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日的前一天，天氣仍然很熱。一直到了傍晚，才稍好些。但人走在柏油馬路上，還像是踩在蒸籠里，隨時都要化掉。這個鐘點，三個十六、七歲男孩子從籃球場上出來。其中一個仰頭把水喝完，忽然興之所至，作了一個三分球的動作，“當(dāng)”的一聲，把空礦泉水瓶投進(jìn)了垃圾桶。
　　“裝C。”
　　劉顯云看不慣周濟(jì)一臉得意的樣子，口吐蓮花。
　　周濟(jì)并不懊惱，搖頭晃腦道：“這C呢，有裝得成的，有裝不成的。要裝到巧妙，裝到天然，這才見大爺?shù)谋臼�。您說對不對？”
　　劉顯云臉一黑：“對你大爺?shù)�！�?br>　　周濟(jì)說這話有那么點弦外之音。
　　上學(xué)期劉顯云在班里揉紙團(tuán)，對著垃圾桶苦練三分球。紙團(tuán)一共進(jìn)去了幾個，站在窗外的老湯幫他數(shù)得一清二楚。除了罰他寫檢查、做值日外，老湯專門在班會上辟了半小時，讓全班看著劉顯云一人投紙團(tuán)三分球，最終評價道：“就這點技術(shù)，值當(dāng)浪費那么多紙？”
　　劉顯云一直覺得人格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因此，周濟(jì)剛說一句他就明白了。
　　林冽抱著個籃球走在最后，這時開口說：“熱成這樣，你們還真有力氣吵啊�！�
　　“你還真敢說，叫我們出來打籃球的難道是我？”
　　“可不是！”周濟(jì)見風(fēng)轉(zhuǎn)舵，“小云云這細(xì)皮嫩肉的，都曬傷了！”
　　他說著就去擼劉顯云的短袖：“你看這色差！”
　　在劉顯云用力把那只細(xì)瘦的雞爪子拍掉前，林冽已經(jīng)看見了劉顯云兩截顏色不一的胳膊，下面一截黑里透紅，上面一截紅里透白。他噗嗤一笑。
　　“好吧，我請你們吃冰淇淋�！�
　　林冽用下巴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便利店。
　　“算你小子有點良心�！�
　　聽到吃的，劉顯云便樂了，肥厚的一巴掌拍在林冽背上。

　　三人走進(jìn)面積不大的便利店。
　　剛一開門，冷氣呼地迎面撲來，劉顯云忍不住“靠”了一聲。
　　“一天天的，能不能文明點。”周濟(jì)跟在他背后，耍寶似的抱怨了一句。
　　“不是，我說，”劉顯云壓低聲音，說，“你們瞧，那邊那個像不像隔壁班教語文的那個？叫什么來著……”
　　周濟(jì)和林冽都望過去，那是一個扎著丸子頭，一身明黃連衣裙，二十多歲的女人。此刻她側(cè)對著他們，正專心致志地站在食品柜前挑選，看樣子似乎有些苦惱。
　　“好像是她，對的，叫什么……”
　　“李老師！”
　　沒等周濟(jì)把話說完，林冽已經(jīng)喊出聲來。
　　那女人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來，望過來一雙明亮的眼睛。見是他們，就松了口氣：“哦，是……你們啊。”
　　奇怪，她居然認(rèn)得我們？
　　雖然這樣想著，周濟(jì)還是裝模作樣地乖乖喊了一聲：“老師好！”
　　“老師買什么呢？”林冽走上前去問。
　　“……沒有，剛剛回來，想說買個三明治當(dāng)晚飯�！彼坪踉驹诤苷J(rèn)真地糾結(jié)三明治的口味，現(xiàn)在當(dāng)著學(xué)生的面，便隨手放下了一個，舉起最終的勝利者沖他們揚了揚，這才放下來認(rèn)真地再看一眼——雞蛋青瓜火腿。
