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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天寒乍暖。難得的好天氣,一群老太太提了小板凳坐在自家單元前嘮嗑。
一個頎長清瘦的身影從遠處走來。背后鼓鼓囊囊一個大包。
“這不是小戚嗎?好些日子沒見著了。”
戚少商一笑,兩個酒窩明晃晃的讓人移不開眼!斑@不是回來了嗎。我先有點事,晚上過來找您聊天哪!
說著,朝大家禮貌地頷首笑了笑,接著便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了樓。
“喲!看把你給急的,小媳婦在家等著哪?!”王奶奶向老姐妹們擠了擠眼。
老人們轟得一聲笑開了。接著你一言我一語的嘮叨起來。
“別說,這小戚還真是個好孩子。對人禮貌著呢!
“是啊,打從他回來,我們家姑娘就老有意無意的問我他情況?此溪殎愍毻粋人,我還真有心… ”
“得得得,年輕人的事,我們瞎摻和什么。人家小戚那么大人了,能沒有意中人嗎?你啊,就別費心了,白搭!”
…
這些,戚少商一句都沒聽見。
翻出鑰匙打開門。一切如昔。定時請了家政阿姨來打掃,家里干干凈凈。大理石地板白晃晃地反著光。記得有人不止一次地抱怨光腳踩在地上太冷,自己也不只一次說要給重新鋪上實木的,可拖到今天,還是老樣子。
戚少商默默嘆了口氣,帶上門。
輕輕的一聲,“嗒!
放下包,換鞋,倒水。戚少商很想好好的睡一覺。一個多月奔波在外的時候都沒覺得累,這會兒到家了,卻覺得一陣沒來由的疲倦,讓他幾乎站不住。
沖完澡,把自己往床 上一扔。
床頭的電話靜悄悄的,提醒著有新留言的紅燈一閃一閃。抱著被子挪過去,按下播放鍵。
“老大,打你手機關(guān)機,家里也沒人,這些天都跑哪兒去啦?兄弟們好久沒見了,想找你一塊出來聚聚;貋砺(lián)系我!
是老八。要是跟你說了去哪兒,你肯定又得呼朋喚友的招惹一群人去,我還有得清閑嗎。
戚少商輕輕按下刪除。過些日子再說吧,現(xiàn)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少商,回來了嗎?老八找不到你,整天過來騷擾我和紅淚?禳c回來把你這皮厚的兄弟帶走吧,一來就咋咋呼呼的吵死了!
那你就繼續(xù)受著吧赫連,戚少商笑得心滿意足的仰面躺下。樂得清閑啊。暫時我還沒有要認領(lǐng)他的意愿。
等到一切都靜下來的時候。戚少商覺得身邊安靜的有點過分。倚在床頭。環(huán)視家里,什么都沒變,卻又好像少了什么?蛷d里的掛鐘滴滴答答走得很規(guī)律。陽光穿過微掩的窗簾清冷的灑了一地。自己的拖鞋靠在床邊,有點委屈地躲在床腳的陰影下。
戚少商凝神看了會兒電話,再次伸手按下了綠色的播放鍵。
熟悉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響起。
“戚少商。事已至此,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鼻謇涞恼Z調(diào),沒有一絲感情的聲音。戚少商往電話邊湊了湊,想認真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他的聲音就在耳邊,他的樣子好像就近在眼前。
他平時不是這樣的,戚少商有點失神的想。好像看見他和自己并肩走在公司的走廊上,身板挺得直直的,一副神氣樣。走到?jīng)]人的拐角處,壞腦筋一動,側(cè)臉向他耳窩里吹了口氣,戲謔地說:“親一個嘛”。他身子輕輕一顫,從耳朵一路紅到脖根,接著就是狠狠一記橫肘子。
戚少商嘴角扯起一絲笑意。
在家的時候,就算平時一副人五人六的模樣,可脫下西裝他就跟小孩似的,喜歡光腳撒丫子在地上跑。冬天也一樣,直叫喚著地上冷也不肯穿拖鞋。每次剛進被窩都把自己凍得一哆嗦,然后他就得逞地壞笑。自己只有認命的把整個人都圈進懷里,手里焐著他凍得冰涼的鬼爪子,任他把冰塊似的腿環(huán)在自己身上,焐著焐著,兩個人就都暖和了…
這個人,會翻臉罵娘,會拿腔調(diào)諷刺,會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賊笑,會陪著自己在談判桌上和客戶周旋,甚至?xí)诒匾臅r候阿諛奉承,雖然一轉(zhuǎn)臉就會換上一副對剛才的舉動深惡痛絕的表情?蔁o論再怎么樣,他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說過話,聲音冰冷的沒有一絲感情,好像他們只是陌路人,從來都沒有認識過。
