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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昭陽殿的冬天,漫長而寒冷。
“哎呦世子大人您可來了,皇上從鳳翔殿回來就一言不發(fā)在窗前站著,奴才們都不敢近身啊。外面的風(fēng)雪又大,萬一傷著龍體可怎么辦……您快去勸勸吧!贝髢(nèi)總管曹琳帶著哭腔一路小跑地跟在秋明堂身后,如見救星一般。秋明堂握拳的手緊了又緊,心中暗罵自己該死,只顧著和那幾個老狐貍周旋,竟然誤了進(jìn)宮的時辰。他不耐煩地解了蓑衣,吩咐道:“去準(zhǔn)備些姜湯,還有,讓太醫(yī)在殿外候著!闭f完轉(zhuǎn)身進(jìn)了昭陽殿。
秋明堂一進(jìn)門,見到的便是這副情景:那個人一身素衣,頭發(fā)隨意束著,負(fù)手立在窗前,微微仰頭,像在看天,又像在等人。他皺了皺眉,連請安的禮節(jié)都忘了,徑自接過狐裘,揮退了宮婢,走到窗前,輕輕將狐裘批了上去,順手掩了窗子,氣惱道“身子本來就不好,又是畏寒的體質(zhì),還這么不愛惜自己!
虞衍轉(zhuǎn)身看了看一臉慍色的秋明堂,偏頭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反被秋明堂緊緊攏住,溫暖源源不斷地從他手心傳過來,只覺得心安。這個男人,就算自己是做冰山也會被他捂化。
“今天我去了鳳翔殿祭奠母后!庇菅苷Z氣淡淡。“真巧,十年前的今天,也下著這么大的雪!
秋明堂心中大痛,手里一緊,沉聲道:“衍……”
十年前,虞衍的生母——廢后宋氏死在鳳翔殿。那天晚上他陪虞衍溜進(jìn)冷宮看她,她形容枯槁,已經(jīng)認(rèn)不出自己的兒子,抓住虞衍的手,反復(fù)說“陛下,好冷”,咽下最后一口氣。虞衍抱著母親的尸體在雪地里坐了一夜,染了寒疾,從此異常畏寒,御醫(yī)都說他體質(zhì)較弱,卻不知他另有心結(jié)。
虞衍的身子抖了抖,安撫地笑笑,自嘲道:“我這身體越來越不爭氣了,這一點點的寒氣都受不了!痹捯粑绰,人已經(jīng)癱軟下去。
秋明堂大驚,一把將虞衍抱起,大喊:“快來人,御醫(yī)呢,宣御醫(yī)進(jìn)來!庇t(yī)早在門外候著,聞言馬上沖了進(jìn)來,見到這情景,只覺得雙腿發(fā)軟。顫聲道:“請世子將皇上平放在床上!
秋明堂顧不了這許多,疾步走進(jìn)內(nèi)殿,將虞衍小心翼翼安置在軟榻上。御醫(yī)忙過去診脈,半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對秋明堂道:“皇上是受寒引發(fā)夙疾,昏厥過去。下官現(xiàn)在就去開方熬藥!鼻锩魈命c了點頭,御醫(yī)顫巍巍退了出去。秋明堂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床上面白如紙的虞衍,心如刀絞,恨不得此刻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他握著虞衍的手,暗暗將真氣渡了過去。不一會,虞衍睫毛微顫,悠悠醒轉(zhuǎn),黑玉般的眼睛眨了眨,似有愧色。
“以后,不許一個人去鳳翔殿!鼻锩魈瞄_口,聲音喑啞。
“好。”
“不許穿這么少走動,糟蹋自己的身體!
“好!
“有事不要悶在心里,一切有我!
“好!
虞衍眼中已有笑意。秋明堂驀地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道:“是不是無論我說什么你都會說好,嗯?”
