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夏油杰看著昏暗寂靜的玄關(guān)，心里說不上來是失落多些還是期待多些。

　　“夏油大人？”

　　緊緊抓住他褲腿跟在他身后的雙胞胎語帶疑惑，夏油杰從玄關(guān)的鞋柜里找出拖鞋笑容勉強(qiáng)。大大小小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拖鞋就像在諷刺他久久未敢脫口的感情——而他居然為此松了口氣，仿佛這樣就能為接下來所要發(fā)生的事情作出更充足的理由。

　　是她的錯、她和那些家伙一樣是猴子、既然都是猴子那就去死好了。

　　他默念，呼吸卻愈發(fā)粗重起來。

　　帶著雙胞胎走進(jìn)客廳，他讓她們先坐到沙發(fā)上等等。那個人總喜歡用甜點(diǎn)零食塞滿冰箱，美其名曰“冰箱是幸福堆積的樂園”。每當(dāng)庫存消耗得差不多了，夏油杰總是無奈地看著她朝自己撒嬌，然后笑著陪她一起去商店買回更多零食糕點(diǎn)。

　　明明是比自己還要年長的人，卻活得像個孩子。

　　夏油杰不討厭這種矛盾，甚至可以說正是因?yàn)樗@份矛盾，所以感情才會逐漸變質(zhì)。

　　然而她終歸已然踏入成年人的社會，而自己不過少年，就連學(xué)業(yè)都尚未完成——現(xiàn)在恐怕也不會有完成的那一天了，自己做過的事情，沒有一件會被高專所容許吧。

　　“小孩子……？”

　　端著熱牛奶走向客廳時，他忽然聽到熟悉的女聲。

　　要見面了。

　　他該動手了。

　　明知自己應(yīng)該去做，夏油杰的腳倏然間卻仿佛被膠水牢牢黏住似的，根本無法前進(jìn)。

　　“杰？你要不要先去換身衣服再說呀，我?guī)退齻兦逑匆幌氯缓笳姨滓路�，前陣子才買到了小女孩穿的衣服，問題應(yīng)該不大�！�

　　身穿淺灰西服套裝的女人在看見夏油杰白襯衫上的暗紅痕跡時微微一愣，隨后接過他手中的熱牛奶邊安撫受驚的雙胞胎，邊和他提議。

　　她神色自然的模樣讓夏油杰說不出話。

　　為什么家里會有小女孩穿的衣服？是結(jié)婚了嗎？怎么沒和自己提起過？

　　夏油杰滿肚子疑問問不出口——明明是來結(jié)束她的生命，卻在不經(jīng)意間被帶進(jìn)她的生活節(jié)奏中。

　　矛盾，還是那么矛盾。

　　令人著迷的矛盾。

　　“啊、是不是在玄關(guān)看到拖鞋所以害怕打擾到我了？”見夏油杰久久沒動，像個雕像似的靜靜望著自己，女人將鬢發(fā)勾回耳后，驀地猜到緣由。

　　她彎了眉眼，狡黠目光上下打量夏油杰，直到對方手搭到后脖頸露出不自然的表情，才收回視線低聲笑起來，“那是為了將來做準(zhǔn)備的——杰，我可是很喜歡幻想的哦？自己的未來也好，你的未來……算了，現(xiàn)在說這些不太合時宜�！�

　　“總之我現(xiàn)在還是單身，你不用擔(dān)心那么多�！�

　　身材嬌小的女人走到夏油杰身后，推著他催促他趕緊進(jìn)主臥的浴室洗個澡換身衣服。幾乎是被趕進(jìn)浴室的夏油杰回神，還沒來得及詢問干凈的衣服在哪里，手上就多了一疊衣物的重量。

