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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臺子上的花旦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子是傅芷點的,程城彎下腰問她要聽什么,她先是推辭,程城摸摸鼻子,說這些才子佳人的東西他從來不懂,公主自己喜歡聽什么就點什么就好。傅芷想了想,這才說,那就點一折《游園》吧,聽說梅清秋先生扮麗娘是極好的。程城吩咐下去,對傅芷訕訕地笑,問,麗娘是誰。
她裝作沒聽到,正襟危坐,讓新婚丈夫討個沒趣。
以前父皇也愛聽戲,后來一日不如一日,皇家養(yǎng)的戲子放出宮去,他們也打起皇室的招牌賺的盆滿缽滿,深宮里的人倒是聽不到了。傅芷跟在父皇膝下,耳聞目染也沾了一些愛好。有人說正是皇家的奢靡無度把國家拖垮了,拿出來說的就是老皇帝養(yǎng)的戲班子。傅芷只想冷笑,真正竊國的人真金白銀揮霍無度,一層一層剝削下來,就連傅珩穿的睡衣都要打補丁,那補丁還是母親親手縫的,他們根本看不到,都是瞎子。
梅清秋唱到了“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备弟谱屑毜芈,一旁的程城已經打了好幾次哈欠,難為他陪自己在這里坐著了。
杜麗娘轉了身子,右手放在腰間,身段婉轉,傅芷卻覺得有些奇怪,她聽過好多遍《游園》,馬上要進入尾聲,杜麗娘不應該有多余的動作,但也許梅清秋做了改編,她又想,這位名角性情古怪,不按套路演也不是不可能。傅芷皺了皺眉。
杜麗娘再正過身來的時候,傅芷看到了他右手多了一個不應該出現(xiàn)的東西,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她,她愣住,電光火石間她被撲倒,程城把她壓在身下,耳邊是一片混亂的驚呼聲,她聽到了第二聲槍響,然后有黏糊糊的液體流到她身上,然后是第三聲,第四聲……驚懼之中她去抓程城的肩,對方倒在一邊,他死了嗎?傅芷使自己保持冷靜,她見過很多事件,父皇喝了御膳房端來的清涼補之后突然大駭,臉色發(fā)紫,四肢亂舞的時候她就在一邊,看著母親撲在父親身上大哭,她也只是默默地流眼淚;夏太監(jiān)帶著穿軍裝腰間配槍的人闖進大殿,光頭的副官彬彬有禮地“請小皇帝走一趟”的時候,她就那里抱著傅珩,鎮(zhèn)定地要求她必須陪在皇弟的身旁;在那個夜晚,母親走進她的臥房,告訴她除了把她嫁給那個害他們家破人亡的程將軍的時候她也沒有哭鬧,點點頭說了句知道了,F(xiàn)在她小聲問,“程城?”
對方沒回話。
傅芷撐起身子,去探程城的鼻息,哦,還活著。
“將軍!”有人奔過來,是光頭的李副官,他一只手還拿著槍,槍口還是熱的,他蹲下來,面色驚慌。
“還活著。”躺在地上的人突然說,倒是嚇了傅芷一跳,“讓你失望了!
這話是對傅芷說的,但是李副官以為是對他說的,嚇得面色慘白,“您在說什么?您沒事才是最好的……啊!您被打中了!”
“刺客呢?”程城問,自己倒是能坐起來,一只手握著另一只胳膊,那里有一片血漬,并不斷擴大。
“已經擊斃了!崩罡惫僬f,“不,您別動,劉衛(wèi),去開車!我們趕緊離開!
程城上了汽車,傅芷坐在他身邊,一動不動,身邊的人一邊用布料裹緊傷口,一邊還有心情開玩笑,“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只是擦傷而已,別傷心——哦,倒是你也不會傷心就是!
