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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
軍/中的師/長說,那個一直在暗中給他們提供情/報的人就在這里。
秦昭攏了攏對于她來說過分寬大的袖口,好讓凜冬時節(jié)的朔風(fēng)能少鉆些進去。她抵達南/京時正值凌晨,天還是靛青的,稀稀落落地掛著幾粒星。一整夜不間斷的奔波還有一整夜搖搖晃晃的火車令她感到疲憊,只想找一處茶館喘口氣歇歇腳,不需要多好的吃食,一杯熱水和兩個干硬的黑面餅子就足夠——但這對她來說也是來不及享受的。
大部隊需要南/京附近郊區(qū)最詳細的地圖來和國/民/黨/政/府談判。但敵人越來越近,自己繪制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只能寄希望于這座城里化名“青衣”的人能再發(fā)發(fā)善心。
他們約好在南/京最大的戲園子里見面,青衣先生傳電報說待當(dāng)日那場《牡丹亭》結(jié)束以后,就到后院那棵最大的梅樹下和軍中的來客相談。
這戲園是屬于王家的,那個定居南/京,祖上三代都是戲子的王家。說來也可笑,一直被當(dāng)作是下九流的王家,因為在某一日被老佛爺召進宮唱了出戲,就時常被各式各樣的“打點”塞滿了倉庫。
秦昭的父親甚至和王老先生一同給她和王家的獨子定了婚約。
即便是在皇帝被趕下臺以后,自幼便與父親學(xué)唱旦角的年輕家主在國內(nèi)的名聲依舊不減。
托青衣先生提前打點過的福,這是秦昭第一次走進戲園子。
戲臺很大,木質(zhì)的結(jié)構(gòu)上漆了朱紅,背后掛著色彩鮮艷,繪了桃花與新芽的幕布。底下坐著烏泱泱的一片人,穿了綢緞縫制的旗袍、長衫或是馬褂。偶有幾個暴發(fā)戶式的大漢,鑲了歪斜的金牙,頸子上掛條有半個指節(jié)粗細的金鏈子。依偎在他們懷中的女人搖把絲絹團扇,上面繡著蘭,或是梅,把自己涂了鵝蛋粉和雪花膏的面頰藏在朦朧的,團扇模樣的霧中,不時說幾句地道的吳儂軟語。
臺上的燈光滅了又明,然后響起一陣舒緩的音樂。
一襲粉衣的花旦手持泥金扇,踩著蓮步緩緩上臺。所有人都在此刻屏住呼吸,怕這個如同墜落凡間的杜麗娘從春/色中驚醒,然后逃到閨/閣里去。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上一次見到戲臺上的這個人還是在十幾年前。
說老實話,秦昭其實不太記得清了,畢竟那是過去了不知道多少個年歲的事情。能記得臺上的人是幼年時的玩伴也僅僅是因為這是王家的戲園,一登上戲臺就一票難求的風(fēng)采只可能出現(xiàn)在王家少爺?shù)纳砩。他跟著王老先生學(xué)唱旦角的日子占據(jù)他短暫人生絕大多數(shù)。
那時甚至還有皇帝,她的父母也還生活在位于徽/州的祖宅里,在香爐里飄出艾草灼燒后氣味的書房里教她吟誦著“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一類的句子。秦老先生是朝廷中的侍郎,卻與身為戲子的王老先生成了摯交,并向太后的壽宴上推薦了對方到宮中給老佛爺唱戲。
河山都快要葬在一場夢里,還要再做夢嗎?
王老先生總是在私底下和秦老先生說。他也不愿扮作商女,替誰都知道在茍延殘喘的清唱一曲《玉樹后/庭花》。那時她與王家的少爺用狗尾草逗弄著院子里秦夫人的黑白花貓,并沒有將兩個一家之主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戰(zhàn)/爭離兩個孩子都還太遙遠。
為人臣的只能順從君命。
秦老先生回答,世人都道亂世文人,卻忘了在這種時候百無一用是書生。
不是沒有人勸過老佛爺,也不是沒有人拼了老命要把那些洋/賊趕出去。但是沒有任何用處,老佛爺甚至還下諭,命令諸臣萬民“量中華之物力,結(jié)與國之歡心”。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王家的少爺叫什么名字,秦昭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是個很明亮的,能像太陽像烈火一樣照耀著萬物的字眼。
十五歲那年,幼時的那一紙婚約一早就隨著秦家祖宅一同焚滅在火焰里,花/園里那些被秦夫人親自侍弄的繁茂的花木也在金紅之中拜了又拜,然后化作焦黑去地底下的閻王殿繼續(xù)陪著她。她被奶娘抱著逃了出來,聽見了秦老先生長嘆的那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然后便離開了生活十年,屹立百年的祖宅,從曾經(jīng)的小姐變成了流/亡的難民。
“……良辰美景奈何天——”
戲臺上的青衣仍舊在唱著驚夢游園。
在這里,秦昭完全看不出任何戰(zhàn)爭的痕跡。
所有人都是在笑著的,和她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只能靠著行/乞或者賣/苦/力才能得到一點點食物的人不一樣。在女子身上就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了,這些小姐身上的衣料是上海那家進口洋布店里的,手上的團扇出自揚/州頂級的繡娘和蘇/州最好的織工,涂抹的脂粉來自北/平那家訂單已經(jīng)排到三年后的百年老字號。知道這些也僅僅是因為隊伍里有不少因為受不了家中壓抑的環(huán)境或者包辦婚姻而逃出來的過去的貴家小姐。別的不說,光是秦昭受命從北/平趕往南/京的這一路中,就在冰冷漆黑的巷子里看見不少化著濃妝,神情麻木地被一些男人攬著肩膀帶走,衣兜里塞著廖廖幾張皺巴巴的鈔票的姑娘。
戲是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她不知道。或者說除了走到戲臺前最初的那刻,她的眼睛里就只有臺上一襲粉衣水袖手執(zhí)泥金扇的“杜麗娘”,思緒則一早就飄回了過去。
園子里的那棵梅樹已經(jīng)有了不少的年歲,據(jù)說是比這傳了三代的戲園子年紀(jì)都要大的。凸起的根如同虬龍,枝杈朝四周毫無顧忌地散開去,上面生了燭焰丹砂似的花/蕾,郁郁地團成一簇簇,不時因吹來的北風(fēng)而傳來一陣?yán)湎恪?br>
梅樹的底下,站著那位王家的少爺,是與秦昭定下了婚約的對象,也是因滿園春/色而產(chǎn)生絲縷閨情的“杜麗娘”。
