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月光

　　銀泉流澈，白影散離；日夜恒明，月光傾盆。愿邀與共，生生須臾。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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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真的決定了嗎？」
　　冥王坐在大殿正中裝飾華麗的高背椅上，溫和地問道，聲音中褪去了大半的威嚴。
　　我拉著月光跪在殿下，藏在寬大的衣袍下兩人交握的雙手因為她的緊張而微微的發(fā)著顫。
　　「是，望大人成全！」
　　我略微抬頭朗聲道，接著用力握住了月光汗?jié)竦氖中�，希望籍此分擔一些她的慌亂。
　　「要求是送你們去還魂而不投胎，給我的條件呢，是你們下世的各二十年陽壽是吧？」
　　冥王兀自咀嚼著這句話，臉上是玩味的笑容。
　　「像你們這樣的過去也不是沒有，要求是可以答應的。不過你得知道，我這里的規(guī)矩是，你們中有一個人還得付出自己今生的所有記憶�！�
　　「……也就是說，她會忘記我，或者，……？」
　　我一驚，顧不了禮數地猛地抬頭揚聲道，聲音也開始發(fā)虛。
　　「那倒不全是，記憶只是暫時被封印而已。你們回到人間之后，如果能找到并認出對方，封印自會解開，一切恢復。」
　　我轉頭看了一眼月光，她眼里未散盡的驚懼之中忽而閃現的堅決讓我心中一震。
　　——「我叫月光。夙月光�！�
　　腦中浮現初見時她俏皮的笑容。
　　——「夙月光？白日的月光？真是矛盾啊�！�
　　我啞然道。居然有人叫這樣的名字。
　　——「有什么好笑的啊，…那你呢？」
　　——「單字一個九。叫我九就行�！�
　　「可想好了？」
　　冥王的聲音再次把我的思緒拉回到大殿里。我收回目光，平復了一下心情，應道，
　　「謝大人！九某生當隕首，死當結草——」
　　「不必，一切本還是靠你自己呵。」
　　冥王以手撫須，微不可聞地嘆道，目光似看透一切。
　　而我再一次握緊了身邊人的手。
　　我的月光。我一定會找到你。

　　｛第一夜：青春是窗邊那份月光手札 ｝
　　人間四月。
　　墨九推開窗，墻角一簇不知名的小花開得正盛。
　　誰說人間四月芳菲盡的？恐怕那是一雙不善于發(fā)現的眼睛所看見的吧。
　　他支好窗戶回到房中坐下，腦中仍是一團無緒。
　　剛來的時候如無頭蒼蠅一般瘋狂地重復徒勞尋找和失望的過程，現在已經難以為繼，而他卻不愿意作被動的等待
　　一世輪回，不過如此。仿佛睡了太長的一覺般，醒來卻物是人非，除了同樣的靈魂，一切不再。冥府一別的約定似乎近在眼前，而日復一日的尋覓卻無從下手。我發(fā)現我真的不了解月光，不然就不會在茫茫人海之中，覺得每一個人都萬分相似，接近之后卻又發(fā)現少了那種熟悉的感覺。
　　啪的一聲，思緒被打斷。墨九回頭向發(fā)聲處看去，目及之處，窗臺上赫然多出一卷手札。他起身走到窗邊，拿起那份從天而降的手札，封面上的畫似乎曾被水暈開過一般，一片模糊交雜的銀白和深藍，上書「夜色一地，月光傾盆」八個小字在右下角，仿佛還墨跡未干的樣子。
　　他心中一震，探身向窗外看去，早已無人，只見一位小姐模樣的女子和她的丫鬟在不遠處的花園中散步。
　　「喂——」
　　墨九揮揮手中的手札，向兩人那邊喊道。女子毫無反應，而她的丫鬟轉頭看了一眼墨九，然后對她耳語一陣，兩人一同向這邊走來。
　　「你們有看到剛才有人把這個放到我窗臺上么？」
　　女子對他溫婉地笑著，卻并不作答，又是一旁的丫鬟開口道，
　　「抱歉，這位公子，我家小姐不會說話�！�
　　聾��？墨九不由多看了那名女子幾眼，清秀的容貌，精致的眉眼，從內到外小家碧玉的氣質，跟古靈精怪的月光毫無相似之處。
　　他打消了心下的懷疑和瞬間的激動。
　　「哦，我也沒什么事，真對不起打擾到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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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
　　墨九驚訝地看到在一旁移栽花木的女子回過頭來對自己一笑，她的手邊是那株快要開敗的小花，已經被移進了一個陶土的花盆中。上次的那的丫鬟并沒有跟在她身邊，墨九想了想，揮手讓她過來。
　　「你叫什么名字？」
　　他隨手執(zhí)起桌上一卷空白的手札，在上面寫道。
　　對方拿過來看了一眼，接過他手上的筆，很快接著寫了兩個字。
　　「明夜」
　　和人同樣清秀的字體，卻明顯不同于前幾天拿到的月光手札上的筆跡。
　　不知為什么，墨九在再度失望的同時，卻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我叫墨九。」
　　他無心交談，卻還是禮節(jié)性地接下去道。
　　也許是跟這個字真的有足夠的淵源，還魂之后的名字還是叫九，卻再一次有了姓。重返人間，才得知冥王賦予他新的身份是京城墨家的二少爺，墨九。然而跟前世不一樣了，如今他唯一的方向，是尋找同樣還魂之后失去所有記憶的月光。
　　至于這明夜，能在自己的府邸附近隨意出入，定是墨府中的人了。具體的身份卻無從知曉，既不可能是月光，他也懶得去探求。
　　他沒發(fā)現，潛意識中的自己，已經開始慢慢沉沒進這夜色之中。

