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素來有個習(xí)慣，就是給自己納鞋底做繡花鞋穿。她不是不愛穿皮鞋，只是覺得自己親手做的鞋子總比外面買的要好些，走起路來要踏實。
　　這天，她正在窗下瞄花樣子。毛筆吸了滿滿的墨，筆頭尖尖的，一點一點地畫下來。正認真著，吳媽喘著粗氣跑了進來。
　　“少、少奶奶。”她還是改不了舊時的稱呼，一如既往都是這樣叫�！吧贍斣诖�?qū)O少爺們呢�！�
　　胭脂一見吳媽這樣火急火燎，知是不會鬧著玩，聽完她急了，要知道羅澤發(fā)起怒來可了不得。
　　她跟著吳媽往院子里趕。兩旁也有些家丁跟著她們一起進后花園。還未進月洞門，便聽到兒子哭天搶地的聲音。
　　“住手！住手！”胭脂疾步?jīng)_了進去，只見羅澤拿著后門的門閂，那東西有腿胳膊般粗，這打下去可想而知。
　　“媽……媽……”佳曜見到救星，連忙撲向胭脂。胭脂正想去摟他，卻被后面的羅澤一手提了過去，幾棍子便挨了下來。
　　“你敢再打！就連我一起打死好了！”胭脂撲過去抱住羅澤拿棍子的手，一面哭一面喊。
　　也不知什么事把羅澤氣成這樣，他反手一推胭脂，把她推了個踉蹌，一屁股跌了下去。家丁們只敢看著，沒有人敢上去勸。
　　“哎呀，要打死了�。　眳菋寚樀袅嘶�。羅澤一聽，這才松了手，扔了木棍，回身想去扶胭脂，卻被她推了一把。
　　胭脂“哇”的一聲撲到兒子身上，只見大兒子佳曜哆嗦著嘴唇，一句話沒說，眼白一翻，一頭栽了過去。頓時花園里的哭聲震天，胭脂以為兒子不行了，吳媽更是以為羅澤打死了兒子，闖了大禍。
　　羅澤蹲下一捏佳曜的鼻息，哼了一聲：“還死不了�！�
　　“他是你兒子！”胭脂哭紅了眼，瞪向羅澤。羅澤沒有動，反而更來了氣，起身朝身后一個影子吼道：“給我過來！”
　　小兒子佳勝聽到父親這一聲震山吼，已嚇軟了腿，愣愣不敢上前。
　　“還愣著干什么？快跑�。　�
　　佳勝聽到母親朝他喊，才回過神，撒腿往外跑。羅澤氣得又拿起棍子，想追過去。這時才有幾個膽大的家丁上來抱住羅澤，不停地勸說了起來。
　　“你要是打死了他！我跳洛水去！”胭脂哭得淚人兒一般，手中的一方帕子不停地拭著佳曜額上的汗珠子。
　　“還不都是你寵出來的？”羅澤冷哼了一聲，甩開了攔住他的家丁，負手朝后面去。胭脂這邊七手八腳地把佳曜扶了起來，拖著抬到了屋里。脫了他的褲子，只見屁股連著大腿的根部都烏青了一片。胭脂一見，嘴里“心肝肉兒”的叫個不停。慌亂中有人去請了大夫，少時大夫便提了個藥箱，從后門趕了過來。
　　之后熬藥敷藥鬧了一通，天就擦黑了。胭脂不放心，親自坐到吊爐旁看著藥。這時東宅里打了個電話來，說是把佳勝留在那了。
　　胭脂一聽便放了心，諒羅澤也不敢追到東宅去揍小兒子。
　　直到座鐘敲了十二下，胭脂掀開蚊帳見兒子睡得踏實了，才躡手躡腳地走出房，回到自己的屋里。
　　正屋里只點了盞壁燈。胭脂就著微黃的光亮，見到蚊帳里自顧睡得安穩(wěn)的羅澤，心中的那股怨氣一下子就拱了上來，上前啪啪幾聲，把羅澤從睡夢中幾個巴掌給拍醒了。
　　“怎么了？”羅澤揉了揉睡眼，眉頭緊皺。
　　“你出去睡！”胭脂一把抓起床上一套被褥，連同羅澤一起揪下了床。羅澤不防胭脂使了這樣大的力氣，一時竟愣得不知所措。
　　“出去出去，出去！”胭脂連推帶打，把羅澤往外趕。羅澤還未開口，正屋的門便啪的一聲，關(guān)了個嚴實。他還想敲門，里面又是一通呯哩哐啷的上鎖聲。羅澤站在那里愣了半會兒，聽里面抽抽搭搭地又哭了起來，無奈地搖了搖頭。吳媽已收拾出一間空屋。羅澤也沒說什么，卷著鋪蓋就鉆了進去。
　　過了兩日，平京的大女兒羅佳瑜打了長途電話來。胭脂接了起來，只聽里面“咯咯”的一通笑，把胭脂笑了個悶頭傻腦。
　　“媽~這倆個闖禍精也該嘗嘗爸爸的巴掌味兒了�！奔谚ぜ薹驈姆�，跟著方志明到了平京，現(xiàn)在話里都是一口京味兒。
