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蹲著一個黑色的影子。
　　車子在車庫前停下，汪先生看著那個瑟縮的影子，對方正抬頭看過來。車庫門開了，司機(jī)正要開進(jìn)去，汪先生卻突然一把推開了車門，司機(jī)嚇得猛踩剎車，“嘰——”一聲刺耳的銳鳴劃破夜空。
　　司機(jī)嚇出一身冷汗，立刻下車查看汪先生，卻見對方已經(jīng)繞過車頭走到了房子的正門前，剛才那個蹲在門口的影子已經(jīng)站起來了，歪歪扭扭、縮頭縮腦，看得司機(jī)皺眉。他想上前，卻看到汪先生背對他擺了擺手，于是麻溜兒又鉆回駕駛座開車停穩(wěn)走人。
　　門口的長明燈一直亮著，光線有些昏暗，把那道人影照得飄飄忽忽。汪先生站在門口，看著自己面前縮著脖子的于困樵，胡子拉渣、蓬頭垢面。對方身上還穿著一個月前那一天身上穿的衣服，衣服上的血跡都還在。空氣中彌漫著一陣酸臭味。
　　他看著他。
　　于困樵盯著自己的腳尖，腿很麻，頭也昏沉。隔壁隱約有貓撓玻璃窗的聲音，鼻子好像還嗅到一點(diǎn)紅燒肉的香味，他的肚子叫了兩聲。他迅速掃了一眼汪先生的臉，而后飛快低下頭。對方似乎不為所動，看不出情緒。
　　他的視線又慢慢挪到汪先生的腳上。對方穿著一雙黑色系帶皮鞋，光可照人，蝴蝶結(jié)也系得端正。
　　視線一寸寸上移，越過筆直的西褲和挺闊的襯衫，最后顫顫悠悠的放到汪先生的臉上，不小心和對方的眼神對上，只一觸就又立刻轉(zhuǎn)開眼神。
　　“汪，汪先生……”于困樵終于敗下陣來，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臉，搓手探著脖子討好一笑。然而不等他繼續(xù)費(fèi)神組織語言，對面的汪先生卻似乎如夢初醒般深深看了他一眼，徑直轉(zhuǎn)身進(jìn)了門，“磅”一聲把他拒之門外。
　　房子里的燈具隨著汪先生進(jìn)門逐一開啟。他走進(jìn)去，腳步聲在空蕩的房子里回響。他看了眼廚房，那天爭斗的痕跡早就已經(jīng)消失了，五把椅子都整齊的收在他們的位置上。原本滿地亂滾的網(wǎng)球已經(jīng)被撿好了收在樓梯腳旁的紙盒里。地下室的門關(guān)著。
　　一切都好像沒有發(fā)生過。
　　他環(huán)顧四周，毫不遲疑地走向書房，解碼開門，入目是滿地狼藉，碎裂的相機(jī)和照片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薄灰，隨著他開門的動作揚(yáng)起一地灰塵，嗆得他咳了兩聲，背心立刻隱隱犯痛。他就在門口站了兩刻鐘，冷臉鎖了門上樓、洗澡、睡覺。
　　睡前他看了眼樓下大門處，那個黑色的影子縮在原地，靠著墻一動不動。

　　汪先生從睡夢中猛然驚醒，一道雷音振聾發(fā)聵。窗外雨滴砸著窗玻璃，噼里啪啦如同烈火烹油。他赤腳走到落地窗前，扒開窗簾往下看，雨下得太大，豆大的雨滴在窗玻璃上四處蹦跳，完全看不清樓下的情景，只能隱約看見一團(tuán)團(tuán)白黃黑色的色塊兒。
　　他慢條斯理穿好衣服，走到門口看了一眼監(jiān)控錄像，那個黑色的影子像團(tuán)瘴氣，依然蹲在家門口，只不過從剛才的位置換到了正門口的屋檐下，此時袖著手背靠大門坐在地上，不知是否睡著了。
　　汪先生猛一下拉開大門，一個黑色的濕團(tuán)子就勢滾了進(jìn)來，迎面撲來一陣水汽，汪先生回身就把門又關(guān)上了。
　　地上的人過了片刻才驚醒，立刻翻了個身從地上爬起來囁嚅著站在門口。于困樵的身上還在滴水，他討好的笑了一下，不尷不尬的，正想開口就被汪先生打斷了。
　　“把衣服脫了�！蓖粝壬恼Z氣很平淡。
　　于困樵愕然怔楞片刻，有些不確定的笑了，“汪，汪先生？”