　�。谌梗涸浀囊估锬銜c燈開始寫她用世上最清脆溫柔的筆畫 ｝
　　夜色滿地，月光傾盆。
　　如手札的封面一般，窗外十五的夜晚，鍍上滿目銀輝，在眼前流淌成一幅過分相似的畫卷。
　　「月光，」
　　墨九輕輕翻開手札，如同觸碰世上最珍貴的珍寶。
　　微微顫抖的手握筆落下二字，再寫不出別的話。千言萬語在紙頁上暈開的筆劃中，直到他眼中的字跡都開始模糊起來。
　　淡淡的墨香繚繞，與天空的墨色纏綿，逐漸溶為一體，在其中透出墨九眼中瀕臨滴落的溫柔。

　�。谒囊梗耗悴粣哿税伤詽u漸的將筆擱下 ｝
　　一身勁裝的魁梧男子站在門口，對墨九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請問少爺還有什么事嗎？」
　　墨九猶豫了一會，還是小聲地問道，
　　「……有消息嗎？」
　　男子的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墨九低頭沉默了一陣，等掩飾好面上的失落，才應了一聲，揮手讓他下去。
　　又是十天過去。時隔三月，再多的期望也終究慢慢逝去，甚至連她的容顏，她的笑都開始在腦中模糊起來。只是最后的一刻，她手中的溫度，卻依然烙印在自己的掌心。
　　「也許就這樣了吧�！�
　　他低聲對自己說，于是那一點失意也都不那么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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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墨九再在庭院中恰逢明夜，兩人突然卻又自然地開始像故交一般熟絡起來。
　　初見時的那本用作交流的手札也已經快被密密麻麻的字所覆滿。兩種不同的筆跡，兩顆心，一點點靠近。
　　某天他寫道，
　　「你的名字很有特點啊，明夜，明亮的夜晚么？總給人一種矛盾的感覺�！�
　　他已經忘了自己曾經在另一個地方，對另外一個女子的名字作過相同的評論。
　　她略顯驚訝地看了他的話，匆匆執(zhí)筆寫道，
　　「會嗎？我一直是理解成月明之夜的啊�！�
　　他微微一笑，合上手札，沾墨在封面寫道，
　　「日夜恒明，」
　　下半句卻接不上來。他看了一眼盯著上半句也在冥思苦想的明夜，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曾經看到過，卻能與之嚴絲合縫的后四個字。
　　「月光傾盆�！�
　　他落筆寫下，看到她贊賞的表情，忽而一陣心慌的感覺。
　　他想起了那四個字的出處，那本月光手札。
　　不經意間提及的另一個曾經熟稔于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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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逢十五。
　　自從放棄了尋找一直杳無音信的月光之后，似乎生活反而平靜安適了下來，那種曾經迫切的愿望隨著時間的推移就這樣淡去，消失，恍若從未出現過。
　　時間果然能改變一切，包括自以為是的永恒�；蛘哒f，時間已經改變了一切。
　　而面對今晚的寧靜如水的涼夜和月色，墨九卻感到心中莫名的煩亂。
　　明夜安靜地靠在他的身邊，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溫潤淺笑。
　　墨九凝視著空中一輪明月，仿佛自己手中還握著那卷手札一般。他低低開口道，
　　「我曾經愛過一個女子，不過她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們在冥府相遇，然后一同用二十年的生命，換取今生再次遇見的約定。」
　　「幸好我遇見了你，明夜�！�
　　那樣曾超越生死、刻骨銘心的深情，竟然兩句話便可以輕易帶過。
　　三生相約，結果依舊是放棄。誰能說清到底值不值得？
　　……
　　他說了那么多，她卻一字也聽不到。