戚少商無言地望著電話。
伸手按到下一條。
還是那個聲音,這次卻是暴怒的口氣。
“戚少商。你他媽的有沒有腦子??!我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你!你還不明白嗎?我做過的事情從來就不后悔!別把自己當圣人,我最煩看到你那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戚少商輕輕笑了,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出那人邪形邪狀的樣子。
記得自己剛進去那會兒,成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靠在墻邊,向房間里僅有的那一扇帶著鐵欄桿的窗戶外看過去。那一方天空,有過陽光燦爛,有過烏云密布?伤麖膩砜床灰姡四欠教炜找酝獾氖澜缡鞘裁礃幼。從那扇鐵窗望過去晴空萬里的世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也許正在下著雨。
好像那個人一樣,他信任他,親近他,他以為自己最了解他,可回頭想想的時候,也許就是因為自己太信任他,任他放手去干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提防過他,所以才會落到這般田地。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看透他。他心比天高,他張揚跋扈,他那樣急切的想要一展拳腳。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可以助他登天的人,可沒想到終究還是錯了。太高估自己了吧。戚少商苦笑著摸摸自己的鼻子。
從聽說被匿名電話舉報,到警方突擊檢查,到莫虛有卻實實在在的鐵證如山,緊接著便是公司被查封。不過一天的工夫而已,戚少商卻結(jié)結(jié)實實的被打了個暈頭轉(zhuǎn)向措手不及。想趕緊打電話給他商量對策,打過去卻發(fā)現(xiàn)手機關(guān)機了。當時心里便是一沉,隱隱約約就覺察到了什么?蛇沒有機會去找到他問個清楚,當天下午自己就被請進了看守所。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法庭上檢方律師對自己的情況了如指掌,公司內(nèi)部大小事宜,事無巨細一個不落。在那個笑話一樣的證據(jù)面前,明明白白的誣陷,卻是百口莫辯。當庭便下了判決,他挺直著背站在被告席上,啞然失笑。被架走的時候,到門口的短短十幾步路卻好像走了十幾年。他看見了老八,被其余的幾個兄弟緊緊拖著,堂堂七尺漢子卻哭得完全沒了形象。紅淚緊緊攥著赫連的手,捂著嘴眼里卻全是淚。一圈看下來,他卻不在。自己茫然的再次環(huán)視四周,沒有,他不在。想大喊出聲,卻發(fā)現(xiàn)身心已經(jīng)疲憊的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他們都相信我沒有,他們都知道我是被冤枉的,那你呢?坐在警車里,去郊外的路上一路顛簸著,心里卻是空洞的沒了聲音。
戚少商捂住自己的心口,當時那一瞬間的空洞感覺好像又回來了。那是一股把人直拽入最深處黑暗的絕望。
那個時候,紅淚經(jīng)常來看他,一說起過往就是一把眼淚,可她美麗的臉卻始終是笑著的。好像有某種默契一樣,他們都沒有再提起那個人。他就這樣憑空消失了。直到有一天,紅淚沒打招呼就突然怒氣沖沖地大老遠趕過來,剛一見面就扔過來一沓報紙。頭版上是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自己的公司被傅氏并購了,他被任命為董事。心里那一點自欺欺人的念想終于被打破。果然是他。怎么會不是他?只有他才會對公司那樣的了解,只有他才能做出那樣精準細致的安排,只有他才會這樣狠決的不留退路不顧情面。這是早就料到的結(jié)果,只不過今天才被迫承認而已。心已經(jīng)麻木,可嘴里卻是不由自主的對紅淚說,“如果你見到他,就說,我不怪他。我等著他悔改。”
可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因為他看見對面的紅淚像被針扎到一樣直直地跳起來!暗浆F(xiàn)在你還想著他,還護著他!我怎么會看上你這樣的人!”