“……青衣先生?”她試探地喊出來信中的那個名字。
“正是。”
再開口時,聲音就不帶半分女兒家的柔美,而是屬于一個青年男子的音色。他背著手站在梅樹下,嘴角噙著笑,就像十幾年前在秦家祖宅的花園里那樣,只是如今仍是戲臺上的那身粉衣水袖。
“我早該想到的……”
南/京的青衣,除去這個人以外就再無旁的了。
——她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叫做王耀。
青年的手指撫上粗糙焦黑的樹皮,說這是他父親從秦家祖宅里挖出來移栽到戲園子的。
十年前,王老先生聽說了秦家祖宅的大火,半夜匆匆忙忙爬起來來不及收拾東西就要到路上喊車夫去徽/州。他是知道自己的友人不可能縱火燒了一切,秦老先生悔了自己一輩子的碌碌無為,如今紅色的星火點燃了救國的希望,便更不可能去殉那個腐朽虛幻的天/朝上國。
“讓我去徽/州!蓖趵舷壬ブ拮拥募绨,“哪怕能見到他們一家的尸骨我也知足了!蓖醴蛉酥勒煞蚺c秦老先生的交情是過命的,就像她一個官家的小姐最終選擇不顧一切嫁給一個下九流一樣。
等馬車趕到徽/州,原本的秦家祖宅只剩下一片廢墟和這棵因為周圍是池塘而幸存的梅樹,盡管如此,梅樹的枝干也裹了一層焦黑。
——最后打聽了一下,說秦家的小姐失蹤了。
“不過我與父親一直都相信你沒有死。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一點都不好。
在見到秦昭的第一眼,王耀就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并不好。但對方回答說一切都不錯,過去讀的書識的字也沒忘,一路上還拜了一位先生當(dāng)老師,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還有帶著她逃出火海的奶娘,也尋了個富貴人家繼續(xù)打零工。
他見對面剪了一頭及肩短發(fā)的姑娘已經(jīng)略微紅了眼眶,卻又在努力憋住不讓眼淚在故人面前掉下來模樣就知道她又在逞強。秦昭總是這樣,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愿多講。
“不說這些了,講正事要緊!蓖跻崎_話題。
“我看你們在信上說,要南/京詳細的地圖?”
他一下子抖開泥金扇,像個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流公子哥兒一般扇了幾下,然后又一下子收攏了輕輕敲在手心。一身嫩粉的衣裙和疊得整齊的水袖在王耀身上并不顯得女氣,面上眼角的紅暈映著盛開的梅。
“對,因為我們要和蔣先生談合作嘛。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敝劣跒槭裁戳私鈱Ψ竭要把老家的地圖弄到手,這些背后的東西就算不用細說也都明白。秦昭在北/平工作了幾年,與郭小姐一同決定了平/津十五所大學(xué)的電報初稿還有游/行隊伍的總指揮。但由于故鄉(xiāng)在徽/州,且與南/京當(dāng)?shù)厝岁P(guān)系頗密切的緣故,中/央讓她把余下的任務(wù)轉(zhuǎn)交給留在北/平的同僚,然后立即趕往南/京去尋找那位一直暗中提供江南一帶帝/國/主/義軍隊動向情報的“青衣先生”。
如今青衣先生找到了,就應(yīng)當(dāng)談?wù)?jīng)事。不過沒等兩人就南/京地圖一事多說幾句,就有個看起來像是扮龍?zhí)椎哪贻p小伙穿著一身素色的里/衣,戴著半解開系帶的歪斜翎冠跑進后院,喊王耀為“先生”,見他身旁站著一個女子,愣了愣,然后喘著氣講出他的來意。
“有,有——”
“不著急,嘉龍,出了什么事情?”
“有個日/本的軍官,說先生的戲是藝術(shù),是國/粹。還說中/國人不懂藝術(shù),但日/本人懂,所以要請您去東/北的軍/營里給他們唱戲聽!
王耀皺起眉,發(fā)出了一聲不屑和厭煩的嗤笑,沒有說一句話。
“不想去就不去。”王嘉龍聽見站在他的老師身旁的女子說,“你想給誰唱就給誰唱,不想給誰唱就不給誰唱,何況還是一群鬼子!
“是了,先生,我也這么認(rèn)為!
棕色眼睛的少年拽拽頭上因走得匆忙而未來得及摘下的冠上搖晃的翎羽,然后朝那個頗合他胃口的秦昭笑了笑。“我是王嘉龍,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著回答說,“我叫秦昭,小王同志。”
“這個稱呼我聽那個穿著橄欖綠軍服,帽子上有顆紅星還經(jīng)常給曉梅帶識字本的齊先生說過,秦小姐和他是一樣的嗎?”
“自然是一樣的。”
“那你就肯定是個好人!蓖跫锡埢位文X袋,翎冠隨著動作一同在空中搖晃,這樣孩子氣的動作在這個看起來約莫十四五歲的小少年身上并不顯得奇怪,反倒帶著一種生機!八郧匦〗阏蚁壬怯惺裁词虑閱?”
“你的話太多了,嘉龍!币恢睕]有出聲的王耀板著臉說,聲音里卻帶著笑意,“今天的練習(xí)都完成了?那就帶著曉梅去識字,齊先生上次來不是教過你們的嗎?”
“還有,跟你說了多少次,沒有上戲的時候不許穿戲服!
王嘉龍便利索地摘了翎冠,然后躲到認(rèn)識了沒多久的秦昭背后,探出頭:“先生別急著訓(xùn)我,您不是也一樣嗎。”
王耀這才意識到自己趕來得太急,這才偶然壞了規(guī)矩。
他在臺上遙遙望見了底下熟悉的面容。與十年前不一樣了,歲月和苦難抹去她眉眼間的稚氣,烈火燒死了秦小姐,然后從灰燼中重新站起了一個秦同志。她剪了短發(fā),發(fā)尖堪堪擦過肩膀,一身常見的學(xué)生裝束,和這到處充斥了脂粉和煙/草氣味,還有底下觀眾無禮的挑揀格格不入。
那是一出開了嗓就無法停下的戲,因為坐在底下聽的不只是人。
王老先生不止一次教導(dǎo)過王耀,一戲開腔,八方來賞。一方人、三方鬼、四方神明。人不聽,鬼/神尚在。
哪怕沒有所謂的鬼/神——
過去的日子里,總是秦昭跟著秦老先生到王家來,兩個大人去談事情,她就搬了木板凳坐在一旁聽他磕磕絆絆地唱生戲。期間從未喊過無聊,甚至?xí)黄鹉弥鴦”緦蛟~。
——有這一個聽眾就夠了。
隨便找了一個拙劣的理由支走了王嘉龍,王耀轉(zhuǎn)過頭對秦昭說,詳細的地圖在近日就能送到她落腳的地方。
“住得還習(xí)慣嗎?王家在南/京城北有一處房產(chǎn),離這里有些距離,但不遠。如今因為吃住都在戲園里所以閑置了挺久,稍微打掃一下還是可以棲身的。”他的語氣有些匆忙,好像怕什么東西趁著這么短的時間就飛走了,想要牢牢地握在手心,“而且如果是那里的話,就可以拜托嘉龍傳遞消息,他對南/京的各種小路也熟得很!