　　“老師要不要吃冰淇淋？今天林冽請客�！�
　　周濟(jì)說話全然不像他剛剛油腔滑調(diào)的樣子。
　　“哦？這么好？”她笑瞇瞇的，并不答應(yīng)“要”或“不要”，而是說，“你們剛運動完嗎？現(xiàn)在吃冰淇淋，小心腸胃受不了�！�
　　“沒事沒事，有一陣了。再說，我們腸胃好著呢�！眲@云站在冰柜前已經(jīng)挑開了，張口胡說八道。
　　“給我拿支紅豆煉乳�！敝軡�(jì)喊他。
　　林冽也走到冰柜前去，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兩根草莓牛奶味的甜筒冰淇淋。
　　“這個可以嗎？”
　　“啊，”李蔓蘿似乎本來打算拒絕，但看了他一眼，忽然小聲笑出來，忙又收住，點點頭說，“好，謝謝你�！�
　　林冽有些發(fā)窘。
　　李蔓蘿又說：“這次我請你們吧�！�
　　“我請我請�！绷仲φf。
　　“老師，你讓他請吧，這家伙好不容易發(fā)回善心�！敝軡�(jì)幫腔。
　　“那怎么行，你們都是學(xué)生�！�
　　林冽還想堅持，但李蔓蘿不由分說，把所有的賬都給結(jié)了。男孩們說了聲“謝謝老師”。四個人出了便利店，都拿著根雪糕在手中，邊走邊吃。
　　“這次是老師請的，你的賬可還得記著呢�！眲@云一邊嗦著，一邊含含糊糊道。
　　林冽沒吱聲。
　　“老師從哪里回來？”周濟(jì)問道。
　　“剛?cè)チ颂藢W(xué)校，做開學(xué)的準(zhǔn)備。”李蔓蘿說，忽然像剛想起來一般，問道，“明天返校，作業(yè)都做完了吧？”
　　周濟(jì)“嘿嘿”一樂，打馬虎眼。
　　“寫完了，我保證！”劉顯云的誓言永遠(yuǎn)這么不值錢。
　　“寫完了就好，不然，哼哼。”
　　“放心吧老師！”劉顯云這么說著，面色有些發(fā)青。
　　“老師，再給我們最后一天好日子嘛，你也不教我們呀�！敝軡�(jì)有點半求饒半撒嬌的意思，林冽忍不住睨他一眼。
　　劉顯云雖然沒說話，臉上卻撥云見日：說得對��！他都被老師的名頭給嚇糊涂了。十分鐘前，他甚至都不知道這老師姓什么呢。
　　又聽李蔓蘿說：“這可說不好，高二不是還要分班？”
　　“那老師教哪班？”
　　“想套話？”李蔓蘿“咔”地咬了口甜筒皮，伶牙俐齒地說，“過兩天就知道啦。”
　　這下，男孩們都沒話講了。
　　走到分岔路口，周濟(jì)和劉顯云說他們要往左邊的路走，林冽和李蔓蘿則往右。那兩人很乖地跟李蔓蘿道了聲“再見”，周濟(jì)又說：“老師明天見！”
　　“記得這一頓你還沒請��！”劉顯云叮囑林冽。
　　“行行行�！绷仲荒蜔�

　　幾個人分了手，林冽和李蔓蘿繼續(xù)走下去。他們把雪糕吃掉，拎著塑料包裝走。林冽想了想，接過李蔓蘿手里的，一同攥在手上，跑到前面的垃圾桶那里扔掉，又跑回來。
　　老遠(yuǎn)地，他就見李蔓蘿又在笑他，便硬繃著一張臉，問她：“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沒等她回答，又問：“剛剛你是不是嚇唬他們的？”
　　“大概吧�！崩盥}笑的時候，露出一顆小虎牙，樣子有些狡黠。
　　“他們肯定嫌你是啰嗦鬼了�！绷仲f。
　　“出賣同學(xué)？”李蔓蘿說完，忽然反應(yīng)過來，“不對，是你這小鬼頭嫌我啰嗦吧？指桑罵槐的，你作業(yè)寫好了嗎？”
