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蓉死后的第三天，才發(fā)現(xiàn)腕上多了道紅痕，對著月光細細看，還能瞧見一點光澤，似系在紅痕上。

　　沒頭沒腦胡亂飄蕩的女鬼來了興致，沿著那微光往前飄去，在拐角時撞上了另一只鬼，兩縷游魂撞散成了薄煙，又緩緩聚攏出兩個人形。

　　阿蓉被撞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仰頭看撞她的鬼。
　　清俊的小少年臉色也不大好，暈乎著看向自己。

　　阿蓉不知道鬼還能不能臉紅，若是能，她現(xiàn)在定是紅成了大番薯。

　　“我叫阿蓉，芙蓉的蓉�！彼劬α辆ЬФ⒅蹇〉男∩倌辏诖�。
　　“我……叫折葉�！�

　　小少年的聲音微啞，低低的，不像她從前見到的村民那般粗糲，很是好聽，阿蓉的眼睛就更亮了。

　　“你的名字真好聽。”
　　折葉被夸得不好意思，低聲道：“你的也是�！�

　　阿蓉抿著唇低頭傻樂，她知道被人夸贊了是要謙虛的，可她突然不想謙虛了，反正她都死了，娘也不會揪著自己耳朵說不懂禮數(shù)了。

　　“你多大啦？”阿蓉往折葉面前飄了飄，好奇問道。
　　“十六�！�
　　“我十七！前幾天才過的生辰！”阿蓉突然就打開了話匣子，興奮和他比劃道：“那天我吃了紅燒肉呢，我阿娘說我聽話，以后就常買給我吃……我沒那個命呀，吃完了肉，夜里就死啦�！�

　　折葉張了張嘴，禮貌想安慰她沒事，猶豫著想了想兩人現(xiàn)如今都是鬼了，哪能算沒事，又禮貌閉了嘴，安靜聽她絮叨。

　　阿蓉話很多，從小山村里的清澈長河跳到鄰居家的雞，再到她家中頑皮弟弟，說起來毫無條理章法，折葉起初聽得摸不著頭腦，久了就習慣了。

　　“哎呀！”阿蓉忽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想看腕子上的紅痕連著的是什么，遇到一個頂好看的折葉后，把什么都忘了，她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道：“我死了好幾天了，沒人說話，憋壞了，你不要嫌我煩呀。”

　　“你不煩�！闭廴~認真道。
　　阿蓉又在心里悄悄臉紅，覺得這人真是好看。

　　“天亮了�！闭廴~忽然看著東方的一點微光，臉色凝重，身體也越來越沉，他一把拉住了身邊的女鬼，往一旁的山洞里躲去。

　　“咦，你抓住我了！”
　　阿蓉欣喜看著被握住的手腕，折葉的手指纖細修長，不太像是少年的手，指縫間隱隱能看見紅痕發(fā)著淡光。

　　阿蓉想不明白的事，便會選擇不去想，此刻亦然。

　　她陪著折葉躲在山洞，飄忽的身體浮浮沉沉，好奇問：“你怎么不飄啦，你難道還活著嗎？”

　　折葉第一次知道，人死后的眸子也可以如此走神，看著愣了一瞬，回過神立刻躲閃那晶晶亮亮的目光，低下頭，說：“生前死后害過人的鬼，都會在白天擁有實體，不躲避就會灰飛煙滅，躲過七七四十九天，就能投胎了�！�

　　“原來如此呀！”阿蓉恍然大悟般傻傻點了頭，身體隨著動作又飄了飄。

　　折葉見她就要飄出去了，忍不住伸手又給她扯了回來，正色道：“我害過人�！�
　　“噢。”阿蓉也學著他臉上神色，鄭重點頭。

　　折葉覺得，這個比自己還大一歲的女孩子，很傻。
　　也許……可以騙上一騙。

　　折葉低頭捋起袖子，看看腕上紅痕隨著實體化，顏色愈發(fā)加深，像是系了一條紅繩。
　　“咦！我也有欸！是每個鬼都會有的嗎？”阿蓉伸手摸了摸折葉的手腕，明明沒有觸感的身體，卻感覺到了手下的滾燙。

　　“只有我們有�！闭廴~道。
　　“為什么��？”阿蓉天真道：“我第一次死，沒有經(jīng)驗，好多事都不知道呀！”

　　“因為……我們是天生的緣分。”
　　折葉說話時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腕，眼神飄忽不定。

　　“天生的緣分？”
　　阿蓉重復了一遍，呆想了片刻，控制著身體飄近了些，湊到折葉面前，說：“我知道啦！你是不是我的小夫君呀！”