秦昭不好意思說自己正留宿一家各種條件都算不上好的旅店,王耀的過分熱情已經(jīng)可以說是在明示了,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話說到這個地步總是不太方便拒絕。而且如果是王家的一處家產(chǎn),她大概也去過。但等王耀卸了繁復(fù)的發(fā)髻與一身行當(dāng),換了身青灰長衫,帶她去往口中的地方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有任何關(guān)于這里的印象,多問了幾句,說是近些年才置辦的。
王家原本的宅子就不算小,在天子眼前掛上了名號以后就不曾缺過黃白之物。王耀拿這些財物來購置這樣一座離王家老宅有些遠的住處,大概是用來安頓王嘉龍和他口中那個叫曉梅的孩子。
她這樣想,然后跟著王耀跨過門檻,帶著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
“說起來……王伯伯和伯母近年來還好嗎?”
“母親幾年前因病去了。”王夫人的頑疾,是生產(chǎn)時落下的病根。王耀說起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父親在母親離開后沒幾個月也走了。”
對于王老先生來說,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個人里已經(jīng)有兩個不在人世,而這吃人的世道不會放過他的孩子,也不會放過生死不知的友人的女兒,要不然就不會把秦家夫婦還有他的妻子接二連三地帶走了。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
一個人死亡其實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當(dāng)一個人為之活下去的理由一個接著一個消失,靈魂就變得麻木與死寂,這樣一來,肉/體的存亡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時王耀在上/海,拜了個姓梅的名旦做師父,對家中的事鮮少過問。王老先生也不曾將王夫人病逝的消息去信給他,他認(rèn)為他的的孩子是去學(xué)藝的,學(xué)藝講究有始有終和不曾間斷的練習(xí),不應(yīng)當(dāng)被這些事情耽誤。待王耀出師回到南/京,途中順手買了份報紙,信手翻了翻,就看見報頭用加粗的鉛字印著“南/京名伶王先生前日晚被發(fā)現(xiàn)飲/毒/酒/自/盡于家中”。
那夜是滿月,月光比冰還要冷,照在黑色的字上。那些字也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在王耀的眼中溶成一團,然后張開了深淵似的口,要將他渾身的勇氣與熱量吞噬。
他攥著報紙的手是涼的。
回到家中,已經(jīng)沒有人會坐在藤椅上,端著里面泡了鐵觀音的紫砂陶的茶盅,看自己的繼承人在月色下踩著木樁子練翹功。詳細打聽了一番,散了些財,才明白是蔣先生手底下的人懷疑他父親與共/黨有秘/密/聯(lián)/絡(luò),不知什么時候混進老宅的仆從,在酒中下了藥。
父親的形象,王耀一直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因為最懂王老先生的兩個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
最后他遣散了老宅里的所有人,給了些盤纏叫他們離開南/京,然后接過了父親的一身行頭與戲園,還有那棵種在戲園后院的梅樹,扮作杜麗娘為觀眾唱了出他最熟悉的《牡丹亭》。人們夸他不愧是王老先生的孩子和梅先生的弟子,是南/京乃至全國都屈指可數(shù)的旦角。
托這些的福,王耀的戲園子里來過不少各種身份的人,也得到過不少情報,全部被整理了用信件的方式通過養(yǎng)的鴿子送給當(dāng)?shù)仉[藏起來的共/產(chǎn)/黨/人,署名“青衣”。
既然有了這樣的謠言,不如將謠言坐實。這就是為什么王嘉龍會認(rèn)識齊先生的原因。
“安心在這兒住下吧,這里只有我和嘉龍知道!卑差D好一切,王耀就說如果閑來無事可以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你一定會喜歡的。而他在下午還有一場戲,唱的是穆桂英,嘉龍和其他幾個年輕小子要上臺,得先去提點一番。
偌大的宅子里如今只留下秦昭一人。
她四處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這座宅子里并沒有多少生活的氣息,卵石鋪就的小徑縫隙里長出叢叢綠草,還有一叢叢的紅山茶藏在墨綠的葉間。雖說未進門時的外觀看著頗為陌生,但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乃至房間里面細微處的裝潢都和秦家祖宅極為相像。好像十年前焚毀在烈火里的屹立了數(shù)百年的古宅又重新在南/京這個地方復(fù)生。
秦昭憑借著記憶中的道路,在栽滿了月季的小徑上拐來拐去,跨過了天井,走到熟悉的書房。那原本是秦老先生常待的地方,架子上擺滿了各類的書籍。如今這里的主人成了王耀,書架上擺的便是手抄的劇本,從《長生殿》到《桃花扇》,再從《西廂記》到最初的《牡丹亭》。
書房里有一扇雕花的木窗欞,推開便能看見昔日徽/州城里的街道。在秦昭的記憶中,秦老先生最常做的就是站立在推開的窗前,望著底下聚集著游/行的人群,然后嘆道“朝/廷/大/勢已去”。如今這扇花窗仍舊存在,窗前的書桌也是記憶中的模樣,只是比那更嶄新,失了幾分歲月的增色。
書桌上壓著一塊玻璃,玻璃底下是一張灑金紅宣。湊近了細看,上面鐵鉤銀畫地寫著“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
她輕聲念出余下的幾句,“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jǐn)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此證!