　　墨九知道，于是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傾訴。
　　最后他在紙上寫道，
　　明夜。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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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府。
　　「怎么…？」
　　冥王高坐在殿中，俯視著墨九。
　　「我放棄了。因為我愛上了另一個女子�！�
　　他不卑不亢地伏身拜下，寡情的語言自口中平板無波地吐出。
　　「恩？」
　　冥王微微搖頭，臉上卻不見驚訝之色，仿佛一切皆在預料之中。他溫和地開口提醒道，
　　「決定之前，先去看看你那份手札吧。」
　　下面的墨九硬氣答道，
　　「大人若希望我因此回心轉意，那大可不必。月光是我負她，不過如今她也不記得我了，那么就讓我替她付出那二十年的陽壽作為補償吧。其他的，我自有決斷�！�
　　他起身對冥王又拜了一拜，
　　「明日，我將與那名女子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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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喜之日。
　　紅衣的明夜。紅色的蓋頭。紅色的花轎。大紅的喜燭。目之所及一片血紅，那種過于鮮明的顏色，似乎難以營造出任何喜慶的氛圍，而是相反的，如此的邪異。
　　墨九一步步走向他的新娘，周圍的賓客口中都在不斷地向他道喜，擁擠的人群中自動空出一條路給他。
　　不過十幾米的路程，卻顯得如此的遙遠，每邁開一步，都如同跨越了一生一般。
　　他不明白這種沉重的感覺來源何處，或者說，不愿明白。
　　走到明夜面前時，墨九已是冷汗淋漓。他努力壓下內心的不安，伸手穿過視線中那一片血紅，去掀起近在咫尺的蓋頭。
　　一目一瞬間。
　　蓋頭下的卻是曾經朝思暮想，終于不敵時間流逝而在記憶中模糊淡去的那張臉。
　　夙月光。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對面前的墨九凄然一笑，身軀逐漸變得透明，仿佛融入了空氣之中一般，像回放的慢鏡頭那樣緩緩地消失不見。

　　夙月�！� 明。

　　｛第九夜：深情像無須灌溉那盆假花｝
　　墨九突然想起冥王的那句話，離開冥府后，他轉頭就忘。
　　「去看看那份手札吧�！�
　　那蠱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指使他渾渾噩噩地走向窗邊的書桌，從書架上抽出那卷月光手札。
　　遺忘已久的故事，封面的畫上落滿的塵埃，如同心間的沙漠。
　　墨九翻開手札，霎時掀起的灰燼飄灑如淚。
　　窗外的墻角邊，原本開著一簇小花的地方，新翻的泥土還裸露在地表。那一盆明夜移栽的花木仍在窗臺，卻已然枯萎。來不及凋謝的花還在枝頭，因為失水而耷拉的花莖彎出一個悲傷的弧度。
　　不知何時，手札上多出了一行不同的字跡。
　　——「我想你還是不夠愛我，所以才沒有認出我來。再見了，我最親愛的九。」
　　恍惚間，他眼前的空氣中，明夜和月光的兩張?zhí)觳畹貏e的臉慢慢在重疊、融合，唯一相似的只有一雙眼睛中同樣的愛意和凄怨，然后終于散去。

　　｛終夜：月光｝
　　驚疑的人們互相傳知著婚禮上的奇聞，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有誰會注意到那份手札還躺在窗臺，被忽略，到被遺忘，寂寂地在風中，空白的紙一頁頁翻過。，

　　我一廂情愿地以為你真正愛的是我。
　　然而你愛的卻是和我在一起時的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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