　　“真的是你呀！”
　　阿蓉看著折葉臉紅了，頓時驚喜，飄飄然的身體轉了個圈，飛出老遠，又飛了回來，雀躍道：“生辰那天，我娘說給我定了親事，比我小一歲，對方家不嫌棄我家窮，還要給好些聘禮呢！所以我才有紅燒肉吃的！”

　　“只是……可惜……”
　　阿蓉歡喜的情緒突然又跌了下去，抓著折葉的手，低聲囫圇嘟囔了兩句無人聽清的話。

　　折葉明知道除了她的手腕，哪里都摸不到，還是忍不住隔空撫了撫腦袋，安慰道：“沒事，等你滿了七七四十九天，我們就可以一起去投胎了，這個紅繩……會讓我們來世在一起�！�
　　“那你還有多久呀？”
　　“和你……一樣�！�
　　“那我們還真是有緣，同一天死的！還有許多天能相處呢！”

　　阿蓉笑彎了眼睛，知道他是小夫君，便放肆打量了，咧開一排白又齊的牙，笑得歡喜。

　　阿蓉的笑很有感染力，折葉常常看著看著，也跟著笑了出來，雖轉瞬即逝，也足夠阿蓉看直了眼，軟糯著嗓子纏著鬼笑給她看。

　　荒蕪的山洞中只聽見阿蓉仿佛調戲般，追著纏著一聲聲央求著：“你笑一個嘛！就笑一個吧，折葉你就笑一笑吧。”

　　折葉不大好意思，被她纏得久了，才會低頭抿唇，淺淺笑一下。
　　“呀！”洞中便會立即傳來一聲驚嘆：“折葉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折葉偶爾會嘀咕一句阿蓉見過的人少，又換來一句見過折葉就夠啦，他便無話可說了，害羞著沉默。

　　四十九天不短不長，白日阿蓉陪他找山洞和破廟躲著，夜里無人時便逛逛街市，想象著二人牽手置身人潮洶涌。

　　阿蓉會站在空曠的街道中，說：“這輩子的熱鬧都在死后體會過啦。”
　　折葉不敢看她，滿眼愧疚。

　　投胎那日，兩人眼前一花，面前就多了一道門，牌匾上寫著生死門。

　　踏入門內(nèi)的一瞬，阿蓉就覺得身子重了許多，飄了快兩個月的她一時不適應，重得腿腳一軟，呀了一聲，歪倒下去。
　　眼看要摔倒時，被折葉一把接住，環(huán)抱在了懷中。

　　阿蓉被突如其來的第一個擁抱呆了住，許是因為兩人都死了，懷抱比想象中的冷一些，只手腕發(fā)著燙。

　　“我有實體了！”阿蓉站穩(wěn)了身體，拉著折葉的胳膊牽住了那只手，歡歡喜喜道：“我們能牽手了！”

　　“咳咳！”
　　二鬼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便聽前面有人清了清嗓子。

　　阿蓉探頭看去，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緩緩驚訝長大了嘴巴。
　　面前的鬼周身繞著黑霧，看不清面容，有些可怖，只見他向前走了一步，道：“伏蓉，談折葉，我是來接你們的鬼差，跟我走吧�！�

　　阿蓉張開的嘴收了收，呼出一口氣，道：“鬼差原來長這樣，好可怕，我還以為我們遇到壞人了！”

　　鬼差藏在黑霧下的臉皺了皺，未曾搭理不太禮貌地少女，盡職帶著路。

　　阿蓉習慣了折葉的沉默，對于面前鬼差的不回答，也不放在心上，閑聊搭話道：
　　“為什么我突然有了實體呀？”
　　“鬼差大哥每天都要帶路嗎？”
　　“還有別的鬼差了嗎？”
　　“我們是不是直接投胎呀？”
　　“投胎有什么技巧嗎，我好怕和夫君投得遠了，又要等好久才能認識。”

　　領路的鬼差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小姑娘，聽她說話有些煩，忍不住便說道：“聒噪�！�

　　說完又悔了，那聲音脆脆的，像是人間的味道，鬼差塵封的記憶化開了一角，心生懷念。
　　他第一次回頭看了魂靈。

　　阿蓉清清澈澈，一眼見底，至于另一人……
　　鬼差目光在折葉身上看了又看，說不出哪里不對，黑霧下又皺了皺眉，鬼使神差般，微微轉頭對阿蓉多嘴道：“聒噪丫頭，我看你有冤屈，等見著判官大人，自己記著喊冤�！�

　　交握的手忽然收了力氣，阿蓉側頭看了看皺起眉頭的折葉，緊緊回握住了那只手，咧開牙笑得沒心沒肺，道：“我沒有冤屈啊，鬼差大哥看錯了吧！”

　　“你魂體通透，平生未曾害過人，只眉間一點青灰，是有大冤�！惫聿钫J真解釋。

　　折葉的手抖了抖，忽然止了步子，阿蓉以為他嚇到了，回身抱住了那具僵硬的身體，不滿瞪了鬼差，嘟囔道：“我沒有冤！你都嚇到我夫君了！真討厭！”

　　鬼差千萬年來，第一次被小鬼說了真討厭，他覺得好笑，只是他嘴角向兩邊扯不動、笑不出來，只能固執(zhí)認真繼續(xù)強調：“你有冤，且你的冤和你身邊之人有關。”

　　阿蓉忽然停下了腳步，第一次收起自己的笑，露出生氣的冷意，她惡狠狠盯著鬼差，罵道：“惡鬼！我才沒有冤呢！”

　　惡鬼。

　　聽見這傷鬼的二字，折葉和鬼差都是一愣。

　　鬼差看著二鬼交握的手刺眼，蒙在身上的黑霧都氣散了，他毫不自知，露著白凈清秀的臉，妒火中燒盯著那只手。

　　阿蓉還要再說，折葉卻拉了拉她的手，輕聲道：“他說得對，是我害了你�！�
　　“你在胡說什么呀！”阿蓉捂了他嘴，著急惱道。

　　折葉也在想，自己在胡說什么，以阿蓉的單純和對自己的信任，她也不會聽從鬼差的話。
　　只要等她們兩人投了胎，就好了。

　　可折葉聽著惡鬼二字刺耳，擔心若不坦白，阿蓉有朝一日也會這樣說自己。

　　她拉開阿蓉堵著嘴的手，說：“我騙了你，你身亡那日，我已是七七，我娘為我尋了陰婚，才找到了八字契合的你，你娘為了聘禮……唔……”

　　折葉話未說完，被阿蓉踮起腳來在唇上嘬了一口，親的折葉腦子混了，忘記自己要說什么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卑⑷剜倭俗欤筲蟮溃骸拔业跁r還好些，他死了之后，后娘就更不喜歡我了，可我還是拿她當娘。娘說我活著也嫁不找好人家，死了就能嫁到談家了，她和弟弟也能過上好日子，那盤有毒的紅燒肉是我自愿吃的呀。”

　　“要說有人害了我，那也是我自己害了我�！�

　　折葉與鬼差都愣了。

　　阿蓉低頭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才不傻呢！”
　　“可……”折葉低聲道：“可我還有別的事騙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夫君是個小姑娘！”
　　折葉詫異盯著阿蓉的眼睛，瞠目結舌，久久不能合上嘴。
　　“折葉的手，是姑娘家的手，我早就發(fā)現(xiàn)啦！”

　　無人在意，鬼差的黑霧又攏了回來，打開的記憶匣子又啪的合上，無喜無悲浸在霧中，已然忘卻方才之事，盡職等著二人。

　　折葉出身大戶人家，家中無子。母親為了和妾室爭寵，謊稱生了兒子，又謊稱兒子八字不好，命克家人，將她養(yǎng)在別苑中，只固定時日遠遠來請安。直到折葉意外墜湖而亡后，秘密也未被發(fā)現(xiàn)。

　　父親心疼唯一愛子孤寂半生，便要為他定一樁陰婚，卻急煞了母親，同一八字，男子與女子的命格相差萬里，定下的陰婚也是要入族譜的，若是不當，恐會壞了家中基業(yè)。
　　談夫人好不容易才選中了阿蓉，在七七那日做下了缺德事，雖非折葉親手所做，卻也算作她害了人，這才有了白日的實體，有了推遲的投胎。

　　折葉本想著，騙著阿蓉在判官面前認下婚事，她的罪孽便可被勾銷，再一起投了胎，這事便算是劃過了。
　　騙著騙著，折葉便害怕了。

　　卻沒想到，原來她什么都知道。

　　阿蓉抽出一只手，將折葉的下巴托了上去，笑問：“現(xiàn)在可以一起去投胎了嗎？”

　　“我是女人，來世也會是女人�！�
　　“可你也是折葉呀，我喜歡的折葉。”阿蓉笑彎了眼睛，舉起繡著一圈紅線的手腕，說：“我們可是定了親的，你可不許毀約！來世再見，下一次你可要早著些！”

　　“別再等到死后才找到我呀。”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