　　從內(nèi)衣到襪子，堆在袋子里整整齊齊。

　　他又愣住了。

　　“很吃驚？”脫下外套后的女人從柜子里翻出小孩子的衣服，朝夏油杰眨眨眼，“我可是打探得一清二楚——雖然你手上那些都是從你家拿過來的啦�！�

　　“我一直在等杰回來哦�！�

　　夏油杰提著袋子，指甲緊緊嵌入掌心。

　　“你不用這么做的�！彼f，“你比我大十歲，意外那么多……萬一等不到呢？”

　　“提到女人的年齡就很失禮了哦，杰，就算是你也不可饒��！”女人鼓起嘴，氣勢洶洶地用腳輕輕踢了一下夏油杰的小腿，“等不到就等不到，大不了留封遺書譴責(zé)這天下沒個男人靠譜然后瀟灑離去�！�

　　聽她這么一說，夏油杰啞然失笑。

　　“你終于笑了�！彼冻龇判牡纳袂�，踮起腳摸了摸夏油杰的頭，隨后轉(zhuǎn)身離開主臥關(guān)好門。

　　等夏油杰收拾好回到客廳時，餐桌上熱騰騰的食物香氣四溢，看上去就讓人很有食欲。

　　他被雙胞胎拉著坐下來，腿上攤開繪本，有聲有色地講起畫中的世界。換上蓬松裙子的雙胞胎渾身散發(fā)著水果香波的香氣，甜美而靈動，就像街上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

　　能這么快就得到美美子和菜菜子的信任，該說真不愧是她嗎？夏油杰垂眸。

　　她一直很招人喜歡——夏油杰對此深有體會，就算遇上附近有名的混混，她也能用溫和的笑容令對方節(jié)節(jié)敗退，甚至朝她彎腰道歉。

　　不可思議的人。他不由想。

　　“杰�！睂⑺胁途邤[放好，端著熱粥的女人喊了聲，“帶美美子和菜菜子洗下手，可以開飯了哦�！�

　　“好�！�

　　比夏油杰答復(fù)更快的，是像小炮彈一樣彈射到廚房里的雙胞胎。她倆一人扯住一只衣袖，在溫柔而無奈的語調(diào)中踩上小板凳，被人帶著洗手。

　　夏油杰合上繪本，走到餐桌前代替她將粥盛好放到位子上。

　　“知道幫忙做準(zhǔn)備，杰會是個好丈夫呢�！彼龑⒉瞬俗雍兔烂雷影�領(lǐng)到座位，隨口打趣著夏油杰，“可惜還小，不能結(jié)婚�！�

　　“……我們應(yīng)該也沒交往過吧？”他也不免無奈，“還是我失憶了？”

　　將清淡的菜肴推到夏油杰面前，又給雙胞胎夾了做出狐貍造型的玉子燒，她哼哼兩聲表達(dá)不滿，“畢竟杰還是個未成年，作為靠譜大人的我怎么說也不能對你下手呀�！�

　　盡管深知對方只是這么打趣自己，夏油杰的心臟還是不可避免地驟停一瞬。

　　大腦空白一片，映入眼中的僅剩那似乎在說些什么的紅唇。察覺對方似乎看了過來，夏油杰趕緊垂頭。濃稠清淡的白粥屬實(shí)沒什么滋味，可對于已經(jīng)失去食欲的他來說卻是正正好好。

　　她總是矛盾得不可思議——能做出如此適合自己的食物，實(shí)際對現(xiàn)在的自己一無所知。

　　為什么呢？夏油杰想不通。

　　或許她也能看見咒靈。夏油杰想。她一定和那些猴子不同，是屬于“這邊世界”的人。

　　“我說，杰�！�

　　“死亡很可怕嗎？”

　　夏油杰抬頭，“為什么問這個？”

　　“因?yàn)槲覍λ劳鲆粺o所知，所以才會好奇�！彼呎f邊放下筷子，似乎有點(diǎn)猶豫，“你就當(dāng)我最近……看書看魔怔了吧�！�

　　“死亡……嗎�！�

　　夏油杰沉默。

　　明明他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給予她死亡。可現(xiàn)在，本該已經(jīng)離去的他和美美子菜菜子三人卻都坐在餐桌旁，享用她所制作的晚餐。