“我在為您傷心!备弟粕驳卣f。
程城笑一聲,也聽不出是什么意思。傅芷微微側臉,用余光瞄到程城低頭咬著布條,把手上的地方纏得更緊,那半截布料已經全被血浸濕了。終究還是不忍心,“我?guī)湍。?br> 他倒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傅芷接過手,認真地纏了幾圈,然后頓住。
然后呢,她有點束手無措,嬌生慣養(yǎng)的公主殿下沒干過這事,程城好整以暇地看她,她故作鎮(zhèn)定地思考了一會兒,把剩下的部分捱到纏住的部分里面,然后點點頭,轉過身去。程城在笑。她抿住嘴,裝作聽不到。
車停住,他們到家了。
程城的傷不算嚴重,子彈擦著他的手臂飛過去,只是一些皮肉傷,程城已經習慣了,他沒有去醫(yī)院,只是請醫(yī)生到家里處理了傷口,之后那條手上的右臂不讓用力,也就算了。
但是此事影響極壞。程城懷疑梅清秋是受人指使,但是他本人已死,搜身沒有搜出任何結果,請來梅清秋的戲班班主人稱錢三的家伙是程城花錢養(yǎng)的消息線人,因為這個關系,程城懷疑情報部門已經被滲透——可能是南方宋家,或是東北胡家,總之他疑心病大發(fā),幾乎把整個情報處翻了個透,錢三本人也被嚴刑拷打,但是他最后也沒說清出梅清秋究竟是受誰指示,他給出一個模糊的提示,最終指向剛剛繼承宋家資源的宋彥,程城越發(fā)覺得其中陰謀深不可測。
傅芷倒是樂得清閑,程城這段時間基本不在家,也不許她出門——他沒直接這么跟她說,但是有次傅芷說想去挑幾條好布匹來做身裙子,陳媽立即說,我們和幾大鋪子都有關系,讓他們把今年時興的花紋材質的樣品都送到府里來給夫人過目,夫人就不必出門了。
傅芷早就習慣這樣封閉的生活,在人生的前二十年,她只出過一次皇宮,還是元宵節(jié),父皇和母后攜她登上城墻與民同樂,眾人環(huán)繞,人影重重,她那時個子又小,只能看到黑壓壓的人頭和零星的燈火。那隔離天日的宮墻,又豈是小小的將軍宅邸可比的。傅芷就這樣安之若素地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看著院里新載的海棠,一聲也不吭。
可能是她這樣坐了幾天,讓大家都害怕起來,擔心這位新嫁的公主心理出什么問題,一層又一層消息傳到了老太太耳朵里,又傳到程城那里。先是她的弟妹,程二公子的夫人安靜怡來到別院,怯怯地提議拉上程小姐和姨太太一起打牌,傅芷先是睜大眼睛,遲疑了一會兒,謝絕了,倒不是她不感興趣,而是她不會,又出于她那天性不肯承認,只是淡淡地說,你們打吧,不用管我。然后又是老太太親自來看她,言語中帶著恭敬,好像真是她兒子尚了公主,自己輩分也跟著降一等似的,叫她有什么不習慣的隨便吩咐,“我們小門小戶,自然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老太太不肯在她面前坐,傅芷也不好坐,兩個人站著客氣了一番,好不容易把老太太送走,孽神又來了,他一點規(guī)矩沒有的,岔開腿坐,“你不高興?”
這話難以回復,傅芷想,搖搖頭。
“我沒什么時間陪你!彼^續(xù)說,“太忙了,沒辦法……”
不,你不在才更好。
他猶豫了一下,“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訴他們,別老拘泥于你們那套……那套繁文縟節(jié),我們這里不講規(guī)矩的!
“我沒什么想要的!备弟普f。
程城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離開了。
第二天,傅芷還在屋里細細地磨胭脂,聽到外面吵吵嚷嚷,不禁皺眉,她身邊的丫頭小蓮倒是按捺不住好奇的心,偷偷踮腳往外望,傅芷索性吩咐她,“去看看是什么動靜!蹦桥⑦B連稱是,然后飛奔出去,過了一會兒,又連跑帶跳地回來,“有人抬一個大黑盒子往我們這里呢。”
大黑盒子?傅芷放下手里的東西,她只能想到棺材,但是既然她還沒死,就不必提前給她收尸。她慢慢挪到門口,看看那“大黑盒子”是什么。
有四個壯年男子,在陳媽媽的指揮下,把傅芷從未見過的東西搬運到別院,還有一個男人緊張地在旁邊大叫:“你們小心點啊,別磕碰到了!