　　“你弄臟了我的地板。”
　　于困樵低頭，自己周身一片水漬正向四周蔓延，灰褐色的泥水與整潔的房子格格不入。他攥緊了手心，想笑一下，半天動不了。兩個人的呼吸聲在房子里此起彼伏，最后統(tǒng)一步調(diào)。
　　汪先生的腳尖突然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轉(zhuǎn)身開門的樣子。
　　“我，我馬上脫！”于困樵突然出聲。
　　汪先生的動作停了，轉(zhuǎn)而看向他。
　　于困樵的臉漲得通紅，大喘氣，心跳如鼓，每脫一件衣服就像脫了一層皮。他不知道自己是冷還是熱，全身冒冷汗，卻又覺得自己的皮膚發(fā)燙，仿佛在燃燒。
　　當(dāng)他佝僂著脫掉最后一件衣服，他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般站在這個房子的玄關(guān)，接受著這個家的主人視線的洗禮。
　　“汪先生�！彼齑桨l(fā)抖，臉色慘白的看向這個家的主人。
　　對方的視線逡巡著他的身體，像是食客在認(rèn)真審視菜單上的每道菜肴，想象著品評每道菜肴的味道。
　　于困樵打了個哆嗦。
　　汪先生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廚房。
　　雞皮疙瘩爬上于困樵的身體，他茫然無措站在原地，明亮空曠而寂靜的大廳讓他格外無助。他捂著自己，眼神四處巡視，心神不寧。
　　廚房傳來清晰的水聲和刀摩擦案板的聲音，片刻后他聽到一串機(jī)械提示音，那是開啟電磁爐的聲音。
　　他就像是第一天來到世界的嬰兒，茫然、無措、恐懼。潮濕骯臟的衣服就堆在他的腳邊，一圈灰黑色的水漬正不斷暈染開來，整個玄關(guān)都蔓延著骯臟的污水。于困樵想把衣服撿起來重新穿上，可是他動不了。
　　嘎啦一聲拖拽椅子的聲音。于困樵循聲望去，汪先生正看著他。
　　“坐啊�！彼f，就站在那把于困樵常坐的椅子邊。
　　兩人相視片刻，于困樵縮著脖子走了過去，身后留下一串濕滑的腳印。
　　他在那把拉開的椅子上坐下，冰冷的凳面觸及肌膚時讓他差點(diǎn)叫出聲。他感到背后的視線如芒在背，對方在他坐下時往前推好了椅子，將他恰如其分的鎖在椅背和桌沿間狹小的空間里。
　　餐廳的燈光更加明亮，桌臺上飾品的花紋分毫畢現(xiàn)。于困樵愈發(fā)感到自己無所遁形，頭一直埋到了桌面上。
　　“臨時做得，先吃這個吧�！蓖粝壬穆曇粼谏韨�(cè)響起，一只碗被放到了他面前。于困樵抬頭，發(fā)現(xiàn)是一碗水餃，飄著一撮碧綠地蔥花。
　　“不夠還有�！蓖粝壬廊蛔街魑簧希粤艘活w水餃。
　　于困樵吞了口口水，沖汪先生點(diǎn)頭致謝，“謝謝汪先生�！闭f完捧起碗一連吞了三四顆水餃。
　　溫?zé)岬娘溩禹樦彻芑M(jìn)肚子里，進(jìn)入他的身體內(nèi)部。于困樵狼吞虎咽。他能感覺到汪先生探詢的視線，只是習(xí)慣性裝作沒有察覺。
　　他把碗里最后一粒蔥花也掃進(jìn)嘴巴里，還沒放下碗，汪先生已經(jīng)把自己那一碗又推過來了。于困樵道謝接過，挖了一顆水餃，還沒送進(jìn)嘴里就聽汪先生問道：“一個月了，你沒有什么想法嗎。”
　　吃水餃的動作慢了下來。
　　于困樵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咬。汪先生沒有催他，說完那句話后就坐著看他吃水餃。過了一刻鐘，于困樵終于小聲說道：“我看汪太太和楚桐、楚淇最近都不在�！�
　　餐廳剎那間靜得落針可聞。于困樵沒拿穩(wěn)勺子，刮在碗壁上劃出一聲刺耳長鳴。
　　“所以呢？”汪先生問。