他從沒看過這樣的紅淚,堅強如她此刻卻聲嘶力竭淚如雨下?粗D(zhuǎn)身跑走,就像很久以前她決絕地離開自己身邊一樣,戚少商只覺得自己無力,卻也無意挽回。
不過這條留言,至少說明紅淚是把自己的原話帶給他了。那樣驕傲的個性,也難怪會這么生氣。
戚少商嘆了口氣。自己的那一番話,刺痛了兩個人?v使那個時候和紅淚早已分開,可她對他的心意,怕是從來都沒有減少過一份。只是自己更在乎的人,不是息紅淚。除了內(nèi)疚和希望她會一直幸福下去,他不知道該做什么。
......
房間里的又一次沉寂反倒打破了戚少商的失神。他忙不迭地又一次按下播放鍵。好像要急于抓住什么。
隔了好一段沙沙的空白,那個聲音才重新響起。淡淡的。
“戚少商。那個位置...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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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次紅淚被氣走以后,赫連和老八就會交替著來看他。他們有意無意的總會告訴他有關(guān)于那個人的消息,雖然講的時候口氣都是恨恨的。從他們那里,戚少商知道了他怎樣如魚得水,怎樣幫助傅氏集團擴大他們的事業(yè)版圖,怎樣成了上流社會的座上貴賓,富豪千金的懷春對象。
“可他始終都是一個人,誰都沒有找。所以有些嫉恨他的人就開始傳得很難聽,說他….你知道!焙者B春水沒開由地冒出一句。
戚少商突然覺得心里的陰霾裂開了個口子!澳撬趺凑f?”
“他從沒說過什么,沒否認也沒承認!焙者B春水看了他一眼。
戚少商現(xiàn)在記不得當時自己有沒有笑。還是說自己有沒有笑得很明顯。大概是有吧。因為有一瞬間他看見了赫連春水眼里一閃而過的訝異。他和他的事情,雖然不至于太張揚,卻從沒有故意掩飾過。那些明眼人,紅淚,赫連應(yīng)該都知曉端倪。愛了就是愛了,還怕人說么。
他辭職的事情,戚少商卻是從老八那兒聽說的。
老八連笑帶罵,戚少商好不容易才弄清怎么回事。可說實在的,除了那個人自己,怕是沒人能弄得清是怎么回事。一夜之間他突然賣掉了手中所有的股份,接著便把公司轉(zhuǎn)手給了別人。傅氏老總傅宗書大發(fā)雷霆,結(jié)果更衰的還在后面。因為很多人欣賞他青年才俊做事得力,于是目前和傅氏合作的好些項目都是由他談來的,F(xiàn)在他這樣無故撒手大幅度換血,搞得商界一時議論紛紛。人言可畏。最后矛盾直指傅氏內(nèi)部人事糾紛,結(jié)果就有人把信用問題搬上了臺面,接著不少投資者便跟風(fēng)紛紛撤回資金。于是一石擊起千尺浪,傅氏元氣大傷。
“你說這人是不是瘋了。更怪的是,他居然是把公司轉(zhuǎn)回給我們了!崩习松袂楣之悺
說不驚訝是假的。戚少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百種滋味碾過心頭,卻又實在說不上是哪一種。
眼里一片濕熱,當時的感覺又回來了。
記得那回是自己入獄以來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流淚,嚇得老八手足無措也跟著又哭又笑:“老大你這是太歡喜了吧!我們還等著你回來呢!”
想想就覺得真他媽丟臉!這直腸子的老八!
戚少商用力揉了揉自己眼角,對著電話狠狠地說,小王八羔子看你回來不抽死你!