傅芷看他們把那又大又重的東西放在空空的偏房窗前,揭開帶著流蘇的布,造型奇怪的黑色盒子,男人把盒子蓋子揭開,露出黑白相間的內里!斑@是什么?”傅芷問陳媽媽,“這是將軍給夫人買的新鮮西洋玩意兒!标悑屨f。男人說,“這叫鋼琴!蓖瑫r那東西發(fā)出尖利的聲響,把小蓮嚇得往她身后鉆。
“哎呦,吵吵嚷嚷的!标悑尷^續(xù)說,“是小姐跟將軍說的,我們家三小姐在女子學堂念書,她說給夫人買個解悶兒的東西。”
傅芷走過去,猶豫著把手放在那叫做“鋼琴”的東西上面,發(fā)出嘈雜的雜音,她瑟縮了一下身子,覺得這東西比不上古琴的一根弦,就連歌女的琵琶都比不上。她說,“這要怎么解悶呢?”
“三小姐說他們學校里的鋼琴老師教的特別好,留洋回來的,特地把他請過來給夫人上課!
“我不想學它。”傅芷立即說,這類奇技淫巧的東西,她是不屑于沾染的,程城想一出是一出,連程小姐也跟著胡鬧。
“哎呀,老師已經請了!彼麄冞@么說。
第二天傅芷就見到她的老師,那是一位穿洋裝,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男人,程淑在他身邊,穿著白色上衣和藍色半膝裙,比男人正好矮一頭,看上去很是般配。兩個人說著話,看到傅芷出來,程淑立即跳起來,嘴里喊著:“周先生,這就是我大嫂了!背淌缈熳吡藘刹剑弟频母觳,“這是我的鋼琴老師,周希言先生”
傅芷看過去,那位鋼琴老師向她淺淺鞠躬,他長得高而挺拔,一雙很溫和的眼睛,同樣溫和的聲音:“鄙人有幸見到公主!彼植缓靡馑嫉匦πΓヮ^發(fā),“我不太懂規(guī)矩,應該叫您程夫人嗎?”
“都可以,您也可以直接叫我傅芷。”她說,點點頭作為回應。
“周先生是從歐洲留學回來的,他在維爾納學鋼琴!背淌缃忉屨f,“去年剛回國,給我上過兩節(jié)課,周老師水平很高,教學又好,我就讓哥哥請來上課!彼谏嗔胬,傅芷很難跟上,被她拉著一路到偏房,掀開遮在那名為“鋼琴”的物件上,“這鋼琴也是飄洋過海來的,是別人送給哥哥的,他是個大老粗又不會彈——周先生您試一試!
鋼琴老師看到那琴眼前一亮,他把蓋子推開,黑白的琴鍵顯露出來,他只是隨便按了幾下,便流出來和諧的聲音,完全和傅芷那天不一樣,好像那琴只聽從他一個人使喚似的,他再次微笑,“是很好的琴,音準差一點,不過我可以調一下,之后這可能是這片土地上能找到最好的鋼琴了!
程淑靠在另一邊,“當然了!
程家三小姐是兄妹幾個最小的,她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成為了“程總督”,從小便是嬌生慣養(yǎng)。即使后面程總督去世,也有程城頂著,她早就習慣了無論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生活。傅芷真嫉妒她。
言在那里給鋼琴調音,程淑跟她聊天,還是關于鋼琴老師的,“我也想繼續(xù)學鋼琴,但是周老師說我沒有這個天賦——”
“我不是那個意思!彼蝗徊逶,“我只是說假如不練習的話是很難有所進步的!
“練琴太累了。”程淑撒嬌般說,“并且我好忙啦,騰不出時間來!
