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秦森

　　我不喜歡雨天，因?yàn)槲移珗?zhí)地認(rèn)為我前世含恨而終時(shí)，陰雨綿綿。我對欣虞說了，她揚(yáng)手給我一記暴栗。

　　“我就是不喜歡雨天�！蔽覉�(jiān)持。“你可以不同意我所說的每一句話，但你要誓死捍衛(wèi)我說話的權(quán)利�！�

　　“神經(jīng)�！毙烙萼托ΑＫ幌嘈爬寺幌嘈泡喕匦罢f。

　　我無趣地聳聳肩，自嘲一笑。

　　欣虞，我的表妹，童年玩伴。她的家庭曾被公認(rèn)為“模范家庭”，不想，突然有一天，父親對母親說，“我要和你離婚�！痹蚝芎唵危腥藧凵吓纤�。所謂“愛”，不過是用一紙契約交換飛黃騰達(dá)。但，愿打也愿挨，雙方都不覺吃虧。所以，十若年的夫妻情分灰飛煙滅。

　　欣虞說：“我不懂啊，為什么當(dāng)初愛得死去活來，一轉(zhuǎn)眼，可以毫不在乎……”那天，欣虞拒絕了她一直暗戀的男孩，回來不停地問我無意義的問題。

　　“我也不懂�！蔽覠o能為力，抱住咬著唇默默流淚的她，讓她依靠著哭泣。“哭出來吧，欣虞！哭出來……”

　　最終，她沒有號啕，轉(zhuǎn)過身，變得陌生，陌生且實(shí)際，從此不再幻想。

　　我以為，欣虞就這樣長大，我也就這樣終了--如果沒有遇上他，我一定還是不會(huì)喜歡雨天。

　　他叫秦森。我一廂情愿認(rèn)為他會(huì)“情深”。他是英俊而沉穩(wěn)的男子，帶抹青草的芳香，縈繞憂郁的氣息。

　　第一次邂逅，我站在巴掌大的公車亭下，撐了一柄庸俗的花傘，仍濕了泰半，狼狽不堪。他像所有童話里的騎士，將車停在我面前，打開車門，邀我進(jìn)入他的城堡。

　　“我沒有金鑰匙呢�！蔽艺f。我不是等待被拯救的公主。

　　一片毛巾蓋上我的頭，我掀起來，熒惑的眼望向他。

　　“把頭發(fā)搽干。”他的注意放在前方，專心駕車。

　　我揉搓了一頭亂發(fā)，喃喃自語，“我可不認(rèn)為現(xiàn)今世上還有雷鋒的后人……學(xué)習(xí)雷鋒……只是理想主義的老師蒙騙無知稚兒的……”
　　“你很像……故人。”他輕輕地說。

　　后來，我一直后悔，為什么當(dāng)時(shí)蓋上我的頭的是不吉利的白而不是喜氣的紅？否則，在我毳毳老矣之際，至少也還有那么點(diǎn)回憶可偷來樂一樂。

　　第二次見面，一個(gè)月后，霓虹燈光迷蒙了每一段甜甜的夢。我下了自習(xí)，穿行在人山人海，仿佛隔了千生萬世，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臨街而立。小小的斑點(diǎn)狗蹲伏他腳畔，對著車水馬龍，細(xì)聲鳴吠。

　　“我買不起斑點(diǎn)狗呀。”我說�！巴浳沂钦l了嗎？”

　　“那天沒遲到吧？”他回身淡笑，溫溫和和。“如果喜歡，送你一只�！�

　　“君子不奪人之所愛�！蔽覕[擺手，似乎自己高了一截。

　　他定定地望著我，目光忽然傷感了。我皺眉，那是懷念的目光，那是狼痛失伴侶的傷感。

　　“那位故人……”我忍不住，問到，“嫁做他人婦了？”

　　他沒有回答，仰頭看了眼城市的星空，狹小的星空，猶如囚徒從牢獄里的方窗尋找著天象來判斷時(shí)間流逝那般。

　　誰都是囚徒�。�

　　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和他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