　　“你胡說！巴巴的打了電話來就為了笑話你弟弟？”胭脂呵斥她，女兒不聽反而說道：
　　“媽，這也是你慣出來的。寵得他們無法無天。還害爸爸那么生氣！”
　　女兒不僅不站她這邊，反而還替羅澤說話。胭脂聽完氣不打一處來，拿著話筒把佳瑜斥了個厲害。那邊的女兒一聽不樂意了，哼的一聲，翹著嘴便掛了電話。
　　又過了幾日，遠在美國的二女兒羅佳雅發(fā)了電報來。內(nèi)容無外乎關(guān)于此次嚴父毆子事件：“恭賀父親仗到魔除。望吾弟今后悉聽教誨，不可再造次。”
　　胭脂知道了后，氣得兩眼發(fā)昏，直揉著心口。這時吳媽才大膽著說：“少奶奶，平日里，你是太寵了些�！�
　　胭脂聽了睜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
　　“孫少爺們雖然和小時候的少爺一模一樣，可現(xiàn)今都十六歲了，還是那樣頑皮……”
　　“是��！”一個家丁也斗膽上前，“一放暑假回來，鄰居已經(jīng)告了三次了�！�
　　“告了什么？”胭脂質(zhì)問。
　　一個說：“說是挑了人家的屋瓦，雨水都灌進了人家的屋里�！�
　　另一個接道：“不不，我聽說是捏死了人家的母鴨子，害得人家沒法收鴨蛋了�！�
　　“我聽說……”一說起羅家兩個公子的調(diào)皮搗蛋事件，家丁都紛紛圍了過來。每人一言一語，且大家聽到的花樣都不一樣，各式各樣，聽得胭脂一個腦袋兩個大。
　　胭脂不信在自己面前乖乖的兒子到了外面會是這樣。她徘徊在羅澤的臨時寢室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和丈夫討論討論兒子的教育問題。
　　“你在這里做什么？”冷不丁的，羅澤從外面進來，見到了走來走去的胭脂。
　　“阿澤……”胭脂本想上前，因想起前幾日自己發(fā)了大脾氣，心中不好意思，又退了一步。
　　“什么事？”羅澤沒怎么理她，背著手只管往里走。
　　“當(dāng)然有事……”胭脂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進去。
　　進了屋，只見床上凌亂地擺著被褥，她習(xí)慣性地上前收拾了一番。一回頭，見羅澤翹著二郎腿坐著，才回過神，把剛剛家丁的話轉(zhuǎn)說給羅澤聽。
　　“你才曉得？”羅澤睜大了眼問。
　　胭脂點點頭。
　　“你當(dāng)初也不問問我為什么生那么大的氣？”
　　“為什么呀？”
　　“有人向我告狀，”羅澤哼了一聲，“兩個混小子把隔壁巷子里的井轱轆給弄壞了，害的一條巷子的人都要到別地兒汲水�！�
　　“啊……”胭脂想不到兒子們的調(diào)皮已經(jīng)引起了眾怒。
　　“你說說看！”羅澤說起來就生氣，最后還是他花了錢讓人修好才罷休。
　　“是太頑皮了�！彪僦c點頭，不過她才不舍得打孩子呢，最多也只是說一兩句，哪里真會罵？

　　羅佳曜這次雖然沒有傷到頸骨，但也挨得不輕，一連在家中躺了幾個禮拜，就呆不住了。
　　“媽——媽——”佳曜實在無聊，躺在床上叫起了胭脂。
　　“三寶，怎么啦？”胭脂端著藥進來。
　　“我要起來寫幾個字�！奔殃渍f著想下床。
　　“不許！”胭脂上前制止，“才能動幾下，就亂來�！�
　　“我有件頂要緊的事！”佳曜不依不饒，似乎那是件天大的事。
　　“那我讓你爸來，你講他寫�！彪僦f著便要出去，身后的佳曜怪叫了一聲。
　　“又怎么了？”胭脂問。
　　“不行……我怕……”佳曜說著往被子里鉆。
　　“那你就乖乖的。”胭脂拍了拍兒子的頭，“來，喝藥�！�
　　“我不……”佳曜推著不想喝那苦藥汁。