傅芷知道程淑只是怕累而已,因為三小姐平日可一點也不忙,或者說她的忙也是在瞎玩罷了,她不用做女工,也不用參與社交,平日上課,和同學逛街,搞什么話劇社,又去和京城的太太們參與組織什么慈善舞會,但什么都是三分鐘熱度。程淑歪著頭,甜甜地笑。她也聽程城說,等程淑中學畢業(yè)就把她送到國外上大學,不著急結婚,可以再做很久的“程三小姐”,媽媽的寶貝女兒和哥哥的親親小妹。
周希言調好了音,他說他今天就是過來看看,等下周再過來上課,他禮貌地問傅芷周三和周五下午有沒有空,傅芷說有的,事實上她每天都有空。
當天晚上程城很稀罕地回來了,一家子整整齊齊吃晚飯,傅芷沒什么胃口,程城還總三番五次地給她夾菜。傅芷在宮里的時候都是宮女布菜,禮儀讓她輕易不自己動手夾菜,程城第一次和她吃飯發(fā)現(xiàn)這點,從此便成了她的布菜使,這固然顯得夫妻感情蜜里調油相敬如賓,但是在傅芷沒胃口的時候總是夾菜也很令人困擾。她只好在下一次悄聲跟她丈夫說,“不用夾了,我吃不下這么多。”
“你太瘦了,多吃一點!
“我今天沒什么胃口!
這話讓程老太太精神起來,目光炯炯望過來,傅芷低下頭,心知肚明她并不是程老太太希望的那樣。程城笑,“吃不下就算了,身體要緊!
這話更讓別人誤解,傅芷在心里埋怨,但還好程小姐聽不懂,她只是單純地嘆氣,“大哥大嫂感情真好!
但是二太太聽了心里有點不是滋味,程城不許他弟弟納妾,但是這絲毫不能影響程文在外面摘花捻草。安靜怡也是新式文明熏陶的,不能接受老一套糟粕。而老一套糟粕的集大成者傅芷其實完全不在乎這些,哪怕程城跟她說他立馬要納三房妾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事實上這可能會讓她更輕松。
至少她的婆婆不會這樣一直盯著她的肚子。
程城年紀不小了,但是結婚晚——他在結婚前肯定有女人,但是結婚后都斷的很干凈,也沒有領回來過孩子。程老太太指望早點抱孫子只能看傅芷。
但是程城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晚上也是睡在外面多,回家少。但是每次想到他傅芷都會腹部隱隱打結,她感覺不自在。新婚夜他沒動她,因為太累了——兩個人都是,洞房花燭夜的快樂是完全無福消受。第二天也是,直到第三天晚上程城才坐在床邊,對她說,“你們皇宮里有什么規(guī)矩嗎?”
“什么規(guī)矩?”
“就是……夫妻之間的……呃我要怎么說才好……”
“一切聽您的!彼焖俚卮驍嗨,宮里的規(guī)矩一大堆,但是嫁雞隨雞的道理她是懂的,她的臉紅起來,母后教過她一些知識,但是她是貴女,她不必討好任何男人,她唯一的使命就是鏈接她丈夫和她的皇弟,再給程家生一個兒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用。但是程城把靴子脫下來,扔到地上一聲悶響,“好吧,希望公主殿下對我這種粗人多包涵!
她對這類事情和對程城的態(tài)度一樣,冷淡但是視為不可逃避的責任。程城捏著她下巴吻她的時候她冷淡而沒有回應,程城在上面不解地看她,她什么都沒說,這類不必要的事情不必做,這是她的想法,她不開口但是身體力行地傳達給了他。
“那位鋼琴老師,你見過了?”程城問她。她在臺燈下讀書,這時候把書放下來,“見過了!
“人怎么樣?”他一邊問一邊換拖鞋。
“還好。”
“還好是什么?”他哼了一聲,“是程淑拼命跟我推薦的,那鋼琴也是她跟我要的。她說你一個人太孤單了,總得找點事干——”
他神情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你想學就學,不想學也不要勉強自己。”
“嗯!
“你在看什么書?”他又沒話找話問。
“沒什么,隨便看看。”傅芷說,她又覺得這樣敷衍過去不好,“稼軒的詞集抄本!
“哦。”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
“你……最近很忙嗎?”
“不,倒不是特別忙!背坛钦f,“就是宋彥打算和西南姜家結親,讓人很是惱火!
江南的宋家和西南的姜家,二者聯(lián)手的話確實對于他們來說是個大麻煩,但是傅芷明白自己不應該摻和這類男人的事。她說,“忙也要注意身體才是,我看你黑眼圈又重了!
