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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樓春
江面橫陳著泠泠月色,艤舟于岸邊的畫舫樓船里傳來琴瑟之音,那一聲聲如珠似玉的吟唱令玉容自夢中醒來。她在病中,容色蒼白容顏憔悴,一頭黑發(fā)如瀑落在山枕上,通明的燭火中只見她迷惘的眼里隱有哀痛之色。
旦隨著那唱曲聲高且亮,玉容匆匆下榻,便連鞋子都不及趿上,赤足便往窗邊而去。
柘枝樓在麗水邊上,玉容將窗支開,江風(fēng)襲來,她不禁冷得哆嗦,月色映照在她臉上是天然的脂粉。江面上烏泱泱的一片樓船與人,車馬喧闐,像是在為明日柘枝樓玉容的頭一次上牌而歡賀。
玉容咳嗽兩聲,她倚著窗欄,凝視著江心,不知是哪個(gè)人唱的一曲《玉樓春》。
恰至曲中,玉容已多年未唱過這支曲子,她以為自己已然遺忘,怎知朱唇方啟,還是一字不差合上:“……天涯地角有窮時(shí),只有相思無盡處!
“咳咳咳——”玉容喃喃道,“真像啊,春煙。如不是以為是你……豈會(huì)醒來?”
*
數(shù)年前,春煙是柘枝樓的頭牌。
那時(shí),玉容還是個(gè)剛剛十歲的小姑娘,因家中變故,她被沒入柘枝樓中淪為娼妓。
初見春煙,是在柘枝樓的月亮門邊兒上。
玉容那時(shí)不叫玉容,還是有名有姓的姑娘,她被人領(lǐng)至春煙面前仍自茫然,但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忍不住粘在春煙身上。
十八歲的春煙被一襲淡粉薄裙襯得身姿婀娜,她玉立在玉容幾步之外,身前的石桌放著一支白瓷長頸瓶,幾朵桃花順著青嫩的枝條從瓶口冒出頭來,那顏色與春煙柔荑上的丹蔻相得益彰。
春煙在徐州府甚是有名,因她唱遍徐州驚艷麗水的《玉樓春》,更因她從前官家小姐的身份。柘枝樓的當(dāng)家人月娘曉得世人便喜歡這朵身處泥潭中的白蓮,如有一日臟了污了便沒那股矜貴勁兒,與尋常妓女沒什么兩樣。
故而春煙自入柘枝樓起,從未上牌,只唱曲。她隨著年歲長得愈發(fā)漂亮?xí)i麗,月初月末只消在畫舫里隔著門簾唱上一曲《玉樓春》,多的是賞銀。
月娘平日里對春煙大事但凡商量,小事從無不依的。一個(gè)剛沒入樓中的小姑娘,春煙想要,月娘猶豫半晌,因這姑娘模樣好聲音亮,像是有天分的,便依言送與春煙管教。橫豎春煙再過個(gè)八年十年,總得上牌與恩客合歡。
頭牌只是個(gè)名號,哪個(gè)來當(dāng)都可,唱《玉樓春》的人不見得非得是春煙。
“叫什么?”春煙向領(lǐng)著小姑娘來的人問道。
那人回她:“月娘說了,人是姑娘要的,名字也由姑娘取罷。”
春煙點(diǎn)頭,臉上并無驚愕,這像是她意料之中的。她款款走上前,彎下腰身,在小姑娘瑩白的鼻尖輕輕一點(diǎn):“你可曉得外面那些個(gè)人兒像你這般盯著我瞧,得付多少銀錢?”
因是夏日,春煙衣著單薄,這一彎身,那兩山之中的春色漲潮一般幾欲溢出來。小姑娘初至柘枝樓,不清楚春煙是什么身份,見人人對她有禮,不免多看她幾眼,眼下被這么一問,又羞又怕,想起自家不知何故上吊自殺的姐姐,一下子淌出眼淚來。
春煙一愣,眼中佯裝出來的薄怒盡數(shù)褪去,她自入柘枝樓便一直學(xué)藝,少與人交際,這會(huì)兒想哄人竟不知怎么哄。唯有嘆息一聲,用指腹輕輕將這孩子的眼淚拭去:“哭些什么?在這兒眼淚不值當(dāng)?shù)!?br> “哭得倒惹人憐。這般,你與我學(xué)唱曲罷!