　　“好了好了，你才小鬼頭�！绷仲⒓凑f，“有李老師這么盯著，我能不寫嗎？”
　　“那就好。”李蔓蘿似乎被這句話奉承到了，心情很好，“今晚有得吃嗎？”
　　“有，今晚他回來。阿姨做飯。”林冽說，“你一個吃三明治的人，還關(guān)心我有沒有晚飯吃？”
　　“哼，早幾年你怎么不說這種話。”
　　林冽沒說話，但他似乎很開心，過了會兒，又問李蔓蘿說：“高二你會教我嗎？”
　　“你猜。”
　　“我才不猜，最多兩天后就知道了。”
　　李蔓蘿悻悻地說了聲：“好吧�！�
　　“男孩子長大了真沒意思。”她又嘟囔著抱怨了一句。

　　兩人走進(jìn)同一棟樓。走到七樓的時候，704的門正好打開，一個穿著豹紋裙子，留著大波浪卷發(fā)的女人走了出來。她沒有化妝，腳踩一雙拖鞋，看上去有些疲憊。見到他們，她吃了一驚：“小冽�！庇纸欣盥}：“蔓蘿老師。你們一起從學(xué)�；貋淼膯�？”
　　“蕓姨�！绷仲芄郧傻亟辛寺暋�
　　“蕓姐。”李蔓蘿也跟她打招呼，“叫我蔓蘿就好。沒有，我們路上遇到的，明天才返校�！�
　　“這樣啊�！卞X紅蕓似乎很緊張地在想話題，頓了頓，說，“家里沒醬油了，我出去買�！�
　　“我去吧，蕓姨�！绷仲f，“我把東西放放就行�！�
　　“可以嗎？”蕓姨搓搓手，顯出有點為難的樣子。
　　“讓他去吧�！崩盥}也說。
　　錢紅蕓干笑了兩聲，便不再客氣。林冽放好了籃球出來，向錢紅蕓問明白了牌子，又問有沒有什么要買的，就飛也似的要走。
　　錢紅蕓喊他：“跟蔓蘿老師說再見�！�
　　林冽頭也不回地下了樓梯。
　　錢紅蕓嘆了口氣，抬頭見李蔓蘿在看她，就說：“這孩子�！�
　　“沒關(guān)系的，別在意�！崩盥}說。
　　“辛苦你常常照顧他，還幫他補(bǔ)課，”錢紅蕓客氣地說，“他也不是你學(xué)生�！�
　　“沒事，既然一個學(xué)校，就都是我的學(xué)生。再說，認(rèn)識這么久了，林冽就跟我弟弟一樣�！辈恢獮槭裁矗盥}聽了有點不是滋味，便語中帶刺地回敬道。但看錢紅蕓的表情，似乎又不是那個意思，李蔓蘿說完就后悔了，便有些愧疚地補(bǔ)充了一句：“新學(xué)年我可就跟他一個班了，那就真是我學(xué)生了�！�
　　“這樣啊。”錢紅蕓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真是要辛苦你了�！�
　　“沒有的事兒�！�

　　寒暄完畢，李蔓蘿回了703，在房間里一邊啃三明治一邊備課，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自己手機(jī)“登登”了一聲。
　　“老師好�！眮碜浴傲仲薄�
　　把他給忘了，暴露得這么快。李蔓蘿點開他的信息，不禁失笑。
　　過了會兒，飯吃到一半的林冽，也聽到自己手機(jī)“�！钡匾豁憽�
　　“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來自“李蔓蘿”。
　　“怎么了嗎？”蕓姨問他。
　　“吃飯玩什么手機(jī)�！绷肿詽f。
　　“沒什么�！�
　　林冽收了笑容，把手機(jī)屏幕按熄，猛扒了兩口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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