么,可一聲急促的剎車聲打斷了他的話。
子彈在半空劃過又擊破玻璃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很清晰,十六輛車一輛接一輛地停了下來。
路線又暴露了。其實我一點也沒覺得意外。
“果然來了!”小敦暗罵一聲就要提著槍開門跳下車。
“等下,”我拉住他,“我問你,誰跟你說這次有任務(wù)要出?”
他愣了一下:“指導員。怎么了隊長,你問這個干什么?”
“你不用過去!蔽沂媪艘豢跉,仰面躺倒在座椅上,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小敦有點傻眼:“不下去?這、下面都還在打呢!隊長,到底怎么了?”
其實我沒有心情回答他,所以我問他:“小敦,他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拿不準我是不是瘋了。
“被炸·藥包炸死的對吧?”
他還是不說話。
我說:“我在我房間門口的紫藤樹底下埋了點錢,連辛葛都不知道。不多,取出來也還是夠你和小夏過完這半輩子的!
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尖刀隊正式解散,你可以回去了!
我說:“尖刀隊不能留你了。”
他啞著嗓子吐出一個我不。
我說:“這是命令,請你服從命令,士兵!
小郭通紅的眼睛在我眼前閉上,我扶住他軟倒的身體,把刀柄收回腰間。
我抱著裝著骨灰的壇子和炸·藥包下了車。
車外面的槍聲早就沒了聲,剛才還打得激烈的人都一個個停了下來,又站得離車遠遠的。
漆黑的夜像稠密的油漆,涂抹在每一個人身上后,就成了他們的保護色。
現(xiàn)在的他們就是以前的尖刀。
現(xiàn)在的我就是以后的他們。
狡兔死,走狗烹。
他早就說過,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但誰又知道會這么快。我想著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冷靜又悲傷。
“他是怎么死的?”沒有人回答。
“被炸·藥包炸死的對吧?”他們是怕了。
“你們都是兇手!
我彎起嘴角,像每一次殺人前一樣放肆大笑,拉下了拉環(huán)。
也許是時間太短,不夠回憶一生,我只來得及看見他第一次摸了我的頭的時候笑了一下。
他說:“別怕呀!
嗯,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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