　　欣虞不信一見鐘情，但我信。

　　在這牢獄里，我聽到我的心--動(dòng)了。

　　“做個(gè)朋友吧？”我說。近水樓臺先得月。

　　可這樓臺，終究不是通天塔；所得，不過是個(gè)虛影。

　　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問我，想要什么禮物。

　　要什么呢？我鄭重思考。做了倆年的朋友，沒什么進(jìn)展。但我總不能說要他的心吧。說了，他也未必會(huì)給。

　　“我要看雪�！蔽疑畹某鞘校挥形页錾哪悄晗逻^一場雪。那時(shí)我多小，怎么記得雪是什么樣。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家的我，渴望著那只在電視電影里看過的雪。

　　他沉默了會(huì)兒，點(diǎn)頭說好。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

　　午夜，我被他的一通電話叫出來。坐在他的跑車內(nèi)，我昏昏沉沉，暗地胡思亂想，呵，這就是私奔吧……

　　我站在體育館外，抬頭看著奇妙的景象。地?zé)敉鳎?xì)細(xì)的雨在光的映射下，恍似雪花飄飛。我回過頭去，為我撐傘遮雨的他似笑非笑，身后是一望無際的漆黑。

　　“森，不要想故人了，好嗎？”我歪了頭，期盼地，對上他痛苦的雙眸，深邃的黑眼睛，霎時(shí)間，我明白，夢要醒了。

　　“他……他是令人安心的男子……”秦森的目光閃爍不定，別開頭，單手點(diǎn)燃一只煙�！八詈螅瑸槲摇馈�

　　我后退一步，奇跡地鎮(zhèn)靜。原來，他根本不喜歡女性啊。我微微笑了，酸澀難奈。

　　“以后，還是不要再見的好……”我與他搽肩而過，低聲說。

　　雨，打在我的眼瞼上，匯聚，流下。我告訴自己，那只是雨而已。

　　可是，一步錯(cuò)，不能回頭，無路可退。我報(bào)考的是秦森的母校，南京的高校，錄取通知書一來，別無選擇，只身北上。

　　我說自己不再懷念，卻面對舉目蕭條的玄武湖黯然流淚。欣虞在電話中罵我笨蛋。

　　“姐，回來吧。我明年高考--我們一起去北京……或者去西藏……總之，要遠(yuǎn)離這兒……”說著說著，她在電話那端哭了。她哽咽著，她說：“我忘不了他呀，我忘不了……我是怎么了啊……”

　　沒有人能忘記過去。越想忘記的時(shí)候，反而越記得清晰。

　　我坐在南京的公車上，驚見那酷似的面容。他說，他叫寧子薇，從上海來跳長江的。

　　“長江夠污了，你別再給它添丑�！笔郎先�，形形色色。有的恨不能成仙成佛，長生不老；有的卻嫌生命是個(gè)負(fù)擔(dān)，設(shè)法解脫�？上�，他那張恰似某人的面皮……

　　“活著吧！”這是私心……
　　最后，寧子薇沒去跳長江。他是純真的孩子，我說一句狗屁不通的話，他當(dāng)是圣哲，崇拜地聽我胡說八道。在他面前，我頓悟，原來誰都有資格去做讓FANS發(fā)瘋的明星。

　　回家，是翌年的事。

　　在音像店里，出乎意料地，我見到秦森。他還是英俊而沉穩(wěn)的男子，只是，指上的銀光刺得人眼痛。

　　“原來秦先生結(jié)婚了呀？”我審視他身旁的女子，目光駐留在女子隆起腹部。藍(lán)色的棉布裙，纖纖玉指上的婚戒。我的心，芒刺穿透，一種被騙的屈辱侵略四肢百骸。

　　可，為什么他摟在女子腰際的手是隔閡的？

　　我遑遑逃走。

　　“我想你，就來了。”回到家，本該待在上海的人迎上來。

　　不顧雙親在場，我一把抱住他。我問：“為什么你不是他？”

