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叫小乞丐，因為爺爺是城里的老乞丐。
　　從記事小乞丐便跟爺爺相依為命，爺爺拿著個破瓷碗一瘸一拐走在前頭，她牽著爺爺?shù)氖謸u搖晃晃跟在后頭。每天都從城西走到城東，再從城東回到城西。
　　城里的人心善，看不得一老一小餓著肚子。嘴上一直說著自家也快斷了糧，但總會施舍些吃的給他們。
　　西街饅頭鋪的老板是給他們東西最多的大善人，他有個獨苗兒子叫小伍。在城里，只有小伍不嫌小乞丐臟肯陪著她玩。不過小伍的娘親死的早，生下小伍沒多久就病死了。戰(zhàn)亂的年代，得了病便算是半截身子入了土，活不長。
　　小伍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小乞丐，饅頭鋪有時會做多了幾個饅頭，賣不出去，剩到第二天又會餿掉，小伍爹拿給小伍。
　　小乞丐和爺爺還有小伍便會坐在石頭上，一邊看著夕陽一點點落下，一邊啃著饅頭，這是小乞丐最快樂的日子。
　　那時的小乞丐，滿腦子想著都是有一天，能把饅頭吃到飽該多好。
　　小伍給過小乞丐最值錢的東西是一枚銅板，不過銅板還沒被她捂熱乎，便被爺爺給了城東口算命的老神棍。老神棍在她哭嚎聲中，硬是有模有樣掐著手指算。
　　他說，小乞丐是千年難遇的分水命，命里一半貧賤，一半富貴；一半是幸，一半不幸。
　　聽了老神棍這話，爺爺笑得合不攏嘴，捏著小乞丐的臉直說，小乞丐下半輩子是幸福的富貴命，倒時他也能安安心心的走了。
　　那時，終歸是小了點兒�？粗鵂敔旈_心，小乞丐也跟著笑，不明白爺爺?shù)脑�，更想不到老神棍的意思�?br>　　不過，明不明白也不重要。小乞丐的爺爺走了，在戰(zhàn)亂逃命的途中。
　　那天，小乞丐走在前頭，爺爺被她拉著跟在后頭�？蔂敔斃狭艘膊×�，一步都邁不動，死在了大街上。倒下時，身上被流民踩了好幾腳。
　　小乞丐伸手想幫爺爺把身上擦干凈，但越擦越臟。整個城都不干凈了，哪兒還能有幸免之處。
　　小乞丐哭的厲害，她害怕，怕爺爺也像滿街倒下的人一樣，被人和牲畜吃的只剩下白燦燦的骨頭。她繼續(xù)拖著爺爺走，她不能丟下爺爺。爺爺說，想去有山有水的地方，她要把爺爺埋在那里。
　　又趕走一只要啃食爺爺?shù)寞偣�，小乞丐還是倒下了，她再也走不動了。
　　小乞丐蜷著身體，胡亂想著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想。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滿心滿眼的灰好像永遠都走不出去。
　　恍惚中，眼前出現(xiàn)一雙鞋。
　　她從沒有見過這么干凈的鞋，干凈到讓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小乞丐想閉上眼，卻聽見一個好聽的聲音，“跟我走，我給你飯吃�！�
　　“不……不吃了，走不動了，還有……有爺爺呢�！毙∑蜇ぢ犚娮约簲鄶嗬m(xù)續(xù)的說。
　　“我?guī)湍懵窳四銧敔�，走嗎？�?br>　　小乞丐睜開了眼睛，突然記起自己為什么一直在趕路，“爺爺說，他想去有山有水的地方�！�
　　“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氏純良德善，克嫻內(nèi)則，淑德含章。著即冊封為純貴人，欽此！
　　小乞丐亦步亦趨走在青磚上，身前帶路的公公比爺爺還絮叨，不厭其煩重復(fù)著宮里的規(guī)矩。其實他不知道，小乞丐聽不懂，更記不住。
　　小乞丐只知道，原來小伍爹做的饅頭不是饅頭，叫豆餅，在宮里牲畜才吃，真正的饅頭又大又圓白胖胖的，吃起來軟香軟香。