這座宅子,是王耀的聘禮。
這時候秦昭才想起王耀和自己有婚約,一個像是玩笑又像是誓言的婚約。如今提倡的是婚姻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幼時訂下的約定一早就不會被當(dāng)真。但要說她對王耀沒有一點兒感情,顯然又不現(xiàn)實,連她自己都不信。
過了幾日,一身長衫的王嘉龍推開了涂了朱紅漆色的大門,送來了一本劇本。
“先生托我把這個給您送過來,秦小姐。”少年閃進了大門以后,迅速落了鎖,把一切窺視都擋在圍墻和大門外邊,“說是您和齊先生他們想要的東西。”
他們怎么可能要一本寫沖破封/建愛情的劇本,這教不了他們?nèi)绾尾渴鸨。劇本與王耀放在書架上的那本一模一樣,都是出自王耀本人之手,也都是兩人熟得不能再熟的《牡丹亭》。
就是這厚度……似乎不太對勁。
秦昭瞇起眼,向王嘉龍道了謝。待少年活潑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她才走進書房,掛了扣鎖,關(guān)上窗戶,翻開手上這本《牡丹亭》。就像她猜測的那樣,書頁之間夾了被分成小塊的南/京街道的詳細平面圖,一共九張,拼到一起就是完整的地圖。
最后一頁夾著封信,是常見的款式,開頭便是“麗娘卿卿如晤”。里面寫了一些諸如就算已經(jīng)完成了這個任務(wù)也還請在南/京多留一段時間,至少要讓他好好招待一番之類的話,署名不再是過去的“青衣”,變成了和稱呼相配的“柳夢梅”。
他倒是挺慎重,知道像他們這樣搞情/報的不能直接用真名,免得被抓住把柄。
秦昭將信紙依照原來的折痕疊好,壓到蓋著玻璃的書桌面上,然后繞到后院去找鴿舍。那里養(yǎng)著當(dāng)年梅先生硬是托人順路送來的已經(jīng)訓(xùn)練好的一對信鴿,被王耀好吃好喝地供著,有需要了就讓它們送情/報給當(dāng)?shù)亟宇^的齊先生,再讓他轉(zhuǎn)交。也不是不想用電/報這種更快且更有效率的方式,只是如果沒有一套加/密/程/序的話更容易被攔截,而送去的情/報也是些能左右戰(zhàn)局的內(nèi)容,還牽扯到多方的利益,一旦被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她原以為王耀回來要等幾天后,結(jié)果在王嘉龍送來了地圖的當(dāng)天晚上就回到這座宅子,手上還拎了巴掌大的一小壇酒。
“歡迎回家——”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這里不是過去那個秦家祖宅。它看起來再像,說到底也丟失了上面沉淀的所有歲月。
——這里不是她的家。
對方則像是沒注意到她只說了一半的話,笑著回應(yīng)道:“嗯,我回來了!
就像一對真正的夫妻。
酒壇放到中堂擺著的八仙桌上,王耀將她請到正對著兩人的左手邊的位置上落座,自己則跨過門檻,走到書房去拿酒杯——這是秦老先生的習(xí)慣,茶盞和酒盅向來喜歡放在一處。
酒盅是紫砂質(zhì)地,是王老先生喜歡的樣式。清冽的酒液倒進酒盅,灑出幾滴落在紅木雕花的桌上。他將酒盅推到秦昭手邊,然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把這里當(dāng)作自己家就好,我們兩個誰和誰!
“嗯!
“嘗嘗吧,埋了快十年的梅花釀。這當(dāng)初還是秦伯伯在春節(jié)那天送來的,一直放在爹那里,直到那棵梅樹被移來以后才埋了下去。”
“是嗎。”
“……你看見書房那張婚書了,是嗎?”
秦昭這才抬眼看向坐到另一張?zhí)珟熞紊蟼?cè)過身來的青年,“是!
王耀收斂了笑容,“那么你的想法呢?”
“現(xiàn)在不興包辦婚姻那一套,以前父輩們的話就當(dāng)作是玩笑忘了吧,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
十年。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它足夠讓什么東西徹徹底底地化作幻影和灰燼,也足夠從幻影和灰燼中誕生出新的存在。原先的幼苗已經(jīng)足以開出花——懂事了以后,他與秦昭都默契地避開婚約這個話題。在聽說了秦家大火的那天,才徹底明白自己對秦昭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愛情。無可救藥的愛情。它是《牡丹亭》里的姹紫嫣紅和良辰美景奈何天,是《桃花扇》里步步回頭皆幻景,也是《長生殿》里貴妃欲/求的三尺白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從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一同長大的竹馬問秦昭,你是什么想法?
說來慚愧,她不知道。
“不知道的話就別放在心上!蹦浅俗寣Ψ酵纯嘁酝鉀]有任何好處,王耀深諳這個道理,“我和齊先生說過了,因為發(fā)現(xiàn)你我原來是幼時故交,所以打算讓你在南/京留一段時間再回北/平。”
“以及,這里你就接著放心住下,本來就是打算送給你的東西,地契上寫的也是你的名字!
這是王耀的一點私心。
愛上他吧,秦昭,愛上他吧——
讓兒時的約定變成現(xiàn)實,讓天真的玩笑變成未來。
第二天一早,王耀就敲響秦昭休息的那個房間的門,將她帶到明亮的鏡子前,用一把桃木的梳子將她有點打結(jié)的短發(fā)梳開。
一梳梳到尾——
過去一大早上就敲門的這種事情都是秦昭干的,因為她眼中的王耀會編很多漂亮的發(fā)髻。她總是坐在一張木凳子上,讓王耀站在身后梳頭編發(fā)。
——二梳梳到白發(fā)齊眉。
“我記得上次幫你編辮子還是在十四歲!笔臍q,朦朦朧朧又懵懵懂懂的年紀(jì)。他那時每天四時就睜開了眼,然后去完成早晨的訓(xùn)練,再跑回自己的房間等著秦昭來敲門。
“你還記得啊。”
“當(dāng)然,要不然怎么能記下這么多戲詞。”還有這么多關(guān)于她的事。
“齊先生說已經(jīng)和你在北/平的上司溝通過了,說‘既然是青衣先生十年未見的發(fā)小,于情于理都應(yīng)當(dāng)好好敘敘舊,正巧郭明秋同志等人因為前日的游/行,也需要暫時避避風(fēng)頭’!
十二月十六日,廣大青年學(xué)生在北/平的第二次大游/行,他昨天看報紙的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了,也知道這次請愿游/行的結(jié)果:軍/警揮舞木棍、皮鞭,沖進隊伍中抽打游/行的人,有數(shù)百人被砍傷。
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但所有人也明白,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
“明秋姐!”秦昭轉(zhuǎn)過頭,“明秋姐他們還好嗎?”即便明白他們每一個人在決定和無/產(chǎn)/階/級走到同一戰(zhàn)線的時候就做好了隨時為了革/命獻身的準(zhǔn)備,卻還是希望這個民族的每一個人都能親眼見到光明的未來。
“她很好,他們都很好,只是要被調(diào)任去別處避風(fēng)頭罷了。”王耀抬手搭上她的肩膀,“現(xiàn)在外面都在鬧著要拒絕內(nèi)/戰(zhàn),統(tǒng)一抗日!