　　只要召喚出咒靈就好了。夏油杰閉上眼心想。

　　只要召喚出咒靈就能解決，他甚至不需要親手奪走她的生命。

　　——盡管……自己的咒靈殺了她，和自己親手送她去往另一個世界差別也不大。

　　然而夏油杰做不到，下定決心的他做不到，已經(jīng)奪走父母生命的他居然做不到。

　　“美美子和菜菜子今晚就在我家睡吧�！彼鋈粨Q了話題，仿佛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疑問是得不到答案的一樣，“附近有花火祭，杰跟我一起去吧？”

　　“花火祭？”夏油杰沒跟上她的思維，“我就算了，那邊人太多——”

　　“和我去吧，杰�！彼驍嘞挠徒�，難得強(qiáng)硬的要求對方陪同自己，“我會換上最好看的浴衣跟你一起去，也不用擠到人堆，還記得那條河嗎？那邊也能看到的，我們走到那里就好�！�

　　“……如果只到河邊的話�！�

　　吃完飯后，夏油杰站在廚房門邊看著她洗碗。美美子和菜菜子像是意識到什么，揪著她的圍裙不肯放手，又在她低低哄著“沒關(guān)系”“睡一覺起來我還在”的溫柔語調(diào)下乖巧地手牽手，主動去往客臥。

　　她擦干手，視線瞥過倒扣著的碗，忽然拉住夏油杰的衣角，“明天記得把這些都收好，我很喜歡這套餐具。”

　　“明天你不用嗎？”夏油杰皺眉。

　　她踮起腳撫平夏油杰皺起的眉頭，漆黑雙眼蒙上水汽，“我用不上。因?yàn)楹芟矚g這套餐具，所以決定送給你了�！�

　　目送著那人纖細(xì)背影消失在主臥里，夏油杰側(cè)頭看向繪有雛菊花紋的碗碟，一時無言。

　　她還是那么喜歡雛菊——印象中，從他上初中開始，每年她送的生日禮物好像都和雛菊有關(guān)。而當(dāng)自己詢問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時，她也總是拖著懶懶長音為難。

　　“雛菊香氣的東西”“雛菊花紋的飾品”“雛菊花束”……她對雛菊的鐘愛程度已經(jīng)到達(dá)在她眼里已經(jīng)沒有這以外的花了。

　　夏油杰記得自己問過她。

　　“如果和你表白的兩個人，一個手捧雛菊花束，一個手捧玫瑰花束，你會選哪個？”

　　當(dāng)時正咬著勺子思考從蛋糕哪里開始下嘴的女人是怎么回答他的來著？

　　夏油杰印象有些模糊，但他猜，多半她會選雛菊花束。

　　“走吧�！�

　　尚還沉浸在回憶中的夏油杰突然被人牽住，他看著自己身前穿上深紫浴衣的女人，久久未能言語。

　　夜幕已至，星星點(diǎn)點(diǎn)光芒在天空閃爍。靜謐河畔只聽得蟲鳴聲此起彼伏，遠(yuǎn)遠(yuǎn)可見走過大橋的三三兩兩的人群。熱鬧的吆喝聲依稀可聞，節(jié)日慶典的鼓鳴節(jié)奏刺激著游客心神，時不時能瞧見幾個孩童追逐嬉戲。

　　她長發(fā)在腦后松松挽起，照舊別上一朵雛菊花。深紫浴衣繪有熟悉花紋——夏油杰想也不想就明白，那是與發(fā)飾相同花朵的紋路。透過河面反射而來的淺淺月光，她脖頸間似有星月般。

