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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大雨如傾。
瘦高的人踏過路上的水坑,似乎是沒看見一樣。他并不躲避,腳踩下去,泥水四濺。他緊緊抱著懷里的油布包裹,時而低頭瞧一眼,里面的小孩兒睡得香甜。因?yàn)楸凰⌒淖o(hù)著,小孩兒的頭上臉上,一滴雨也沒有。
但他已經(jīng)淋透了。從頭到腳,哪里都是冷的,只有跟女兒貼著的胸口還有點(diǎn)溫度罷了。
他本能地往家的方向走。可他清楚,就在剛才,在商家堡的遭遇之后,自己已經(jīng)沒有家了。
他在天亮?xí)r回到了小院。天氣放晴,院子里的小樹新生了一茬葉子,嬌翠欲滴。他進(jìn)到屋里,解開包裹,把仍在熟睡的女兒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的里側(cè),拉過被子時,聞到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氣,他頓時覺得心口一痛。
發(fā)梢上的水滴在女兒的小臉上,激得小孩兒縮了一縮,小嘴里含含糊糊地叫了聲“媽媽”。男人把孩子往里推了推,就穿著濕透的衣服,半躺在了床邊。
過了不知多久,他被一雙小手揉醒過來。屋外日頭很大,他問:“蘭兒,你是不是餓了。”
“蘭兒餓,要吃碴碴!
他摸了摸身上,已經(jīng)半干了,他坐起來,把孩子放下,到廚房熬粥。
他的動作慢而仔細(xì)。南蘭嫁給他三年,從十指不沾陽春水,漸漸學(xué)著做飯洗衣。他輕輕攪著鍋里的粥水,腦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女兒走到灶臺邊,吧嗒吧嗒嘴。他安慰道:
“就快好了…”
鄰家販菜的老婆子路過小院,隔著木柵,看見一個小閨女坐在房檐下,拿著把不趁手的大木勺子,把粥喝了一臉。
“小蘭兒,你媽呢?”
“媽媽走啦!
“你自己在家嗎?”
“爹爹在里屋。”
老婆子想了想,苗家媳婦必是去了市集。沒再多問,回了自家院子。
男人躺著,像一尊石頭做的臥佛。他只有耳朵還在工作,時刻聽著孩子的動靜。蘭兒抱著粥碗來到跟前,用大木勺子舀粥喂給他,他舔一舔,說謝謝乖蘭兒。
傍晚時分,石頭臥佛復(fù)活了。他起身,到廚房舀一把玉米,給他的小蘭兒熬粥。
他做這些事時,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牽著機(jī)扣的木偶,緩慢,重復(fù)。做好飯之后,他回到床上,繼續(xù)躺著。
女兒吃完粥,自己到水缸邊,墊著腳把碗洗了。然后玩一會兒布娃娃,在樹下?lián)u一會兒木馬,在墻角下挖一挖螞蟻窩。天黑之后,男人感到身上被一個熱烘烘的小身體滾過,女兒哼唧了一聲,掀在他身邊。
小蘭兒把爹爹的袖子擼起來,摸著他的胳膊窩,睡著了。她夢到大馬猴來了,她擠進(jìn)一堆熱烘烘的綿羊群里,大馬猴扒進(jìn)來,她嚇得尖叫,一只大手一拉,把她拉進(jìn)懷里。
這個地方住家很少。最近三天,苗家的小囡總是坐在院子里,臟兮兮的,一個人玩。但她應(yīng)該是沒有餓著,因?yàn)橐坏轿鐣r,她就會捧著個大碗,用大大的木勺舀著粥吃。
蒼蠅在耳邊亂哄哄地飛。男人依然穿著回來時的衣服,袖口卻比之前寬大了很多。蒼蠅落在鼻尖上,轉(zhuǎn)而又飛開了。有人在外面問:囡囡,你媽媽呢?
“媽媽走啦。”
“你爹爹呢?”
“爹爹在呢。”
或多或少的,人們開始有了一些猜疑,但沒有一個人想管這閑事。菜婆子在傍晚時分伸頭來看,小女孩坐在樹下,在吃東西。
又一個早上,又下雨了。
小蘭兒抱著爹爹的胳膊醒來。她把他的袖子放下,趴在他身上,捧了捧他滿是胡茬的臉。男人的嘴唇干裂,小囡摳了摳,撕了一塊死皮下來。
男人動也沒動。
他的鼻子里噴出火熱的氣息,小囡趴在他胸口聽了下,呼呼的聲音里夾著砰砰的跳動,像風(fēng)箱里裝了一只兔子。
“爹爹!
