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書喆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一些被大人們稱作“離經(jīng)叛道的人”。

　　在二零零幾年，距離現(xiàn)在十多年的時候，在班上大多數(shù)的女同學(xué)正追著臺灣的偶像劇圍在一起討論那個男團(tuán)帥氣的時候，她還窩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著那些難搞的數(shù)學(xué)公式——在上一節(jié)課，物理老師才剛教的，成績名列前茅的男生在課堂上的問答環(huán)節(jié)上已經(jīng)充分顯示了自己完全懂得了這個知識點，而她任書喆無論是昨晚挑燈把書翻了多少遍，依舊沒能看透個中的原理。

　　她要落后于其他人了——這是她初中三年來程度最劇烈的念頭。

　　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要走一段大約二十分鐘的路程，在這個只有孤單一個人的上學(xué)放學(xué)的日程，她可以將課堂上老師教授的知識在腦海里飛速一遍，然后牢牢記下來。憑借著這種才能，她的文科一直很好，在課堂上得到語文老師和歷史老師的贊賞�？墒�，需要動腦筋的理科卻是她的死敵。

　　有的人天生就缺一道會轉(zhuǎn)彎的腦筋，任書喆就是一個自小連看《腦筋急轉(zhuǎn)彎》都要看了答案，思索半天才知妙處在哪里，然后記住答案在眾人的面前顯擺的笨小孩。

　　在回家的路上，有男孩騎著自行車飛馳而過的耍帥身影消失在十字轉(zhuǎn)角，有女同學(xué)手拉手一起談笑的嘻嘻哈哈笑聲，還有各色各樣匆匆趕回家的大人。

　　走了十分鐘左右，她已經(jīng)將語文課上的詩詞在腦海中背完了，轉(zhuǎn)而看向了街道上的人們。恰好附近是一處“繁華”地帶：超市、網(wǎng)吧、那個時候還不是很火的奶茶店、看起來像泥潭一樣的游戲廳……所有這個鎮(zhèn)子上的閑人、壞學(xué)生、爛人都聚集在此，抽著自以為能標(biāo)志成熟的廉價香煙，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擁抱在一起。就是從這些人的身上，任書喆看到了與自己處于不同世界的人。盡管只是看到，但是不能理解他們的行為。

　　她曾經(jīng)聽別人說過“我喜歡同性”“我以后要當(dāng)個丁克”……

　　“這不是藝術(shù)家做的事情嗎？為什么那么平凡的、不起眼的人也說出這樣的話？”升上了高中的任書喆還在想這個問題。她的思想經(jīng)常飄回那個潮濕悶熱的小鎮(zhèn)，男男女女捧著奶茶，坐在摩托車黑皮座位上，朝著學(xué)校門口舉杯高呼著什么。叛逆得讓只會低頭學(xué)習(xí)的任書喆有點羨慕了。

　　叛逆的人看她的眼神中總是帶著某種莫名的自大，而她讀不懂個中有什么好得意的。

　　后來，她慢慢回想，認(rèn)真思考過后，她覺得很可憐。那些人真可憐，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女孩和女孩擁吻，男孩躺在男孩懷里。這些動作的背后為的是什么？標(biāo)榜自己的與眾不同嗎？

　　任書喆有個十分起眼的堂妹，在她高一的時候，堂妹只有5歲，嘴巴甜甜的，一看就是很討人喜歡的孩子。這孩子也很大膽，很喜歡任書喆堂姐。甚至，這個孩子還會沖在堂姐面前，為她驅(qū)走欺負(fù)她的其他淘氣的打打鬧鬧的兄弟姐妹。

　　這孩子很喜歡坐在任書喆的腿上，任書喆是個有點微胖的女孩子，身體也很豐滿，班上的男孩子私底下會討論她的身材。通過其他的同學(xué)，她也知道了這些男生宿舍話題，知道了自己成為了男孩們的幻想對象。她開始無比討厭身上的肥肉，那兩團(tuán)隆起的小山丘讓她縮起雙肩，恐怕別人的眼中別無它物只有它們。她試過嘗試不吃早餐，貧血暈倒之后就再也不敢了；她開始嘗試食蔬菜沙拉，每回臉色都青得跟盤子里的蔬菜一樣青青白白的，便早早宣告此法不通。

　　跟這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敢張開自己的胸膛，放心讓她依偎。

　　女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真好啊……

　　她心里不由得感嘆，卻沒有將這種心聲透露出來，因為一定沒有人會理解自己因為這種小事而覺得舒心的心情。

　　“是誰在你腦海里惹你生氣了呢？”高二的時候，某天有個女生突然回過頭來問任書喆，那是她前桌。

　　“��？”任書喆有點摸不著腦袋。

　　“因為你今天都沒怎么跟別人說過話，但你的臉色就像被人用48碼的鞋子踩過一樣，臉色臭得不行�！鼻白罁]了揮手，她是同班了兩年的女同學(xué)，在任書喆的印象中，高一的時候這個女孩子曾從隔壁宿舍過來借小電風(fēng)扇。

　　“我沒有�！比螘鴨椿卮穑闷鹆藭傺b要看。

　　“你記東西很快，是因為你經(jīng)常看書嗎？”

　　“是啊�！比螘鴨床簧瞄L應(yīng)付別人，她決定無論張佳佳說什么，她全部順勢回答。

　　“你文科一直很好耶，有什么背書的訣竅嗎？”對方果然不折不撓。

　　“沒有，多看書，多做題�！�

　　不知道是不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張佳佳開始有意無意地找任書喆說話，慢慢地任書喆也開始回應(yīng)這個鍥而不舍的女孩。