虞衍大窘,臉如火燒,只覺得秋明堂的氣息噴在他頸間,心中竟是從未有過的慌亂,正在羞惱之時,遠(yuǎn)遠(yuǎn)見到宮女捧著藥碗過來,心中長舒口氣,低聲對秋明堂說:“藥來了!鼻锩魈幂p笑出聲,神色自若地扶虞衍起身,接過宮女遞來的藥碗,喝了一口,微笑道:“還好,不是很苦!闭f罷小心舀了一匙,送到虞衍唇邊。
虞衍怔了怔,眼中一熱。這個人,明明是在以身試藥,偏要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幾年,他助他誅權(quán)臣,殺外戚,波譎云詭,甘之如飴。登基前夜,兩人攜手立于九重宮闕上,他微笑對他說,只要你想,只要我能。
伊人若此,夫復(fù)何求。
秋明堂見虞衍不動,以為他怕苦,不由笑了笑,打趣道:“怎么,一國之君,還怕這區(qū)區(qū)一碗藥么?”
虞衍眼波流轉(zhuǎn),輕輕念了句:“明堂……”
秋明堂手一抖,險些灑了藥碗。
“乖乖吃藥。”某人裝模作樣板了板臉,耳朵可疑地泛紅。
虞衍果然安靜喝完藥,握著秋明堂的手沉沉睡去。秋明堂待他睡熟,小心幫他掖好被角。房里的宮婢早都退了出去。他輕輕走到書案前,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折子,皺起了眉頭。
那是他的父王,靖南王秋穆海的折子,大意是染病臨危,請求準(zhǔn)世子回來見最后一面。
十年前,身為靖南王世子的他奉召入宮為皇次子伴讀,名為伴讀,實為人質(zhì)。秋家祖上隨太祖皇帝起兵,以功封靖南王,據(jù)守南疆,世襲罔替。傳至現(xiàn)任靖南王秋穆海,已是三代。他的父王手握重兵野心勃勃,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先帝在時便有削藩之志。虞衍登基之后勵精圖治,養(yǎng)精蓄銳,對藩王一味安撫,他的父王還是起了疑心。如今上了這道折子公然試探,只怕已有異志。削藩之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他心中苦笑。父王派人催了他幾次,命他速速潛回南疆,他卻一拖再拖。他若走,有朝一日勢必與虞衍兵戎相見;他若不走,兩方開戰(zhàn),第一個便會拿他祭旗。他閉目暗忖,耳邊響起前日信使的話,“……王爺這幾年聽信術(shù)士之言,亂用丹藥,已是氣虛力浮,照此折騰下去,恐怕不過一年的壽數(shù)……還請世子大人早作打算……”
秋明堂轉(zhuǎn)頭看榻上安睡的人,眼神晦澀不明,半晌,驀地笑了。
“衍,你今日此舉,無非是以自己做餌,賭我的不忍!鼻锩魈眯兄灵角埃┥硗矍半p目緊閉睫毛微顫的人,喃喃道,“你這是何苦,我的心意,你早該確定。”
“或者,你不是不知,只是不敢?”
他伸手輕輕覆上虞衍的眉眼,手心微癢,不由得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心中悵然。要用多少心力,這雙寒如冰雪的眼眸中才有些許暖意。
秋明堂低低嘆了口氣,手向下拂過他臉頰。
“你若信我,便讓我回去,給我一年時間,一年之后,靖南王秋明堂會自請削藩。到時候我無權(quán)無勢,你可不許嫌棄我。”
眼前人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秋明堂的手已來到他唇即,淺淺描畫著唇部輪廓,語氣中帶著幾分笑意。
“真是不公平啊,我一心待你,你卻疑我試我,更要命的是,我偏偏心甘情愿。你說,我為你做這么多,是不是應(yīng)該討點好處。”
秋明堂嘆息一聲,對著那心中想往千百遍的唇瓣,深深吻了下去。
“如此,就算作定金吧。”
三天后,靖南王上書,言病危,請見世子。帝憐之,準(zhǔn)靖南王世子歸鄉(xiāng)探病。
半年后,靖南王秋穆海病逝,世子秋明堂承父爵。
一年之后,新任靖南王秋明堂以才疏德淺,自請削藩。帝不準(zhǔn)。再請,帝準(zhǔn)之。從此南疆劃為四州,分設(shè)長官。靖南王雖無封地,仍享封號,榮寵照舊,另賜靖南王府一座,君前免跪。靖南王領(lǐng)旨即日入京謝恩。
帝都今年的冬天,來得比以往遲一些。
接近傍晚,天上斷斷續(xù)續(xù)飄著雪花,雪不大,積雪卻不小。通往帝都的官道上,一隊人馬正不疾不徐地趕路。五騎開路,五騎殿后。馬上人一律著青色勁裝,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中間一輛馬車,極普通的樣式,若仔細(xì)看,勉強(qiáng)能在車身上分辨出字體古怪的“秋”字。駕車的是個十四五歲的青衣小童,雖一臉稚氣,舉手投足間卻訓(xùn)練有素,想是深諳馭馬之術(shù),在重重積雪之上將那馬車擺布得如履平地一般。
車隊駛近長亭,速度逐漸慢了下來。五騎中為首一人策馬回至馬車旁低聲道:“主子,到了!