停頓了一會兒,再次按下播放鍵。
響起的卻是讓戚少商心疼的聲音。
“少商。就快到新年了?磥斫衲......我得自己放煙花了。以前忙的時候總說什么要去西藏找清靜,現(xiàn)在倒是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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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身后大門慢慢闔上,戚少商抬頭狠狠吸了口氣。三月正午的陽光依然地晃得他幾乎張不開眼睛,可他就是迎著太陽直直的望過去,直到眼睛被刺得流下眼淚。兩年零七個月,他終于出來了。
從去年年初開始,因為有人舉報,當年的案子得以重新省理。紅淚,赫連,老八和所有的兄弟們竭盡全力,加上后來有人匿名上報的種種證據(jù)都與之前的結(jié)論完全相駁,折騰了一年多,戚少商被宣布無罪釋放。
一行人站在不遠處等著他。戚少商知道,這些都是在他最無助的時候依然對他不離不棄的人。他必須得說些什么,可話到嘴邊又無從說起。不知是誰先起了哄,于是有點尷尬的氣氛一掃而光,眾人抱成一團又跳又喊又哭又笑。戚少商的肩膀被拍得砰砰響,兄弟!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
當晚,一群人喝酒慶祝,直到一個個都走不了直路才散場。
正準備叫車,戚少商被一只手扯到一邊。抬頭,是赫連。
“你小子…”
“你還恨他嗎?”
“恨誰?”戚少商腦子不清不楚,順口接了下去。
“少給我裝蒜! 顧惜朝!”
好像剎那間一陣風(fēng)吹進了已然混沌一片的腦子里。顧惜朝…戚少商忍不住狠狠按住了胸口。
看見戚少商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赫連春水一急索性話就講開了,“告訴你,這次你能出來全靠他。他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力才把你撈出來。他之前是有錯,可你不要….”
話說了一半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赫連發(fā)現(xiàn)他居然已經(jīng)被戚少商揪著領(lǐng)子抵在墻邊。
“不要什么?報復(fù)他?這是他讓你告訴我的?”戚少商眼睛被燒得紅紅的。
“不是…我怕你做傻事將來后悔!”赫連最后是喊出來的,話音剛落他就被人一個用力推開撞到墻上。
“你他媽……”赫連春水恨恨地罵著,背后火辣辣直痛得嘴里咝咝抽著氣。好不容易扶墻站起身,看見戚少商已經(jīng)走了很遠。
“我愛他!”已經(jīng)走了很遠的那個人突然轉(zhuǎn)身,定定地看著自己,一字一句地大聲喊道。聲音劃破風(fēng)聲直接鉆進耳朵里,容不了一絲遲疑。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嗎?”戚少商說完了最后一句話,轉(zhuǎn)身走了。留下赫連春水一個人站在原地,喃喃地重復(fù),“你他媽的……”
一路踏著月光往回走。戚少商走得飛快。那個熟悉的單元樓越來越近了,他還在嗎?種種往事,斗嘴的,親吻的,甜蜜的,苦澀的…戚少商忍不住跑了起來。他也一直在乎他,他知道的!
惜朝,你還在嗎?
一口氣跑到樓下,戚少商忍不住停下來大口喘著氣。好不容易平歇了下來,只見樓道里閃出了個人影。
是一樓的王奶奶,一看見來人是戚少商,驚喜明明白白的寫在她臉上。
“小戚!你可回來啦!你那兄弟說你這兩天就該回來了,果然,終于把你給盼回來啦!”
“是啊,回來了!眲倓偲届o下來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
“回來就好!看你給瘦的!在國外一個人過得很辛苦吧。都是大小伙子了還不會照顧自己!
國外? 心跳漏了一拍,戚少商疑惑地望著王奶奶。
“這孩子,你那兄弟都告訴我們了,你去國外公干,走得匆忙就沒來得及回來打招呼。這一走就是兩年多,看把我們給惦記的。現(xiàn)在好啦,又回來了。今晚來我家吃飯吧,算給你接風(fēng)!”