他聽得見,回應(yīng)不了。
小蘭兒走進(jìn)廚房,學(xué)著爹爹的樣子,把玉米碴舀進(jìn)鍋里,加水。灶里沒有火,她用木勺子攪了攪,感覺好像都對了。盛了一碗,端到屋里,放在床沿上。
“爹爹吃吧!
男人沒動。
小囡舀了一勺吃了,一口渣渣,呸呸。她握了握爹爹的手,馬上縮了回來,那手像冰塊一樣涼。
她坐在門檻上,看雨幕落下,媽媽怎么不回來哪?
他病了,病得很重,病到時空顛倒,秩序錯亂。他瑟瑟發(fā)抖,時而能聽到聲音,時而聽不到。他一會兒想,索性就這樣死了吧。一會兒又醒覺,不能死,我在世上還有牽掛。
他聽到有人說“那家的女人跑了,男人死了。”
誰家跑了女人,死了男人?
他的感覺遲鈍了,眼睛也看不清楚。當(dāng)他知道人在院中時,人已經(jīng)走到屋檐下。雨滴砸在地上的聲音一陣紛亂,許是刻在了肺腑里,一片模糊里,他就是覺得,有人來取他的心肝了。
他如死而復(fù)生,從床上彈起來。
天旋地轉(zhuǎn)。
但他沒停下,反而腳下運(yùn)勁,踩在床凳上,飛將出去。
天已經(jīng)黑了。小孩兒的嗚咽剛哭出半聲,就被一人捂住了嘴。
“快跑,那死鬼活了!
一共兩人。
他的腦袋不像是自己的,身體更不像是自己的。他納悶自己為什么要跳出來,他是要死去的。他站在門前,雨從頭頂落下,冰冷地侵入滾燙的身體。
來人都穿著蓑衣斗笠,其中一個人手里拎著一個孩子。
男人抬起頭,讓雨澆在面上,好讓自己清醒一點(diǎn)。他想起來了,那人手里的,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小蘭兒。
那兩人見他身帶輕功,知道是練家子,不想戀戰(zhàn),只想速走。門被他攔住了,兩人分開,翻出木柵。男人見女兒被人挾著,小手小腳晃晃蕩蕩,只覺得氣血上涌,落在皮膚上的雨都被燒沸了。
他原本混沌的頭腦清醒起來,酸痛得猶如被打斷的骨頭也不痛了。他朝挾持女兒的人飛身追去,順手抄起地上的木馬,一揚(yáng)手,木馬催開下墜的雨滴飛出一條直線,打在另一個人的后腦勺上,那人應(yīng)聲倒地,不做聲了。
另一個人沒跑幾步,只覺腰后一麻,一根如鐵棒似的手指戳在了中樞穴上,緊接著一雙手在雙肩上一擰,人整個轉(zhuǎn)了半圈,跌在了地上。
他沒提著孩子的手里有把匕首,也許是一時情急,對方只是麻住了他的腿,卻沒麻住他的手。
他此時當(dāng)然不會去刺那個男人,既然我活不成,這崽子也別想活了!一揚(yáng)手,劍扎向手里的小女孩。
閃電劈開天地,雨更大了。男人被明晃晃的寒光一晃,閉了下眼睛。
這須臾的功夫,足夠惡人下手了。
男人索性直接撲了上去,他幾天幾夜不吃東西,身體輕了很多,也虛浮很多。胳膊一時無法出力,眼睛也被雨水打花了,閃電過后,隆隆的雷聲排霄而來。
他沒有去拍、捶、劈,而是把自己的小臂墊在了刀下。
身體落地,利刃在他的胳膊上砍下一道深深的口子。敵人的破綻就此露出,男人的手向上一探,掐斷了那人的脖子。
他摸過孩子抱在身前,小囡渾身冰冷。他用臉在孩子鼻下試探,把耳朵貼在孩子身上細(xì)聽。
細(xì)微的跳動鼓動著耳膜,他稍微松了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要說一萬句對不起。
只要有你在,爹爹就不會離開。
暴雨過后,總是好天氣。
小女孩揉揉眼睛,爹爹去哪了?再找一找,爹爹靠著床欄,背對著他。
“爹爹。”
男人回過身來,面上帶著病容。但眼睛是清澈的,蒼白的嘴唇上掛著笑容。
蘭兒要抱抱。
男人俯身抱起女兒,胳膊有點(diǎn)疼,但他依然笑著。
“餓了嗎?”他問,他們來到廚房,八仙桌上放著一大一小兩碗飯,兩盤炒菜還冒著熱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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