　　公公是個好公公，看過窮苦人，自己也過過窮苦日子�？粗∑蜇み@般，直嘆氣，“純貴人，在宮里不比外面，餓不死，但想活著也難�！�
　　是了，小乞丐現(xiàn)在不叫小乞丐，她有了名字叫蘇純，得的是皇后娘家姓，名是皇上親賜的單字。
　　皇上歡喜她，說她一雙眼睛裝了滿天星辰，干凈又明亮，在當初那小城里是唯一的光。蘇淳想，自己跟皇上應(yīng)當是配的，皇上有雙干凈的鞋子，自己有雙干凈的眼睛。
　　但蘇純忘了，皇上是九五之尊，錦衣玉食富貴榮華，鞋子更是多到數(shù)不清，就像宮里的嬪妃。
　　蘇純不懂，公公便幫她想了個簡單法子，她年紀小地位也不高，凡是見了人，只管喊聲姐姐。
　　姐姐叫多了，蘇純連臉都記不住。不過對她頂頂好的皇后和不讓她喊姐姐的貴妃她倒是認得清楚。
　　時間一長，蘇純也發(fā)現(xiàn)了些門道，這些個姐姐記住也沒用，用不了多久就死的死丟的丟，等人太少，便又會添些新的進來。
　　宮里又有人溺水了，在井里不知沉了多久，皮肉泡的泛白，掛在骨頭上，散著一股子臭氣。
　　臟水差點兒濺到皇上的鞋子，皇上見蘇純一直低頭，問蘇純怕不怕。
　　他不知，不過是個死人而已，蘇純見多了。
　　皇后告訴蘇純，宮里井邊濕滑，日后要少去。蘇純牢牢記下，只是她忘了，在這宮里，讓人掉下去的不只有井邊。
　　蘇純落水了，昏昏沉沉一個勁兒夢到爺爺，她想跟爺爺走，她告訴爺爺她變乖了，從前她總是怕餓肚子，現(xiàn)在也不怕了。
　　但爺爺，到底還是沒帶她走。
　　皇后說推她落水的是貴妃，皇上說壞心腸要住冷宮。
　　蘇純替貴妃求情，貴妃嫌她臟又沒用，不會推她。
　　皇上歡喜她純善，封了她妃位，告訴她要快些長大。
　　成了純妃的蘇純見到了小伍，不過一年多，卻恍如隔世。小伍長高了不少，穿著一身戎裝，倒有了幾分小大人的模樣。
　　蘇純正懊悔著沒把小伍看真切，小伍的腦袋便掉了下來，死不瞑目的臉正對著她。
　　小伍是在籠子里，被老虎一口咬死的。宮里的，朝堂的，一個個都拍手叫好，看著老虎吃掉小伍的腿，開膛破肚，最后連滾遠的頭也被咬碎，腦漿四濺。恭維著皇上英勇，養(yǎng)的野獸也異常兇猛。
　　皇上笑著，連鞋子濺上了小伍的血，都沒發(fā)現(xiàn)。
　　小伍沒認出蘇純，但還是帶走了她眼底的光，想還給小城里的小乞丐。
　　還沒出生的小皇子，死在了皇后肚子里。
　　皇后說是她推的，像貴妃推她一樣。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罪妃蘇氏，心狠手毒，有違婦德，枉顧天恩，朕念其隨駕多年，于皇室有勞苦之功，特賜白綾一條，鴆酒一杯，以示天恩，欽此。
　　蘇純沒了姓，也沒了名，又變回了小乞丐。
　　小乞丐求皇上，讓她落葉歸根。說來，這詞還是皇后教她的。
　　公公跟在小乞丐身后，看著小乞丐走的端莊，“純妃，不在宮里，不用守著規(guī)矩了。”
　　小乞丐把小伍唯一一節(jié)指骨埋在了饅頭店下，小乞丐不明白，“才三年，怎么就從純良德善變成了心狠手辣？”
　　“純妃，皇后娘家家族顯赫，手握兵權(quán)，皇上寵信不過暫時。純妃，可以瞑目了�！惫f的凄涼。
　　小乞丐啃著饅頭，在小城她盼著能把饅頭吃到飽，到宮里卻忘了。
　　現(xiàn)在，又想了起來，“公公，我長大了，眼里也不干凈了。我要是知道，就留在城里，不長大。”
　　幫你點燈的人，又把燈吹滅。你總歸是不能恨，那光亮原本就不屬于你。
　　小乞丐吃了大半個饅頭就飽了，她想起有次小伍不餓，她吃了一整個。
　　原來，那時她就飽了。
　　小乞丐死了，死在當初那條街上，就像這三年不過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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