“國外公干… 那我的那個,兄弟呢?”戚少商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他啊,走了有些日子了,說有事要忙。和你一樣,也是個好小伙子!快上樓收拾下吧,這孩子,看這衣服邋遢的…”
再想起那天的情景,王奶奶的每一個字他都記得,可他卻無法再準確地說出當時聽到那一番話時自己的心情。只是每次一想起,心里都是鈍鈍的痛,無法描摹的壓抑,沉甸甸的讓他透不過氣來。
戚少商渾渾噩噩走上樓,開了門,黑漆漆的屋子里似乎還留有著他的氣息。他直接走進臥室把臉深深埋進枕頭里,大口嗅著殘留著的只屬于他的味道。不經(jīng)意間,他瞥見床頭的電話上,提醒著有留言的紅燈閃個不停。他遲疑地按下播放鍵。
…
“戚少商。事已至此,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
“戚少商。你他媽的有沒有腦子??!我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你!你還不明白嗎?我做過的事情從來就不后悔!別把自己當圣人,我最煩看到你那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
“戚少商。那個位置...我不要了。”
…
“少商。就快到新年了?磥斫衲......我得自己放煙花了。以前忙的時候總說什么要去西藏找清靜,現(xiàn)在倒是真的來了!
…
王奶奶在樓下左等右等等不著人,只好端著飯菜上樓。門大開著,燈也沒開。屋里黑不隆冬一片。王奶奶有點心慌,顫巍巍開了燈,繼續(xù)往里走, “小戚?小戚?”
“哎!鄙硢∑v帶著濃濃鼻音的聲音從臥室里低低傳來。王奶奶吃了一驚。一會兒的功夫怎么就成這樣了?遲遲疑疑地走過去,只看見戚少商垂著頭倚在床邊,懷里緊緊抱著部電話。
王奶奶不放心地問了幾句,可無奈戚少商就是不吭聲,就只好留下飯菜,一步三回頭的走下樓去。
依然抱著電話機,戚少商起身關(guān)了燈。接著把自己緊緊裹進被子里。順著眼角流下的大顆水珠,差點把臉頰給燙傷了。
…
接下來的大半年,生活漸漸回到正軌。
盡管老八他們一再要求,戚少商還是不肯坐回公司董事的位置,只是每天第一個到,最后一個走,用盡全力地幫弟兄們收復(fù)失地。當年冤案雖已得平反,可陰影尤存。他們只有從頭爭取,一切重新來過。好在戚少商多年誠信義氣的好名聲在外,經(jīng)此一劫反而更生出些沉著冷靜的氣質(zhì),很快,不少當年倒戈的合作伙伴便紛紛回歸,生意就是滾雪球,做上道了就不愁它不會越滾越大,于是逐漸地便有更多在中間徘徊觀望的人加入進來。比起過去的規(guī)模,如今的光景眼見著就更加紅火起來。
戚少商就是這個時候離開的。該做的他都做到了,該教的他也都教了。那一群兄弟們,他只會無條件地信任他們。
該撒手讓他們?nèi)ワw了,F(xiàn)在我只想為一個人繼續(xù)走下去。
如果等不到你,那就去找你。
簡單收拾了行囊。和王奶奶打了聲招呼。戚少商坐上了去西藏的火車。
入夜的時候,戚少商依然醒著。
西藏...他在心里默念著。記得那個人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對自己說過,以后等有空了要一起去西藏。看見自己不解的目光,他轉(zhuǎn)開臉,低聲說,聽說相愛的人一起去會得到神明的祝福。自己笑著攬過人,你個不信神的怎么也相信這一套了?懷里的人掙脫開來卻沒有再說話。自信如你居然也會有需要神明庇護的時候。也許很多事情隱隱約約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露出了預(yù)兆,戚少商出神地想著。只是自己當時被幸福砸暈了頭,就什么也沒有發(fā)覺。