小姑娘的眼淚是還在淌的,但春煙牽著她便要往廂房走,那人為這主子的忘性大為汗顏,急道:“春煙姑娘,您好歹定個(gè)名兒,小的好回月娘的話,那邊兒上不上牌也有個(gè)名姓不是?”
“她這么小的年歲,上什么牌?”春煙回頭啐他。她本是官家小姐,生來金貴,氣韻又養(yǎng)得如竹如松,這一聲責(zé)罵刺得那人瑟瑟畏言,只束手在旁。
春煙緊了緊被自己握在手中的那只粗短溫軟的小手,不辨喜怒:“名姓么,也沒什么要緊的。我叫春煙,如我死了也有人會(huì)叫春煙!
她想起昨日譜了一半的《長恨歌》,其中一句“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便道:“你回月娘,她自今日起便叫玉容。”
*
春煙住在柘枝樓里的嵐湘院,院里頭有株桃花樹,她常常帶著玉容在樹下學(xué)曲,先學(xué)的便是春煙的那支名曲《玉樓春》。
她不算個(gè)好師傅,總是依著性子一會(huì)兒教這一會(huì)兒教那,但好歹玉容還是學(xué)會(huì)一些。又是學(xué)唱又是學(xué)彈,寒來暑往,那桃花落了又開,春煙口中呷的酒從三月的杏花變成臘月的屠蘇。
玉容長至十五歲,在徐州府落下初雪的那日,她央著師傅賞口酒喝。
春煙著裙裾華裘坐在亭中,眉目含笑,用火鉗撥了撥爐中的炭火,睨這小徒弟一眼:“你前兒的曲子可是學(xué)好了?還賞你酒喝,當(dāng)心賞你幾戒尺!
她說著,將桌上向來只是擺設(shè)的黑檀戒尺輕敲了敲。
玉容也便順著這色厲內(nèi)荏的師傅裝著很怕的樣子,縮了縮腦袋:“我是瞧著姐姐春夏與流霞共酌,秋冬同江風(fēng)對飲,寂寞得很!
“偏你來喝幾杯,我便不寂寞了?”
春煙這般說著,手上倒是給她斟了一杯,那纖纖玉指配著白瓷酒杯上的一朵臘梅甚是好看。只是在玉容將要接過酒杯時(shí),那手將她手背輕輕拍開,便顯得不那么可人了。
春煙提起那戒尺往酒杯旁一擱,警醒道:“先唱曲兒,喝酒還是吃戒尺,全在你!
亭外的雪簌簌落下,玉容應(yīng)是緊張,一支《眼兒媚》開腔便是不順。她自小這般,春煙沒惱,起身別了一枝落滿雪的枝條,作勢在玉容面前破空揮了一下,見她嚇得臉色煞白,春煙笑得眉眼彎彎:“給你點(diǎn)著曲兒,可沒我這么好的師傅,再唱不好真要罰!
她用枝條敲著桌沿,一下又一下,和著《眼兒媚》的曲調(diào),鼻尖凍得微紅,薄怒嬌嗔盡皆如舊,點(diǎn)在眉間。
玉容一時(shí)瞧得有些失神,恍惚覺得,寒冬臘月萬物凋敝,只她一人是自己眼中可勝過一等胭脂的春色。
她忽然想起前幾日無意之間聽得的幾句閑言碎語,說甚她姐姐要上牌接客了,月娘要將她捧作柘枝樓的頭牌,春煙從前當(dāng)上頭牌的時(shí)候差不多是這個(gè)年歲。
喉中一哽,開得一句“楊柳絲絲弄輕柔”便再唱不下去,只覺得那煙縷是真織成愁緒籠在她心中。
春煙見她不唱,納悶道:“怎地?”
玉容別開臉:“這支曲子,學(xué)不會(huì)!
她覺著這般口吻甚是忤逆,恐春煙生氣,又補(bǔ)上一句:“還需姐姐再教!