　　“再不乖，爸爸就來啦！”聽母親這樣一說，佳曜才苦著臉，緊皺著眉，把一碗黑的掉渣的中藥給灌了下去。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了。胭脂見羅澤的氣也消了，便想去接小兒子回來。這日下午，剛剛下過一場雷陣雨，空氣格外清新。胭脂坐了車，親自去東宅接兒子。不想這一去卻撲了個空。被告之佳勝出去玩了，并未回來。胭脂只好打了三輪車回來。正行到東大街，見金福記里新出了糖，便下來稱了幾斤拿回家。
　　洛舫本是江南小鎮(zhèn)，大街旁邊蜿蜒著一條條悠長的窄巷。胭脂見街市熱鬧，且天也不熱，便獨自在街頭逛了起來。走著走著，忽見前面閃過一個人影。她看著像是佳曜的影子，那頭卷卷的頭發(fā)和羅澤如出一撤。見那人身邊似乎還有個人一起，心中疑惑，便跟了上去。
　　那兩人走的躲躲閃閃，不一會兒，便撇身閃入一條巷子里。
　　胭脂心中更加疑惑，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那小巷兩旁房屋高高的，陽光也照不到，顯得格外幽靜。胭脂貼著墻壁，放輕了腳步，慢慢靠近那兩人。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并不是佳曜，而是……
　　胭脂瞇起了眼。她時常在夜晚燈下繡花，眼睛已大不如以前。她費力地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又看到了他摟著身邊女孩子的腰，兩塊粘糕似地，嘴巴都快貼牢了。一時，胭脂的臉飛速地漲紅，氣得一蹦三尺高。
　　“羅佳勝！我讓你爸打死你！”
　　佳勝正和眼前的姑娘難舍難分，乍然一見母親從旁邊跳了出來，嚇得下巴都脫了半截。
　　“你個不爭氣的東西……”胭脂沖了過去，想逮住這個燙了發(fā)的小兒子。
　　“你是羅佳勝？”姑娘似乎也受了一驚，聲音有些尖銳。
　　“不不，琳達……”佳勝似乎還想辯解什么，扭頭見到母親張牙舞爪地沖過來，嚇得他抓起琳達的手就跑。
　　那巷子彎彎曲曲的，佳勝拉著琳達像股風(fēng)般沖了過去。胭脂跑不過他們，才跑了半條巷子，就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又加上壓了剛剛那股怒氣，捶胸頓足，簡直像斷了氣一般。

　　“氣死我啦！”
　　胭脂沖進了羅澤的書房，一張臉關(guān)公似的。
　　“怎么了？”鮮少見到胭脂氣成這樣，羅澤止不住得納悶。
　　“你生的好兒子！”她一頭就撞到了羅澤的胸口上，握起拳把羅澤的胸膛當(dāng)鑼鼓來擂。“年紀輕輕就出去親人家姑娘的嘴！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tǒng)？”
　　“哦？”羅澤倒沒多大反映，只是抓住了她那不停揮舞的手，聽著胭脂指控著小兒子的罪行。
　　“我剛剛在東街那邊看到的！你去給我逮回來……”胭脂顫著手指著外面，一手捂著自己的心口，大嚷著不要這種沒廉恥的兒子了。
　　“我去找他�！绷_澤起身出門，才走了幾步，只聽胭脂在里面喊：“打死了最好！”
　　羅澤在外面轉(zhuǎn)了許久，幾乎要找遍大半個鎮(zhèn)，最后還是東宅里把小兒子給拎了回來。
　　胭脂氣的不出房門一步，這教育的責(zé)任就落到了羅澤的肩頭。他來到小兒子的臥室，手里拿著后廊的門閂，叉著腿坐著，像個古代即將要出戰(zhàn)的將軍。
　　佳勝知今天是躲不過一劫了，便率先脫了自己的褲子，站在那里瑟瑟發(fā)抖。
　　“那姑娘長得很好看？”羅澤沒有動，只是找了最不相干的話來問。
　　“好……”佳勝頭也不敢抬，只用余光掃了父親一眼。
　　“過來�！绷_澤舉起門閂，在佳勝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下去。佳勝閉眼一忍，屁股就感覺到火辣辣的疼。
　　“你這腦袋是怎么回事？”羅澤見佳勝的頭發(fā)卷得像窩稻草，倒有點他的風(fēng)范。