“你們做的一切都不是無用功!
……
大概是秦昭去戲園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多到他收留的一眾小孩兒如今見了她,上至較為熟悉的王嘉龍和林曉梅,下至還在練基本功的堪堪到她腰際的年幼弟子們張口就是一聲“師娘”,然后把王耀所在的地方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她其實也不是每一次都來找王耀的。
“小秦,這群孩子都這么說了,你和小王也是發(fā)小,真的沒什么想法?”齊先生是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留著極短的胡茬和頭發(fā),一身便服洗到發(fā)白。
面對長輩的詢問,手指將衣擺絞得更皺。她笑了笑,說外敵未退,何以家為。
王耀自那天以后一直沒再提過婚約的事,估計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
“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一個兩個……對了,中央打算將你調(diào)配到延/安去。你在南/京待得久,對這里的形勢也熟,前段日子傳來電報說張/學(xué)/良將軍即將前往延/安,這對我們的談判都有好處!
“所以小秦,現(xiàn)在這個時候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不要留下任何遺憾!
“……我知道了,齊先生!
離開的時間定在明天上午。
四月的南/京已經(jīng)入了春,門檐底下也多了窩燕子。自從秦昭在這里住下,王耀每天晚上都要到這里來,好像之前說過的“吃住都可以在戲園解決”是在說謊一樣。
“卿卿,你要走了,是嗎?”從背后抱住,把臉埋在她頸窩里的長發(fā)青年身上散發(fā)著酒精的氣味。
他喝酒了。
因為王老先生的緣故,王耀可以說是滴酒不沾,只在自己覺得重要的時候才小酌兩杯。
“是的,我要走了!
“可以不走嗎?就留在我身邊,當(dāng)嘉龍他們的師娘。一起過一輩子,不缺一年,不缺一月,不缺一日一時一刻一分一秒的完完整整的一輩子!
“……”
“……那你答應(yīng)我,一定要活下去,卿卿,至少不要走在我前面。”
“嗯!
火車啟動的時候,王耀因為要登臺所以抽不開身,便叫了王嘉龍和林曉梅去月臺送行。
“好了,回去吧,記得注意安全!
抵達延/安的中/央/政/府已經(jīng)是幾日后,原以為會很忙,實際上需要她來做的事情并不很多。她被分配到一個年輕的軍官手底下接收電報、破譯密文,因為年齡相近的緣故,和軍官也說得上話。
那個軍官叫吳宣,農(nóng)民出身,讀過幾年書,也在大城市做過工,后來入了黨。他家里有個與秦昭一般大的妹妹,再加上又是徽/州同鄉(xiāng),因此對秦昭總是比對其他的同事們要更加上心。
在某一天吃飯的時候,和吳宣關(guān)系不錯的同僚杜衡端著豁了個口的粗瓷碗坐到他身邊,用胳膊肘戳戳他的胸膛,“小吳聽說你最近和你手下那個小秦走得挺近?看上了什么女孩子就勇敢點!
“我找其他女同志們打聽過了,小秦家里以前是當(dāng)官的,后來被仇家謀害放火燒了祖宅。據(jù)說和南/京那個名旦有過婚約,不過現(xiàn)在想想應(yīng)該一早就作廢了。”杜衡扒拉兩口野菜,“你肯定有機會,兄弟挺你!”
不……應(yīng)該是沒什么機會的……
吳宣沒有回答,用筷子攪動著碗里綠得發(fā)黑的野菜葉碎末,還有稀得像水一般的粥。
杜衡說的這些事情他都知道,最近和秦昭也偶然聊起過這些,知道了秦家的興亡還有流浪的那十年光陰,以及她的發(fā)小,在南/京乃至全國都鼎鼎有名的旦角兒王耀。
——比不得,配不上。
他看得出來,秦昭在提起那個人時,眼中便溢滿了光輝。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愛著王耀,沒有意識到早已默認(rèn)了的那一句“卿卿”,還有說起往日時,屬于姑娘的羞澀。
——比不得,配不上。
在延/安開得爛漫的夏花就這么被封進冰塊里,停留在最美麗的模樣,然后在烈陽的光耀中融化,滲入地下。
第二年九月,待日/軍攻占了盧/溝/橋以后,蔣先生終于松口,發(fā)表宣言說要“共御外侮”,無數(shù)人奔波了數(shù)年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成立。但事情并不像人們想得那么順利,十一月初,日/軍一邊揚言“三個月征服中/國”,被改組的新/四/軍攔在淞/滬一帶,一邊又派了側(cè)翼登陸杭/州/灣。一時間,軍隊陷入了嚴(yán)峻形勢,戰(zhàn)局直轉(zhuǎn)急下。又偏偏在這種時候,蔣先生下令全線撤退,導(dǎo)致上/海在四天之后迅速淪陷。同時日/軍趁勢分三路急向南/京進犯。中/國方面就此開始準(zhǔn)備在上/海以西僅三百余公里的首都南/京的保衛(wèi)作戰(zhàn),由于下達撤退命令過于倉促,后方國/防工事交接發(fā)生失誤,隨著日/軍轟炸機的大范圍轟炸,撤退演變?yōu)榇鬂,使北路?軍主力一路順利到達南/京。
“先生!鬼子朝這里來了!”急急忙忙跑回戲園的是王嘉龍。如今世道越來越亂,沒有人再愿意冒著生命危險來聽?wèi)蛄,原本熱鬧的戲園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上/海前段時間淪陷,也不知道梅先生情況如何……
王耀手邊的桌上扔著一份報紙。
擋不住的,擋不住的——
國/民/黨/政/府和蔣先生等人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過,南/京在軍事上不適合防御。說是要誓與南/京共存亡,甚至還將從南/京城退往下關(guān)碼頭的唯一通道挹江門封-鎖,在“背水一戰(zhàn)”的同時,也徹底切斷了所有人的退路,把南/京變成了一座只可進,不可出的圍城。
南/京現(xiàn)在是一座死去的城市,連寒鴉都是啞的,烈火到了此地也只能默不作聲。真正的高/官一早就撤退了,留下百姓來直面痛苦——到處是身中數(shù)槍的尸體,到處是赤/裸著身體面部扭曲的婦女,一切的一切都被燒得一干二凈。他們把人和牲畜殺死,撒下鹽和荊棘,最后只剩下荒涼,和披著人皮的野獸。
那幾日的人間,比地獄還地獄。
王耀沒有被殺死,那群孩子們也沒有,女孩兒們被藏進暗室,男孩兒們則因為他們是唱戲的。從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鬼留他們一命,說他的老師梅先生為了不給皇/軍唱戲慰問竟然服下一劑啞嗓子的藥,現(xiàn)在駐留上/海的士兵正在搜查對方的蹤影,如果不想讓他的老師和弟子們死在眼前,就乖乖唱戲吧。
“請容許我再考慮一番……”
“明天,明天我們就要得到答案,王先生;/軍一次次容忍你和你的老師是因為你們的技藝高超,同時,這對一個軍隊也不是必需的物品!