你如日日教我,可否日日不上牌,我也不想做甚頭牌。
“學(xué)不會(huì)?”春煙向來是忘性大又粗心之人,自是瞧不出玉容的異樣,只往前回想幾日,“忙著玩兒?”
她順手拿著戒尺重重往桌上一敲,臉上未有怒色但已然生氣:“我能教你到幾時(shí)?你前幾日總央著出門是做的什么?”
呃?
玉容臉色一變,將唇抿成一線一言不發(fā)。
春煙這會(huì)兒才怒,拽著這少女至腿間,玉容從未被她如此對待過,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自己已然趴在春煙腿上,想要起身竟被春煙死死壓住,她目光只好凝在淡粉的裙裾上,又不知會(huì)發(fā)生何事,心間惴惴不安得很。
待得那一聲悶響,有如潑油似的劇痛在自己身后炸開,玉容才將醒悟,羞得低下頭來:“姐姐好歹留點(diǎn)面兒,這處常有人來往的……”
春煙數(shù)著十下已過,雖未褪衣褪褲,但她自小學(xué)曲便是這般被師傅教訓(xùn)過來的,料想不會(huì)嚴(yán)重。又問道:“你只說你前幾日去了哪兒,如是正事便不再罰你,如又是貪玩,便狠狠責(zé)你四十!”
春煙萬想不到,玉容思忖半晌,竟似賭氣道:“那便責(zé)四十罷!
“你——”
玉容知她心疼,但這事是真不想使她知道,且等著下月她生辰予她驚喜。
“姐姐朝食未進(jìn)么?這般小的力氣還想……啊——”
春煙被她一刺,下手愈重愈急。
數(shù)到三十一,玉容往后攔住春煙的手,竟是氣兒都喘不上來了:“……姐姐……姐姐……”
春煙以為她要坦白,哪知玉容:“且讓我歇會(huì)兒罷!
“歇甚?朝食未進(jìn)的是我,又不是你!
春煙只是嘴硬,見她額上全是冷汗面色蒼白,又是心疼又是自責(zé),竟落下淚來。
玉容覺著不對,回頭一瞧,慌忙從春煙腿上爬將起來,卻也不敢站,只乖覺地跪在她腳邊,還從地上撿了那積雪已融的枝條呈給春煙:“姐姐別哭,是我不好,你罰我,狠狠罰我!
“你哪不好?”
“姐姐覺得我哪不好我便哪不好,如四十下無法償過,便再六十八十一百。只你別哭,一見你哭,我難受得很!
玉容口吻甚是真摯,但實(shí)在傻氣,春煙被她逗得噗嗤一笑,將那枝條扔去,也擱下那戒尺,攬她入懷:“你曉得我為什么非要你隨我學(xué)曲嗎?”
玉容點(diǎn)頭:“姐姐不想我上牌!
春煙拭去她額頭上的汗,溫柔道:“能晚一日便是一日,如若可以,我是真想護(hù)著你一輩子。你記得,這世上多的是看低女子的男子,你若也看低了自己,那便真是低至塵埃里任人踐踏了。你要做也做那枝上的梅,開在云間只月余,晚來疾風(fēng),你落在泥里尤有人珍視!
“好!
*
玉容眼中,春煙是她的春色,無關(guān)于江南堤上的垂柳與誰家檐下的新燕。但她不曾料及的是,草長鶯飛李白桃紅之時(shí),世人的春又綠,而她的春竟與剛過去的冬日一道消散,再不會(huì)來。
她懷中藏著一支朱釵,是城中絕佳的手藝人打造,上月被罰的戒尺便是為了這支朱釵,是她要送與春煙的生辰禮物。
玉容一進(jìn)柘枝樓,便發(fā)現(xiàn)這日不太一樣。人人避著她,樓里冷清得很,不像在做生意。通往嵐湘院的小徑倒是人來人往,只是行色匆匆,不曉得發(fā)生何事。
她心下一陣不安,腳步愈急,待走到月亮門邊兒上,卻見月娘也在。
隨意點(diǎn)的兩個(gè)奴仆:“愣著作甚?趕緊著抬出去,不嫌晦氣。俊
她一回身,被人撞了開去,等一定睛,卻見那是玉容。那姑娘沖出去幾步,又突然停在那兒,像是一片落葉一般簌簌然癱軟在地。
春煙衣衫不整雙目圓瞪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她死相可怖,旁邊的人瑟縮著不敢靠近,玉容腦子嗡嗡一片,聽得只言片語的“上牌”,“不愿”,“跳樓”云云。
她已不知身邊的人在說什么念什么,她眼中一向只有春煙一人,春煙在她眼中從無丑的,那美也當(dāng)只給她一個(gè)人看了去。
她何故躺在地上,又何故連件衣服都不穿?