　　“我跟你說哦，你好難攻陷啊，我之前花了兩個月才混到跟你一起吃飯的地位，以后我可要加一把勁兒才行！”張佳佳有一次在兩個人吃飯的時候朝任書喆大吐苦水。

　　“你別太得寸進(jìn)尺了，明明就是我讓你了，你什么都沒有做，你就像跟別人談話一樣，很正常地跟我說話，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完全是我的功勞，別把我想得那么難以接近�！比螘鴨春韧曜詈笠豢跍�，等著張佳佳這個磨嘰的人把盤子里的午飯吃完。

　　“那……我喜歡你，這樣的話我沒有跟別人說過，只跟你說過，是不是很不正常？”張佳佳開口時有些猶豫，甚至眼神還有一些閃躲。這些變化，讓任書喆很難不會察覺到張佳佳的拘謹(jǐn)與緊張。

　　兩人沉默了很久。

　　“我，我說的當(dāng)然是很喜歡你這個朋友啦！你這么可愛，這么漂亮，身上還軟呼呼的，有誰不會喜歡呢？”張佳佳突然開始情緒高漲地強(qiáng)行扭轉(zhuǎn)話題，可是不一會兒，她的淚水就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她低下頭嗚嗚地哭泣：“我……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沒有不正常，我只是喜歡你，我只想當(dāng)你的朋友，書喆，你不要討厭我……嗚嗚……”

　　這么一哭，任書喆也慌了，她的心神全部都被擾亂了。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想伸手但又不敢，她把手停留在半空中，語氣慌亂地盲目安慰：“你不要哭……我……你沒有不正常……我也沒有不正�！覀冞�是……是朋友……你不要哭……”

　　食堂里的人紛紛好奇地看過來，任書喆只好將“正�！币辉~收在心中，無限循環(huán)地安撫張佳佳不要哭。

　　出了食堂，張佳佳一直拉著任書喆校服的衣角，另外一只手在不停地抹著眼淚和鼻涕，嘴里一直重復(fù)著：“我們是朋友……”

　　這是任書喆第一次被“表白”，對方是個女孩子。“表白”過后，她們的關(guān)系還是跟以前一樣要好，但又有某些地方不同了，任書喆每次聽張佳佳說話的時候，老是盯著那一張一合、酷似金魚吐泡的嘴巴發(fā)愣。

　　夏日冒著蒸騰的熱氣的南方小鎮(zhèn)上，那些奶茶店前摩托車上的男男與女女的畫面一直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她曾思考那些男男女女行為的意義，得不到任何的答案�，F(xiàn)在的她非常想找到那些行為的意義，似乎找到了就能知道一些什么，就能跟張佳佳攤牌。

　　在午休的時候，她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張佳佳的宿舍，來到已經(jīng)熟睡的張佳佳的床邊，趁著無人發(fā)覺，她迅速地低下頭去觸碰那張她日夜思想的唇。只停留了一秒，她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收回身體，落荒而逃，而床上的人倏地張開眼，紅著臉，失眠了好幾周。

　　張佳佳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在她的身邊，讓任書喆感到很安心。她明白了，張佳佳是一條帶毒的蛇，她把她當(dāng)作觀賞物留在身邊，美其名曰不讓她去禍害其他人，順便她還可以研究一下這個人跟那些鎮(zhèn)上的男男女女有何不同。

　　這場觀察實驗漫長又甜蜜，張佳佳不知為何，行為大膽逾界，凡此種種的肆無忌憚讓任書喆越來越頭痛，但又不忍拒絕。后來，她們心照不宣地開始交往，相互表白的時候，任書喆早已經(jīng)忘記了毒蛇的觀察實驗。

　　擁抱的意義、親吻的意義都找到了，是張佳佳和她一起找到的，原來她一直不明白的就是愛情。

　　「愛，原來是沒有名字的，在明白之前追尋的，就是它的名字。」

　　高二夏天的某個晚上，涼風(fēng)陣陣，自習(xí)課間兩人在走廊外面的露臺吹風(fēng)談話，路過的同學(xué)以為她們在討論什么衣服包包，從來沒想過那是情話。

　　“考上大學(xué)以后，如果我們在同一個城市就搬出來一起住怎么樣？”張佳佳說道。

　　“到時候你做飯，我洗碗，工作了以后我們還可以養(yǎng)兩只貓�！�

　　“那就約定這樣啦！拉鉤�！�

　　兩人伸出手指來拉鉤，卻突然聽到樓上有人大喊一句：“喂，下面有人�。　�

　　話音剛落，雪花一樣的紙片開始從天上飄落，將兩個人籠罩在白雪般的世界里。隨即，陣陣的歡呼聲在樓上響起來：“高考勝利！”“畢業(yè)快樂！”“高考成功！”“青春萬歲！”

　　原來是高考前夕，樓上的學(xué)長學(xué)姐們?yōu)槭嗄甑淖x書生涯而舉行的盛大結(jié)束典禮：撕書、撕試卷、撕作業(yè)本……

　　告別書堆里的青春、課間埋在臂膀里看某個人的青春、與一班同齡人一起度過的青春、再也沒有寫不完的作業(yè)的青春……

　　一陣風(fēng)將雪白的紙片吹起來，校園里下起了南方不曾有過的雪。在飛舞的雪花中，有紙片落在了兩人勾手起誓的手指里，在學(xué)長學(xué)姐狂歡的高中慶典中，兩人身上落有翩翩雪花，眼中只有對方，一同說出：“我們約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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