他不懼死亡,只是覺得悲哀。
身邊的這群孩子,最大的王嘉龍也不過十六歲,他們在經(jīng)歷了流/亡之后又要回到地母的懷抱去了。
“怕死嗎?”
孩子們笑著說,先生,我們的命是您給的,我們不怕死。
“——那就隨我唱最后一出戲,去把廚房里的所有油和柴火都拿來吧。”
開場那日,南/京城又響起了喧鬧的鑼鼓,顯得荒唐又荒涼。戲臺底下又坐滿了人,黑壓壓一片,不再彌漫著胭脂水粉和煙草味,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抹去的血腥氣。武器被強制留在外面了,理由是這些東西會嚇到孩子。
“……偏則他暗香清遠,傘兒般蓋的周全。他趁這,他趁這春三月紅綻雨肥天,葉兒青。偏迸著苦仁兒里撒圓!蓖跻灰u淺青綠的衣衫與長及曳地的水袖,幕布畫了梅樹與花。
他唱得比往日都要響亮。
“——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他想起讓嘉龍先點著的后院那棵梅樹,算算時間,火也快燒過來了。它開了一次又一次,在十年前的火中活了下來,今天大概是真的要和他們一起死了。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
火焰蔓延到臺前,首先將幕布燒出一個焦黑的窟窿,然后順著木制的結(jié)構(gòu)燒到兩邊。
坐在前面的幾個士兵猛地跳起來叫道:“著火了!著火了!”一瞬間,所有士兵都站起來,不再理會臺上仍舊在唱著戲的王耀,紛紛向外沖去。一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外面一早就陷入火海。火舌恣意地前進,纏上他們的衣擺,像是怨靈附身到了火焰上,要將他們也拽下地獄去。
灼/熱的空氣讓王耀喘不過氣,他感覺自己的頭發(fā)和衣衫大概已經(jīng)被點著了,但他不能停下,因為這是老祖宗的規(guī)矩。
一戲開腔,八方來賞。
一方人、三方鬼、四方神明。
人不聽,鬼神尚在。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您的懷里永安孩子們的魂靈。
——戲臺轟然倒塌。
……
吳宣在經(jīng)過秦昭的時候叫住了她,塞給她一份報紙:“秦同志……你……嗯……節(jié)哀。”
那時秦昭剛結(jié)束了檔案整理的工作,對外界的各種信息也沒有一個確切的了解。一路走來都是對她的滿目的悲憫,看得她莫名其妙,又不敢去問。吳宣塞過來的一份報紙非常好得解開了她的疑惑——
“超三十萬人被屠/殺,南/京已變?yōu)樗莱!?br>
“南/京名旦王耀及其弟子縱火燒戲園,與六百余日/軍一同葬身火海!
“……”
死了?
王耀,死了?
秦昭沒有察覺到手中的報紙已經(jīng)落在地上。十八個月以前,她還站在南/京那座秦家祖宅的復(fù)制品里向他許諾要好好活著,十八個月后就收到了他的死訊。
騙子……
說好了要過一輩子,少一年,少一月,少一天少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都不叫一輩子。
吳宣沒有走遠。他一直站在秦昭的身邊,看著她翻開報紙,看著她淌出眼淚。他有點嫉妒王耀,嫉妒那個在她心里占據(jù)了一席之地的男人,聽聞對方的死訊,他甚至還產(chǎn)生了一種卑劣的竊喜——
王耀已經(jīng)死了,你的心里是否就能走進別人了呢,秦昭?
“你還好嗎,秦同志?”
我不好。
她這樣想著。
糟糕透了。
可是話到了嘴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變成了一句“沒事”。
吳宣想起了他妹妹。家里的小妹妹則不同,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就皺著一張臉,坐在田壟上,手里攥著一把野花問她哥,“哥,咱們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地?”
“快了吧……”書讀了幾年,最終還是因為家里再也負擔(dān)不起學(xué)費而回到故鄉(xiāng)繼續(xù)種田。他知道自己的心不在家里這片一畝三分地,外界的一切都讓他著迷,也讓他看清了現(xiàn)實。
國內(nèi)動蕩,外敵入侵。
資/本/家四處橫/行,真正的勞動者卻要被餓死在街頭地里。
他不甘心。
如果,如果能讓他的家人和所有像他這樣的人能吃飽穿暖的話……
“我要去參/軍。”吳宣在某一天的晚上對父母和妹妹這樣說,“我不甘心被地/主盤/剝,我要推/翻他們的壓/迫,讓我們有自己的土地!
他的母親沒有說話,倒是吳老先生問他,你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責(zé)嗎?
“就像你種地一樣,宣兒。你既然決定要在一塊田上種下從未有人收獲過的種子,那你就要做好顆粒無收的準(zhǔn)備!
但很顯然,他的兒子已經(jīng)做出決定了。
參/軍的日子很苦,不僅要在密林中穿梭,還要避開飛來的流/彈。休息時也絕不能徹底放松,要仔細聽著四處的動靜,還要定期給自己的武器保/養(yǎng)。
與他一同來的有個叫杜衡的青年,祖籍在南/京,是為了逃出那個壓抑的家庭而跑來當(dāng)兵的。
“我沒什么別的要求,能活著就行!痹谥v起自己參/軍原因的閑談中,杜衡聳聳肩說道,“你呢,吳宣?”