很冷吧?姐姐。
玉容脫下自己的外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裹在春煙的身上,她將她的眼眸輕輕合上,從懷里拿出那支朱釵,素手為她盤了發(fā)髻,將朱釵插進(jìn)發(fā)髻中。
她撫著春煙已然冰冷的臉龐,喃喃道:“你記得,你落在泥里了,是我撿的你!
這世上無人珍視你,便是連件衣服都不愿與你穿上。
你記得,是我撿的你,是我珍視你。
我珍視你是因?yàn)橄胝湟暷,原以為我什么都不求,可直到這日,我才知道我是有所求的。求你平安,求我平安,求你我……
可我也求不來什么了。
玉容想起春煙教她的那折《孽海記》——
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余零。
她已無路了。
*
短短月余,玉容成為柘枝樓的頭牌。
玉容什么都唱,唯獨(dú)不唱《玉樓春》,逢人問及,便答:“唱不好!
畫舫上一片笑聲,齊說怎會(huì)?
她從那人人相似的神情里恍然間明白,這世上好像除她以外真沒人記得,將《玉樓春》唱得最好的人是春煙了。
月娘寵著她縱著她容著她,便如當(dāng)年對春煙那般。
那日,有人領(lǐng)著一個(gè)小姑娘過來,玉容修剪著花枝,瞥了她一眼,竟怔了一會(huì)兒。
那人附笑道:“玉容姑娘覺得眼熟?那看來是了,月娘道這丫頭長得像您的一位故友,怕您寂寞,送來與您學(xué)曲兒。”
故友……
玉容斂眉,無甚神情:“不像她!
那人訕笑一聲,推了小姑娘一下:“春煙,還不喚師傅?”
春煙?
玉容想起那年那日,也是在這院中,春煙為自己取名時(shí)的那句“名姓么,也沒什么要緊的。我叫春煙,如我死了也有人會(huì)叫春煙”。
她一陣心痛,陡然吐出一口黑血,自這日起久臥于榻。
*
柘枝樓的頭牌玉容久病難醫(yī),月娘已將她的名字上牌,只待明日哪位公子哥兒將她盤下,一夜恩寵。
柘枝樓在麗水邊上,玉容將窗支開,江風(fēng)襲來,她不禁冷得哆嗦,月色映照在她臉上是天然的脂粉。江面上烏泱泱的一片樓船與人,車馬喧闐,像是在為明日柘枝樓玉容的頭一次上牌而歡賀。
玉容咳嗽兩聲,她倚著窗欄,凝視著江心。
無人唱《玉樓春》。
盡是在玉容夢中,一晌貪歡,得她一面,見她一眼。
夜風(fēng)大作,像是有泠泠人聲在吟唱。
玉容倏地沖出柘枝樓,她赤足踩在落滿苔霜的階上,不覺得冷。
春煙,是你嗎?
是你在唱嗎?
她走至江邊,病體無力,便倚著樹干盤坐下來。恍惚中,春煙好像立在江心,盤著簡單的發(fā)髻,斜斜插著一支朱釵,水袖一斂,她腰身一轉(zhuǎn)起了個(gè)勢。
玉容幫她輕和:“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
春煙走近她,像她與她初見之時(shí)那般彎下腰身。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shí),只有相思無盡處!
玉容走近她,朝她張開雙臂:“春煙,姐姐!
“抱抱我。這次再不會(huì)將你丟下了!
她一伸足,沉沉落入水中。
她閉眼,好像又見到了滿目的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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