車廂里的燈還亮著,只看見 窗外飛速掠過的燈影,明明滅滅,照亮了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好好打量自己了。好像已經(jīng)更久沒有看到他了。他那樣無聲無息地從我的生活中抽身而去,卻又無時無刻的不在我身
邊。
遠遠的有一朵煙花綻放在空中。戚少商把臉緊緊貼上玻璃窗上向外面看去。又一朵煙花熱熱鬧鬧地在夜空里盛開,璀璨了一方天地,四散的焰火拖著尾巴在深藍的夜幕中拖出不滅的痕跡,最后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天際。戚少商耐心地等著,天那頭卻再無聲息,只剩下滿天的星斗,在寂靜的夜里清冷地亮著。
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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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拉薩已是兩天以后。晚上九點可天依然是亮的。提著小小的行李,戚少商在一家青年旅社住下了。時值二月,拉薩地處高原晚上冷的讓人發(fā)抖。戚少商一米八的個子勉為其難的蜷縮在被子里,從身下傳來的陣陣涼氣直讓他牙齒打顫;疖嚿弦宦飞蠜]合眼,凍著凍著卻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迷迷糊糊間好像那個人每次都凍得冰涼的腿腳又湊了過來,他心里一個激靈便緊緊把人摟進懷里?蔁o論怎么焐只感覺他的身體越來越冷…
戚少商一急之下便醒了過來。天已經(jīng)亮了,陽光明亮溫暖地照在玻璃窗上。簡陋卻干凈的小房間,只有他一個人。
收拾停當后戚少商走上街。也許是因為冬天的關(guān)系,街上的人不算太多,滿眼的蕭索氣息;颐擅傻慕值,藏民裹著暗色幾乎著地的皮袍,圍巾遮住一半臉,在路上晃晃悠悠的走著,有藏族姑娘圍著鮮艷的披肩招搖過市,大紅大綠,自然卻張揚。迎上戚少商好奇的目光,反倒落落大方地咧嘴一笑,紅紅的臉龐頓時好像被點亮了一般。路邊的小吃攤上騰騰升起白色霧氣,和著酥油味奶香味給這冬日清晨帶來了絲絲暖意。小販們用他聽不懂的話吆喝著,隨著嘴巴一張一合,于是每個人面前也騰起團團白汽。戚少商漫無目的地隨著人群往前走,抬頭卻發(fā)現(xiàn)身邊厚重的冬意反倒襯得這里的天空如同洗過一樣的湛藍。輕盈澄澈的藍色里悠悠浮著絲絲縷縷的白云。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也許過往的行人中就有他一個。
身后從遠及近傳來“噗噗”的聲音。戚少商回頭看去。是一隊磕長頭朝圣的人,有老人有青年。他不知道他們打從哪兒來,只見他們蓬頭垢面,胸口的毛氈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本色,膝蓋上戴著護膝能看出磨破的痕跡。他們無一不是口中念念有詞,走幾步,雙手合十舉過頭頂,接著置于胸前,然后掌心朝下俯身跪倒,全身俯地,頭深深地磕在地上,好像面前的不是塵埃沙礫滿地,而是象牙鋪就的通天大道。周圍的藏民早已是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繼續(xù)趕路,有些衣著鮮亮的旅客則趕緊靠過去拍照紀念,那一路跪拜的人就是最好的背景。
戚少商靜靜站在路邊,卻是看得出了神。他們就這樣周而復(fù)始,三步一拜,骯臟蓬亂的頭發(fā)下,眼神卻是清亮的,讓人看在眼里就不由得生出神圣的味道來。眼見著這隊朝圣者漸行漸遠,戚少商承認自己被震撼到了。
自己是不信神的人,記得他也是。有回公司遇見大麻煩,一個股東攜款出逃,一時間公司上下人心惶惶。老八好死不死的請了尊財神爺回來,早晚三炷香一拜再拜?伤麄不信邪的第二天就把佛像供臺拾掇了直接給丟了出去。氣的老八鼻子不來風(fēng),可他就是那樣眉毛一揚,口氣一如平時的驕傲不屑:“信神?還不如信我!”