“我想讓家里有自己的地,我不想再給地/主/交/租了。”
后來大概是上級聽說了他過去的優(yōu)異成績,直接將他調(diào)去了延/安,還分配了一個做文書工作的下屬,名叫秦昭。
秦昭。
——秦家的小姐。
吳宣翻過一頁已經(jīng)破譯完畢的密文電報,回憶起上司提前說過對方曾經(jīng)與郭明秋同志等人共同策劃了去年十二月在北/平掀起的游/行/示/威運動,后來又因與“青衣”先生是故交而留守南/京四個月。
秦家過去在徽/州也算得上是個名門望族,畢竟出了個侍郎的父親和位及宰相的祖父,而且向來為官清廉。仇家放火一事在徽/州也鬧得沸沸揚揚,都說秦家是平白無故糟了罪,可惜了失蹤的秦小姐。
她的手上有常年握筆磨出的繭子,還有做工留下的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完全不像是一個涂抹了雪花霜的小姐的手。
秦昭明白吳宣對自己抱著什么樣的心思,因為這些自以為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小動作都是王耀玩剩下的。她面上微笑著,在心里冷著臉看吳宣來來回回地向她獻殷勤。
“我不適合你,吳宣同志!彼弥娭蟹帕税胩旒賮響c功的時間把對方拉到隱秘的角落,“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人,不會再走進任何人了。去找個真心愛你的女孩子,然后一起看著我們勝利,再生一個大胖小子或者是漂亮又肖母的女兒——”
“沒關(guān)系啊!眳切麚蠐虾竽X,“我喜歡你就夠了嘛!
“……”
一九四二年,盡管當(dāng)時身處南/京,最終仍舊命大逃過一死的齊先生也收到了請柬,上面說秦昭要結(jié)婚了,但另一個人不是王耀,而是吳宣。
所有人都說這是頂般配的一對,但秦昭只是抿著嘴唇,扯出一個蒼白的笑。
隨著時間的流逝,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jīng)放下了王耀,走出了陰影,在吳宣的陪伴下?lián)碛辛诵腋5奈磥。從前的同僚見到她,總是不約而同地喊她“吳太太”,就像過去那群孩子見了她便極為自然地喊出一聲“師娘”一樣。
新中國成立以后,約莫是本世紀(jì)的五十年代末,秦昭立刻向中央遞交了申請,要求把她調(diào)去徽/州。人們都說秦昭同志和吳宣同志伉儷情深,若是夫妻二人一同工作,效率也會提高不少。于是她帶著和過去的王嘉龍一般年紀(jì)的女兒吳思瑤如愿以償?shù)貜难?安調(diào)去了徽/州,用自己的所有積蓄在秦家祖宅的遺址上又蓋了一棟小小的,最多只能住一兩個人的低層瓦房。
“你這是什么意思,秦昭?”吳宣的臉上已經(jīng)爬上了皺紋,鬢角沾染了霜色。他擰著眉,一副忍耐了無盡怒氣的模樣,朝對方質(zhì)問,“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偽裝都懶得完成了嗎?”
“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吳宣,至少要等思瑤讀了大學(xué)我才會提出離婚!
“二十年了,秦昭,二十年了,他就真的勾走了你的心與魂?”他忍了二十年,他看著自己的妻子因為那個下九流的戲子而滿眼歡欣,也看著自己的妻子因為那個死去多年的人守著自己的心。
“這和他是人是鬼都沒有關(guān)系——”
“秦昭,你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
“……”
兩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躲在大門外邊的吳思瑤。
平靜的生活不會存在太久,一個新生的政/黨想要掌/權(quán),必然要走不少彎路。
秦昭是從南/京回來的女兒吳思瑤身上最先發(fā)現(xiàn)了山雨欲來的氣息——她頭戴綠軍帽,身著綠軍裝,腰間束武/裝帶,左臂佩紅/袖/章,手里握著一本紅書。
“這次回來也待不久,過段日子就要回南/京了!眳撬棘帉⒓t書放到自己的膝蓋上,然后像是不經(jīng)意間問起,“媽,我記得秦家以前是當(dāng)官的?”
“對,不過早在四十多年前就不是了……怎么了嗎,思瑤?”
“不,沒什么!
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吳思瑤根本就沒有在徽/州久留,第二日便回了南/京。
不破壞一個世界,就不能建立起一個新的世界。
她堅信著,帶上了斧子,劈開一扇朱紅的門。
同伴們已經(jīng)確認(rèn)了,這里住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就算這里沒有住著誰,也該當(dāng)作是“四/舊”一把火燒了。
走出來的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裹著小腳,拄了根拐杖。她掃視了一圈,渾濁的眼珠瞥見了左臂的紅色袖章,哆嗦著嘴唇,請他們進去。
“還有一個□□呢?把他叫出來!”
“王少爺他身體不適……”
聽到這個稱呼,吳思瑤挑起眉:“‘少爺’?只有資/本/主/義才有少爺!在社/會/主/義里,人人都是平等的!”
“把他叫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高挑的中年男子從中堂側(cè)邊走出來,一身儒雅的黛青長衫,戴了副細邊的眼鏡。
“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搜!把這個□□/反/革/命的證據(jù)找出來!”她把斧頭拄在地上,高聲命令道,“一個也不能落下!”
指揮完一切,吳思瑤才把眼光放到對方身上。
他留著半長不長的及腰頭發(fā),即便住處受到這樣粗暴的對待,也沒有露出任何激動的情緒,但背在身后攥緊了的手便足以暴露一切。
這群青年很有效率。沒一會兒就從宅子的各處翻出了不少東西,堆在中堂前用青石鋪就的天井上。
“你叫什么?”
“……王耀!
他本應(yīng)該死了,死在那場大火里?衫咸焖坪跤X得這樣的人應(yīng)當(dāng)長命百歲,便讓橫梁塌陷時架起了一線生機,隨后又下了一場雷雨,澆滅了大火,也洗去了惡魔身上的罪惡。
找到他的人是當(dāng)年帶著秦昭逃出火海的奶媽,名喚“蓮娘”。
收留蓮娘的那戶富人家,在南/京也有一套宅子。正值北方入了冬,又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去,便舉家搬來南/京避亂。恰好那家的少爺想吃牛皮糖,太太就給了蓮娘幾個錢,叫她去揚/州帶些來,再到南/京與他們匯合。誰知那群豺狼虎豹順著上/海徑直朝南/京攻來了,國/民/黨的軍隊也沒守住城,六朝古都成了人間地獄。
“還有人活著嗎!”
油紙包著的琥珀色的糖掉在地上。
“還有活人嗎!”