　　他坐在主座上，盯著于困樵，仿佛在用雙眼品鑒。他語氣淡漠，繼續(xù)道：“前段時間是我不在�，F(xiàn)在我回來了，他們也很快就會回來�！�
　　“明天我就會先把楚桐接回來�！�
　　于困樵把嗓子里的水餃咽下去，勺子在碗里扒拉。汪先生又問道：“所以，你呢？”
　　屁股下面的金屬凳面很涼，腿也很涼，地面也很涼。于困樵繃緊了腳背，肌膚上泛出羞恥的粉色，他倚靠在桌面上，反復(fù)囁嚅了幾句，始終只說出了幾個“我“字。
　　汪先生笑了一聲。
　　“你真的覺得，這里是你家，我們是你的家人了是嗎？”
　　于困樵的嘴唇發(fā)抖，他扯出一個難堪的笑，卻始終不敢面對汪先生的面孔。
　　“就算是這樣，你也覺得，在這里的生活很開心是嗎？”
　　于困樵幾乎把頭埋進(jìn)了裝水餃的湯碗里，他感到痛苦，感到羞恥。過一會兒，他又慢慢抬起了頭，那種痛苦和羞恥漸漸轉(zhuǎn)化成了一種麻木——那種疲于奔命而舍棄所謂尊嚴(yán)的那種麻木。
　　三年前車禍發(fā)生前家長會上當(dāng)眾被譴責(zé)地麻木、因?yàn)殄X被學(xué)生霸凌時的麻木、這一個月里被四處驅(qū)趕的麻木、在路邊揀東西時遭遇周遭異樣眼光的麻木。
　　他感到眼前的畫面在發(fā)抖。
　　“當(dāng)啷——！”
　　于困樵猛然回神。
　　一把湯匙靜靜的躺在地面上，而汪先生還維持著扔掉湯匙的動作。
　　“我的家人，已經(jīng)滿員了�！蓖粝壬粗诶ч�，“我的司機(jī)、我的園丁、廚師，我的員工，都已經(jīng)滿員了。”
　　“你覺得，你可以做什么呢，困樵？”
　　于困樵喉嚨發(fā)緊。他看著汪先生的雙眸，不由瑟縮。他轉(zhuǎn)開視線，好像逃避般去看地上的湯匙，俯身欲撿。
　　“困樵。”汪先生的聲音在他低頭俯身時又響起，“不要讓我失望�！�
　　于困樵的手觸到了那只湯匙，一只腳卻突然踩住了匙柄。他拽著湯匙，既不敢抬頭去看那只腳的主人此時的表情，也不敢用力將湯匙拔出來，更不敢隨便放開那只湯匙。
　　那只腳壓著湯匙扭動了兩下，連帶著散開的鞋帶也在空中甩動，像兩條小鞭子，輕輕抽動他的手背。于困樵猛抽兩口氣，一下從椅子上栽倒，趴跪在他的腳邊。
　　大腦好像缺氧，被擠壓的胸腔透不過氣。他看著那只腳逐漸向前，緩緩踩住了他抓著湯匙的指尖，如同暗示般碾了碾。
　　他聽不見任何聲音，耳畔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心跳地每一下都似乎要撞破他的胸腔。于困樵梗著脖子，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覺自己要暈死過去。
　　然而片刻后，他還是伸出了雙手，顫抖著抓住那兩根細(xì)小的鞋帶，捧著那雙皮質(zhì)緊致的皮鞋，工整的綁好鞋帶，用力拉緊抽繩。
　　汪先生坐在自己的王位上，低頭看著腳下的人趴伏在面前，對方泛紅的肌膚盛裝在漆黑的地板上，好像一份等待叉子用力戳進(jìn)去取走的菜肴。
　　感受到腳背上傳來的縮緊感，汪先生露出一絲笑意。
　　“以后你都要記住，困樵，你是以什么身份待在這里的�！彼f。
　　他用腳尖抬起那張臉，仔細(xì)感受對方臉上的恐懼和羞恥，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放心吧，困樵�！蓖粝壬媚_尖丈量他的脖頸和肩胛，微微用力，“我會盡我所能保障你最大限度的自由�！�
　　“只要你聽話�！�
　　汪先生終于笑了。
　　“現(xiàn)在，你可以回地下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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