　　“沒什么……”佳勝嘴硬，并不說出緣由來。不過這讓羅澤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
　　“那姑娘其實是喜歡你哥的？”
　　羅澤一語中的，佳勝的臉頃刻間就紅了。
　　“還真讓我猜中了�！绷_澤放下門閂，手托起了下巴。
　　“爸……我……”這是他在父親面前第一次主動開口。
　　“說！”
　　佳勝一想起琳達甜美的笑容，似乎心中有了股勇氣，他直視父親的眼睛，振振有詞道：“我很喜歡琳達，雖然她喜歡哥，哥也喜歡她。但我還是要搶過來�！�
　　“啪�！绷_澤在他后腦勺拍了一掌。不是很重，倒像是要拍醒兒子似的。
　　“你才多大？就凈想著這些？”
　　“爸——”兒子這聲有些撒嬌，“大姐也不是十六歲就定了親嗎？再說您是十七歲就娶了媽！”
　　羅澤沉默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兒子已不再是當(dāng)初的毛孩子了。
　　“如果……如果不是媽今天攪局，我就要親到琳達了……”
　　羅澤見他不打自招，便斥道：“你怎么可以輕薄人家？”
　　“爸——我會負責(zé)的！”佳勝望著羅澤，眼里都是一股異常的堅定。
　　父子倆對視著。
　　佳勝心里的堅定猶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他堅信自己能夠像個男子漢一樣負起責(zé)任。
　　而羅澤心里的不安也似滾雪球一般，大到近乎要引起雪崩。他不想歷史重演，讓兄弟倆因為喜歡同一個女子而疏遠，淡離。
　　“閉門思過一個月�！绷_澤拋下這句話，就把門反鎖上，任里面的小男人大呼小叫，也鎖了個嚴嚴實實，不讓一只蝴蝶飛進去。

　　“你打他啦？”
　　羅澤回到房中，胭脂早已消了怒氣。
　　“就一下�！绷_澤感到有些疲憊，腦子卻在飛速地轉(zhuǎn)著。
　　“說了什么些什么？”她問。
　　“胭脂。”羅澤沒有回答，只是牽過妻子的手，把腦袋靠在了她的懷中。
　　“呀？都快五十的人了，還這樣……”說是這樣說，胭脂還是習(xí)慣地摟住他的頭，撫著上面略長微卷的頭發(fā)。
　　羅澤的思緒萬千，慢慢地，他理出了一個辦法。
　　“胭脂，我想到一個主意，不知你同不同意……”

　　一個月后，洛舫的火車載著羅家的兩位公子隆隆地往北駛了過去。胭脂站在月臺上，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淚。
　　“西北軍校。那要多遠��？”她挽著丈夫的手，心疼地說。
　　“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人接他們。”
　　“我的心肝寶貝，你怎么都舍得……”她幽怨地看了羅澤一眼。
　　“別傷心了。一轉(zhuǎn)眼他們就回來了�！绷_澤安慰道。
　　“你把二寶送到美國去也是這樣說……”胭脂忍不住，埋怨起了羅澤。
　　“是嗎？”他沒在聽。轉(zhuǎn)眼瞥見了月臺一角的一個女學(xué)生。只見她綁了兩根麻花辮，一身藍衣青裙學(xué)生裝，那高高的鼻梁，似乎就是學(xué)校里的英語老師的女兒，也是兩個兒子所愛慕的對象——陳琳達。
　　“我們走吧。”羅澤輕輕托起胭脂的腰，向汽車走去。就算兒女們都走得遠了，他還是會與胭脂在一起。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奪來的幸福，歷盡了那樣的千辛萬苦。
　　月臺邊的那位姑娘站立了許久，才悄然離去。只是不知道，她想見到的人到底是羅佳曜，還是傻傻的羅佳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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