　　夏油杰沒見過這條項(xiàng)鏈，但他覺得綴有溫潤圓玉的這條項(xiàng)鏈，對她而言一定有特殊意義。

　　“杰�！彼Ｗ∧_步，松開夏油杰的手，“很好奇嗎，我的這塊玉�！�

　　“……沒見你提起過�！毕挠徒軓埩藦埵郑粘扇�，收回來。

　　她笑笑，解釋說：“回來前特地去買的，是想給你當(dāng)明年的生日禮物�！�

　　“明年？”

　　“對，明年�！彼f，“很辛苦吧，杰�！�

　　夏油杰愣住，不明白眼前笑容燦爛的人到底在說什么。

　　“我都看見了哦。”淚水倏然劃過臉頰，雙瞳中的星光被黑夜所籠罩，她努力勾著嘴角維持臉上笑容，“叔叔和阿姨的事，我都知道。”

　　“……這樣啊�！�

　　“我其實(shí)很害怕�！彼^續(xù)說，絮絮叨叨得剖析自己的心路歷程，“畢竟你也不是什么無惡不作的殺人犯，自己看著長大的好好少年突然就對父母動手——我不害怕才比較奇怪吧？”

　　“你就那么確定是我嗎？”夏油杰看著她。

　　“杰就像是桃太郎一樣。”她瞇起眼，“一般人可搞不出來那種動靜�！�

　　“那你還敢回家？”

　　“因?yàn)槭墙馨�。是你的話，我總覺得是有原因的。”她解開項(xiàng)鏈，將玉交到夏油杰手中，“你是如玉一樣的少年，所以我相信你�！�

　　又是這樣。夏油杰閉上眼。

　　她總是那么矛盾，矛盾得讓人害怕。

　　“前些日子，我把書看完了。久木和凜子的故事真的讓人為之動容——當(dāng)然，像他們那樣的婚外戀我是無法接受的�！彼従彄ё∠挠徒艿难樫N到他胸前，也閉上眼，“但我很贊同凜子的想法哦？如果能在愛意頂端之時懷著幸福死去，這未嘗不是一種幸運(yùn)�！�

　　“真要說起來，還是我討了巧呢。由你來結(jié)束我的生命，讓我永遠(yuǎn)停留在26歲的這一天，然后你等到26歲后再死去，我們就不會是世人眼中的奇怪存在了。”

　　絢爛花火發(fā)出咻聲沖到天際，又啪地炸開。晨星失去色彩，徒留彎月在水中欣賞被花火圍繞的自己的身影。

　　夏油杰指腹在玉表面摩挲，復(fù)又攥緊，牙關(guān)緊咬。

　　她松開手，退后兩步，抬臂攬住夏油杰的脖子，踮起腳在他臉頰上輕輕吻過。

　　“我不希望自己讓你為難，杰�！彼俣韧撕�，站在河邊，雙手交疊身前，笑容甜美，“所以動手吧。”

　　“然后在十一年后的今天，告訴我，你是否還喜歡我�！�

　　手指顫抖地捂住自己的臉，夏油杰撇過頭一言不發(fā)。

　　她嘆氣，像極了面對使壞的孩童。

　　“杰�！�

　　“這是我的愿望，幫我實(shí)現(xiàn)心愿好不好？”

　　“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今年沒能收到的生日禮物。”

　　夏油杰應(yīng)了。

　　他沒有使喚咒靈，而是在收好她贈予的禮物后，扣住她脖頸。

　　如果這是她的心愿，那就由他來實(shí)現(xiàn)吧。

　　“杰……”她破碎音節(jié)中的痛苦幾乎溢出來，夏油杰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加重力氣，盡量減少她的痛苦。

　　“對…不…起…”他聽見她說，“愛……”

　　盛大花火吞沒她柔軟話語，遠(yuǎn)遠(yuǎn)傳來“tamaya”的呼喊聲。

　　與消逝在夜空中的明亮色彩一同消失的，是她的生命。

　　夏油杰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掉落的玉砸落地面，裂紋霎時布滿表面。

　　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