走到王家曾經(jīng)的戲園,那里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廢墟,是大火燒過的痕跡。
一陣細微且熟悉的聲音從底下傳出。唱的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您的嗓子要養(yǎng)很久,少爺!苯舆B不斷地唱了幾日,再好的嗓子也快要廢了。王耀卻說這是規(guī)矩,戲子一旦開了腔,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唱下去。
“命讓我?guī)е〗闾映龌鸷#肿屛規(guī)е汶x開這個是非地,少爺!
“咳咳……您說笑了,蓮娘……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秦小姐和王少爺了!彼稍诖采,接過藥碗,“他們都死在一場大火里。”
王耀不適合再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扒嘁隆钡纳矸荼徊恢裁慈吮┞读,因此也招來不少仇家。他的眼睛,也被濃煙熏得半瞎,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一片。
后來有個自稱杜衡的中年男人來尋過他,說秦昭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和他的戰(zhàn)友吳宣。
“聽一些人說見著了活著的你……我覺得怎么也該把喜帖送一份給你,青衣先生!
……
“你唱戲?”吳思瑤指著被粗暴扔在地上的泥金扇問他。
“是!
吳思瑤嗤笑了一聲。
“□□藝術(shù)家,王耀,還有——”她轉(zhuǎn)了個方向,“——□□的幫/兇蓮娘!
兩人被掛上了慘白的牌,上面用墨汁涂了吳思瑤口中的幾個字。戴著紅/袖/章的士兵簇擁在他們身邊高呼著口號,路旁的居民走上南/京的街頭,像是在看仇人一樣,拋出石子,破口大罵。
“□□!”
“反/革/命!”
“打倒□□藝術(shù)家!”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每一個都是陌生的臉。
青年們叫他跪,可他說只跪天地親君師。最后和蓮娘被壓著跪在夫子廟前的地上,面前點起了火,人群的身形在火堆中扭曲。
王耀記得,那時的這里躺滿了尸體,連風(fēng)都是靜的。
“說!”
說什么?
說些莫須有的東西。
“為什么當(dāng)年日/本人偏偏不殺了你?”
“……”
“你都給誰唱過戲?”
“我給國/民/黨唱過戲,給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北/平游/行的策劃者之一唱過戲——”
“我要揭發(fā)!他還給資/本/家唱,給地/主唱,給太太小姐唱,給憲/兵/流/氓唱,給日/本軍官唱。”人群里傳出一個響亮的聲音,那個人是杜衡,“他的弟子都死了,就他活了下來,肯定是一早就和日/本人達成交易!”
王耀看著幾個和王嘉龍死時一般大的少年抬來一口木箱,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將里面裝著的東西全部倒出來。那里面裝著所有他想要送去給秦昭,卻又因為種種原因作罷的信件。
“念!”
那是他決心要燒了戲園的前一/夜寫的,原本打算叫養(yǎng)的鴿子送去給秦昭,然后后知后覺地想起那對鴿子已經(jīng)被日/本的軍/官殺了喂狗。
“麗娘……卿卿如晤……”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
話音未落,信紙被投入火中。
“念!”
一張灑金紅宣展開在他眼前。
“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
“謹(jǐn)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
——牛鬼蛇神,封/建婚姻。
王耀看著承載了自己與秦昭回憶的東西一件一件地被燒成灰,蓮娘已經(jīng)哭得背過氣去。
他不懼死亡,只是覺得悲哀。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
人群散去,只留下仍在燃燒的火,還有在風(fēng)中散了一地的,從未寄出過的“柳夢梅”寫給“杜麗娘”的信件。
王耀撿起地上邊緣尖銳的碎石,手指將長發(fā)攏成一束,一陣刺耳的聲音之后,一把黑發(fā)掉落在地。
“苦了你了,蓮娘!
“王少爺,我苦了一輩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戲里唱的皆大歡喜的團圓是不會一模一樣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
秦淮河上飄著未燒完的紙張。
……
“夢長夢短俱是夢——”
被特地邀請來參加匯演的老戲骨換上了與五十年前一模一樣的衣衫,戴了沉重的假發(fā)與行當(dāng),松枝般的手握著折扇。
“——年來年去是何年!
唱完了兩句,這個匯演到此為止也就結(jié)束了。幾個人圍上去,爭著要攙扶老人走下舞臺的臺階。
孔澤原本就對這些咿咿呀呀的東西沒什么興趣,會到這里完全是因為他的外婆秦昭,在聽說這次會演一折《牡丹亭》后不管怎么說都要從趕到北/京來聽現(xiàn)場。
他攙著秦昭的手臂,一同向外走去,恰好聽見了別人的話。
“您的技巧還是如此高超,不愧是昔日名旦王老先生和梅先生的弟子,王耀老師!
原來那個旦角兒叫王耀。
走出了國家劇院,年輕人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祖母臉上的皺紋里溢滿了淚。
END.
插入書簽
*一些引用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奈何天!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偏則他暗香清遠,傘兒般蓋的周全。他趁這,他趁這春三月紅綻雨肥天,葉兒青。偏迸著苦仁兒里撒圓。”
“——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夢長夢短俱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
——《牡丹亭》湯顯祖
“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创巳仗一ㄗ谱,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jǐn)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民國婚書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fā)齊眉。”
——《十梳歌》
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蔣南翔
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
——魯迅
“一起過一輩子。不缺一年,不缺一月,不缺一日一時一刻一分一秒的完完整整的一輩子。”
“秦昭,你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
——改寫自《霸王別姬》電影臺詞
人間,比地獄還地獄。
——芥川龍之介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您的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魯迅《阿長與山海經(jīng)》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
——林覺民《與妻書》
*一些原型
郭明秋:北/平/大/中/學(xué)/生/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主/席。是“一二·九”運動的負責(zé)人之一
梅先生:原型梅蘭芳
*一些細節(jié)
吳思瑤
名字是阿秦起的,吳思瑤→吳(吾)思(思)瑤(耀)
梅樹
“——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王耀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戲臺
火是從后面燒到前面的,前面也有點火,將所有日/軍困在戲園里。也正是因為從后面往前燒,所以先被燒死的是演奏樂器的孩子們,沒有被發(fā)現(xiàn)不對勁也是因為他們誰都沒有出聲。
王老夫婦
王夫人是富家小姐,嫁給下九流的王老先生的代價是與娘家從此斷絕關(guān)系。
《牡丹亭》
是老王背會的第一本戲,也是老王和阿秦兩個人最熟悉的一出戲。杜麗娘死而復(fù)生,王耀也“死而復(fù)生”,但麗娘與柳夢梅終成眷屬,他和阿秦沒有。
“夢長夢短俱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