車內(nèi)一片靜默,車外等侯的青衣衛(wèi)不敢妄動,正思忖著要不要再報一次,里面突然有了動靜。
“停車!甭曇翥紤新詭硢,分明是剛剛睡醒。
青衣小童“吁”一聲停住馬車,回身恭敬掀起車簾。車上懶洋洋走下一個玄衣男子,劍眉星目。沈腰潘鬢,唯獨下巴上的青色胡茬顯得有幾分狼狽。他松了松筋骨,吩咐了聲“候著”,踏著積雪獨自向長亭走去。
十里長亭中,一絳衣男子負(fù)手而立,鳳目薄唇,長眉入鬢,貂裘鑲暖耳,珠繡飾抹額,可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他?
“你來了!庇菅芊魅デ锩魈靡律细⊙媲叭嗣寄恳琅f,入夢經(jīng)年。
“我來了。”秋明堂頷首,攏住虞衍微冰的雙手,皺了皺眉,“這么冷的天氣,你何苦出來受凍。”語氣寵溺,略帶氣惱。
虞衍輕輕嘆道:“和你在一起,我何曾苦過!
“你當(dāng)然不會苦,不準(zhǔn)苦!鼻锩魈脫P(yáng)了揚(yáng)唇角。“這輩子,我佑你平安喜樂!
虞衍不語,扭頭不敢看他的臉,眼神游離。
“明堂,我一直以為,身為帝王,便注定要情淺恩薄。自你走后,才知相思入骨!
他不擅情話,如此露骨的表白已是面紅耳赤。
“事到如今,我還是要問一句,你……不悔?”
“就算現(xiàn)在你愛我至深,或許有一天你厭倦了我,有了嬌妻美眷,到時回首往事,為了一個男人放棄可能的天下,你也不悔么?”
“是我自私,現(xiàn)在才敢這樣問你,可是,我真的很怕,如果有一天你變心了,后悔了,我……我……”
虞衍垂眸低頭,不敢看秋明堂臉色。
而秋明堂始終一言不發(fā)。
虞衍等了又等,只覺得心中漸涼,咬了咬牙,抽出了手。
“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么!”耳邊傳來秋明堂慍怒的聲音。
虞衍一驚,抬頭對上一雙含笑的眸。
秋明堂深深看著他,認(rèn)真地說:“我不悔!
虞衍只覺得心頭一暖,有他這句,便是日后萬劫不復(fù),他也認(rèn)了。
“功名權(quán)勢,榮華富貴,我生來就有,有什么稀罕。便是榮耀如你,可曾因生在帝王家而歡喜過半分?”
“你自幼被教導(dǎo)帝王心術(shù),我初見你時,完美無情,如同神祇?墒茄,你真的想成為那樣的人么?”
“我們相伴十年,十年的相濡以沫,這種感情,無關(guān)性別,身份。我只知道,你生,我生。紅塵之中若少了你,還有什么意思。”
寧負(fù)天下不負(fù)卿——
負(fù)了天下,不過錯過一場繁華。
負(fù)了你,這天下也不過是一場笑話。
虞衍只覺眼中水霧迷離,糾纏數(shù)年的心結(jié)終于解開。不倫之戀又如何,不容于天下又如何。紅塵有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亭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秋明堂說:“我們走吧!
他跨出一步,回頭看他。
虞衍知道,這一步,他在等他邁出。愛情不會永遠(yuǎn)是單方面的付出,他若前進(jìn),他便要跟上。
于是他微笑上前,用力握住他的手。
兩個人相視而笑,并肩攜手。
他年雪落,九萬里江山遠(yuǎn),當(dāng)與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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