　　感覺寧子薇僵硬了下，我驚覺失言，正要退開，他卻不讓。他俯在我耳邊，說：“因?yàn)樗麤]我好呀�！�

　　若秦森對我有寧子薇愛我的一半，死有何憾？

　　有的話，我卻是說不出口。能依靠的，不是自己最愛的；哭的時(shí)候，淚灼傷的是愛自己的。這是悲涼，是凄苦，世間的業(yè)障冤孽。

　　我開始后悔認(rèn)識寧子薇，為時(shí)已晚。我何其無辜，為什么被卷入晁家的恩怨里？我看看激動(dòng)的寧子薇，看看自稱寧子薇舅舅的秦森，在看看挾持我的據(jù)說是寧子薇同父異母兄長的男子，我腦袋一片混沌。

　　什么時(shí)候，秦森成了寧子薇離家七年的舅舅？啊，難怪他們?nèi)菝材敲聪嗨啤?br>
　　“寧子薇，你聽好，我的遺言是……”

　　“不要亂說！你不會(huì)有事的��！”寧子薇何時(shí)這么有氣勢？

　　“她和繼承無關(guān)。如果你要人質(zhì)，我來做籌碼會(huì)更值票價(jià)。”秦森何時(shí)這么擔(dān)心我？
　　我呵呵傻笑起來。這個(gè)世界，全都瘋了……

　　一聲槍響，撲在我身上的秦森給我安慰的笑，笑得那么虛弱，蒼白。我楞楞地盯著我手上沾染的他胸口流出的血，不知所以。

　　“阿蓮，沒事了……”秦森就這樣在我面前昏過去。

　　…………

　　我蜷縮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中，寧子薇沉默地?fù)е�。我們相互依偎，相互支持，等待我們共同的重要的人從手術(shù)室出來。

　　時(shí)間，一分一秒都嫌冗長，都是煎熬。

　　“抱歉……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秦先生指名要見寧子薇和木蓮�！�

　　我野蠻地推開醫(yī)生，無用的醫(yī)生，恨不能將他推下地獄，換回秦森。

　　“秦森�！蔽夜蛟诖睬埃p輕呼喚。

　　他睜開眼，翕動(dòng)灰色的唇，薄薄的唇，不肯說愛我的唇，聲音沙戛：“承認(rèn)你愛子薇……你愛他呀……阿蓮，這不是羞恥……”我轉(zhuǎn)過頭，眼睛濕了。又聽見他對寧子薇說：“要給阿蓮幸福……”

　　也許，秦森自己也想不到，他的遺言竟是，如此……

　　出殯那天，又是個(gè)雨天。我和寧子薇，手握著手，為秦森送行。秦森的妻子，懷抱小小嬰兒，一襲黑裙。她的指上，白金婚戒，黯然失色。

　　“木小姐？”秦森的妻子淡柔一笑。

　　我點(diǎn)頭。

　　“我哥哥……叫萬俟恒之，是森的……”她沒說下去，我已明白�！斑@孩子命苦，還沒出生就沒了爹，是森說給孩子一個(gè)名分，免得日后受人欺負(fù)……”

　　寧子薇的手緊了緊，把我擁入懷，我的淚，就決堤了……

　　秦森，你知道，我要就要全部，而你給不起，所以，干脆如此吝嗇么？

　　“森說過，他一生愛的有兩人，最愛的男子是萬俟恒之，最愛的女孩是木蓮�！迸佑终f�！斑@孩子，就叫亙蓮�！�
　　我抹干淚，嫣然一笑。“我知道了。”

　　我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寧子薇已和我回家鄉(xiāng)定居。午夜，寧子薇開車載我去體育館。正巧，又趕上一個(gè)雨天。寧子薇站在我身后，撐著一柄黑傘，陪我看地?zé)羯宵c(diǎn)點(diǎn)似雪非雪。
　　曾經(jīng)，秦森站在我身后，深邃的黑眸靜靜地望著我。那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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