戚少商微微笑了。那樣凌厲張揚到自負的人,在看著這樣虔誠地將自己身心交付給神靈的朝圣者的時候,不知心里會作何感想。手下意識地握了握,卻只握到了一股冷入心扉的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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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薩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
“要是能在這里一直住下也挺好!逼萆偕套谛÷蒙绲穆短煸鹤永锊[著眼喃喃道。高原陽光灼得皮膚火辣辣的生疼。心中卻是一片出奇的清明寧靜。明天就要回去了,最后一個在西藏度過的下午,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這么好好坐著。
這些日子,他走遍了拉薩的大街小巷。每當想起過去忙忙碌碌的生活,戚少商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仿佛比起外面的世界,這里的時間要流動的慢得多。走過的街道里,他看到朝圣者,看到手工匠,看到風(fēng)塵仆仆的背著大包獨自行走的人…他們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臉上的神情因為專注而顯得格外虔誠寧靜。讓人忍不住想看過去卻又不敢直視。他看到倚在門柱邊懶懶曬太陽的老藏民,迎上自己的目光便展開如同風(fēng)干橘子皮一般的黝黑皮膚對著自己嘿嘿樂。于是就被那絲毫不設(shè)防的單純笑容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坐到他的身邊,連猜帶蒙地聽著他用很不標準的漢語滔滔不絕,一聽就是一下午。走在路上的時候,戚少商總會錯覺,那個人會在下一條街的拐角處出現(xiàn)。原來不經(jīng)意間他的身影已經(jīng)刻得深入骨髓,張揚的,驕傲的,敏感的,清冷的,寂寞的。每一個側(cè)面的他,深深淺淺地藏匿在光影后面。他總是能看見他,出神望著朝圣者的,蹲在手工匠身邊好奇地打量著的,背著包沉默著一個人走著的。他斂著內(nèi)雙的眼睛,他笑得露出牙齒之間小小的縫,他安靜地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眼里露出說不清的情緒。透過時間,戚少商可以看他看得很清楚。只是每次滿懷希望地走到下一個街口時,空蕩蕩的路口卻還是只有他一個人。
這些日子。戚少商逛遍了拉薩大大小小的寺廟。他在這方面了解甚少。可每回他都會和導(dǎo)游帶領(lǐng)著的大部隊隔得遠遠的。與其聽那些冗長的讓人昏昏欲睡的解說,戚少商更喜歡一個人呆著;璋档拇蟮罾镏荒苈犚娮约旱哪_步聲,戚少商卻覺得心安。手電筒掃過墻上年代久遠的壁畫。斑駁泛黃卻依然可以看出當初鮮艷奪目的痕跡。一尊尊佛像或面目和善,或不怒自威,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靜靜站在大殿中央,可以聽見遠遠傳來的抑揚頓挫的詠唱聲。仿佛可以洞穿靈魂的聲音。
大昭寺里有一圈轉(zhuǎn)經(jīng)筒,戚少商跟著人群沿著順時針方向一路撥動過去。年代久遠的轉(zhuǎn)經(jīng)筒,早已被無數(shù)只手摩挲得光滑錚亮。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耳邊喃喃的念經(jīng)聲漸漸匯成一片。戚少商有點走神。好像看見那個人走在自己前面。骨節(jié)分明的白皙手指一個個撥過轉(zhuǎn)經(jīng)筒。他的頭發(fā)有點長了,微卷著掃過領(lǐng)子。他的背影看起來更瘦了。戚少商鼻頭一酸,不禁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肩頭?商撟ヒ话,指尖只是觸到了一縷浸著酥油味道的空氣。早該知道,他不在。攤開手心,戚少商失神地望著。什么都沒有。
大昭寺周圍跪著好些原地磕長頭的朝圣者,莊重認真地重復(fù)著每一個動作。自然地仿佛這些動作早已融入他們的骨血。戚少商靜靜看了一會,走到人群中慢慢跪下身子直到全身俯地。臉緊緊貼著地面,輕輕叩一下,又一下。是不是真心相奉,神明就可以顯靈替我實現(xiàn)心愿?然而叩首再起時,土地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被打濕了一小塊。
其實在拉薩的更多時候,戚少商喜歡呆在小旅社里。這里是有名的年輕旅行者的集結(jié)地。來到這里以前都是互不相識的路人;離開這里之后依然是各自散落天涯的過客?傻搅诉@個旅店里,素昧平生半天時間就可以變成無話不談。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起,聊得是五湖四海的趣事。一打啤酒就可以聊一個通宵,直到一屋子人喝得歪歪倒倒四仰八叉。這種難得的相處相交讓戚少商覺得輕松,什么都不用顧及,什么都不要多想,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開心過就散,沒有不舍沒有傷心,多好!
如同拉薩的任何一家青年旅社,這家小旅店的門口墻上也貼滿了花花綠綠旅行貼士。找人搭伙一塊出游的,找車的,涂鴉的,發(fā)表愛的宣言的,留下煽情感想的,罵罵咧咧抱怨罵人的…滿滿當當一塊墻,看得人眼花繚亂。戚少商就曾按著其中一個聯(lián)系方式找到了去阿里和納木措的同路人。其他無聊的時候,戚少商也會饒有興趣地走過去看上一小塊。浮生百世繪也就不過如此吧。戚少商總會笑笑,然后走回房間,或者出門走上大街。那俊朗模樣看得旅店的年輕小老板娘心里花枝亂顫。
那天從大昭寺回來,戚少商走進院子,鬼使神差地又走向那面墻。只覺得心里很亂卻又說不上來為什么。被各種五彩斑斕擠在角落旮旯的一塊空白吸引了他的注意。其實也不是空白,只是什么都沒有貼的一小塊地方寫著幾行字。乍眼一望去,藏在一片花花綠綠當中,實在很難發(fā)現(xiàn)。戚少商湊近一看,頓時心跳如雷。這字跡…
他是看慣了他的字的。他的字很好看,可不同于書帖里的中規(guī)中矩 ,他的字體行云流水自成一體,照樣有型有款。每次簽合同的時候,別人都是大筆一揮畫個鬼都不認識的符,唯獨他卻總是認真地簽出個瀟灑的名字,剛勁有力清清楚楚。這樣熟悉的字體,不是他還能是誰的?
戚少商一字一字地念出來: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經(jīng)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zhuǎn)山
不為修來世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寥寥數(shù)十字。
可終究神靈是聽見我的聲音了。
小老板娘打從門外回來,就看見這個平時總是笑的一臉陽光的英俊漢族小伙子,此時站在那堵墻前怔怔的淚如雨下,深深的酒窩都被淚水浸濕了,卻是笑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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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還掛在頭頂?shù)奶柎丝桃褲u漸西斜。明天就要回去了,在西藏度過的最后一個下午,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這么好好坐著,好好想念一個人。
“要是能在這里一直住下也挺好,”戚少商在藤椅上躺平,閉上眼睛!叭绻心闩阒业脑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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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呆了一個月零二十天后,戚少商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了他的小公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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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重新陷入沉寂,只聽見均勻的呼吸聲。
原本歪在床邊的人已經(jīng)沉沉入睡。電話緊緊靠在身邊。
即使是夢里,戚少商還是能背出顧惜朝給他的,最后一條留言里的每一個字。
“今天就是新年了。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旅行其實很沒意思!惫室馔系钠降恼{(diào)子里卻是掩不住的笑意!斑@一路上想了很多。原來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現(xiàn)在卻好像明白了。”聲音頓了頓!耙呀(jīng)買了明天的機票。我.....真的很想見你!
顧惜朝在2005年2月9日給戚少商留了最后一條電話留言。
戚少商在2005年3月5日被無罪釋放。
經(jīng)過一年的等待,戚少商在06年2月去了西藏。
當?shù)却龔慕^望到無望,剩下的時間更多就是為了緬懷過往。一共五條電話留言,早已被翻來覆去地聽爛了。
可戚少商知道,他會一直等下去。就好像在西藏的一路上,他的影子隨處可見。
他并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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