“你看的還怪仔細。”揶揄一句。
傅芷不打算接下來,她垂下眼睛,程城湊過來,“嗯,你還能仔細看我,我挺高興的!彼砩嫌械臒熚,傅芷不喜歡,他親她的時候下巴的胡茬摩擦她的臉,傅芷不喜歡,他壓在她身上緩慢地動作和喘息,傅芷也不喜歡。
“給我生個孩子吧,傅芷!彼吐曉谒呎f,傅芷閉上眼睛。
彈鋼琴不能留指甲,傅芷只好把指甲剪短,小蓮捧著她的手,小心地修剪,口里稱贊著她,“夫人的手真好看!彼B(yǎng)了長長的指甲,是母親讓她留的,她的父親喜歡女人留長指甲,平日不用她動手做事,柔荑嬌嫩,水蔥一樣的指甲平日都用護甲保護著。程府里的女人不留指甲,那是糟粕,非文明的標志。傅芷曾問程城要不要鉸掉,程城搭了一眼,養(yǎng)著唄,沒事鉸它干嘛,F(xiàn)在“有事”了,小蓮把修剪過的邊緣仔細磨得光滑平整。
傅芷舉起手來,對著陽光看,陽光透過指縫照到她臉上。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遺老,拖著腐朽的身軀茍延殘喘,剪掉長指甲如同蛻掉一層殼,她對小蓮說,“去拿掃帚,把這里掃掃。”
周希言來上課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傅芷早早就在等,見到他過來站起來,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尷尬地住口,沒有程淑兩個人似乎不知道如何說話,周希言更是最后干脆用手勢表示讓傅芷坐下。他帶了書,但是傅芷完全看不懂,他說沒關系,我們先從識譜開始,很簡單的。
傅芷學得很快,周希言面帶笑容,他夸贊她聰明。傅芷說,是先生教得好。他重復說,不,是您悟性高。
周希言說,我給您彈一首曲子吧,您還沒有聽過別人彈鋼琴是不是?外面酒店和舞廳已經有很多鋼琴師了——我也在其中一家兼職——因為缺錢啊,他溫和地笑,程將軍是很大方,但是我還有家人要養(yǎng),上課的薪水還是不夠。
“周先生已經有家室了嗎?”傅芷問。
“不,”他否認了,“是我的母親和弟弟妹妹。”
他遲疑了一下,然后繼續(xù)說,“不過我也有未婚妻了。”
傅芷點頭,本來她也不期待什么。
周希言彈了一首很短的曲子,他說是莫扎特的《牧童短笛》,你不久也能彈這首了。不久是多久?傅芷沒問,只是點頭。周希言取出懷表看了一眼,“時間到了,今天的課程就到這里吧。”
傅芷也從琴凳上站起來,兩個人有點拘束地互相鞠躬。以前傅芷不會,是后來學到的,如今文明人不再行跪拜禮,而用鞠躬取而代之。她和程城結婚也是,不是公主下嫁,而是“兩個自由男女的結合”,她的母親太后陛下不滿意,但是毫無辦法。
周希言回去之后,傅芷又一個人仿照他的樣子,把手放在那機械上,按下去,琴也配合著她。事實上,西洋琴和古琴也相差無幾,傅芷想。她爬了一個音階,然后停下來,想到周希言所說的,酒店和舞廳也有鋼琴師,但是她從來沒去過。
她對程城說想要出門,程城正在穿衣服,他心不在焉地說,“外面不是那么太平!
“但是這是天子腳下!彼бё齑剑^了好久才擠出下一句,“你對自己的地盤都這么沒有信心嗎?”
程城驚訝地轉頭看她,“我只是擔心你......你要出門就出,我叫幾個人跟著你就是了,!彼櫭碱^,把領子翻過來,“你以前不是都不出門,怎么今兒突發(fā)奇想了!
“我把靜怡也叫上!备弟萍由希拔覀儌z個方便一點。”
“都行!彼卮。已經穿戴整齊,軍裝板正,他走過去,手搭在她肩上,“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备弟埔粍硬粍又钡剿x開。
安靜怡聽到傅芷邀請她出門,也是著實吃了一驚,“您要去哪呢?”
“......隨便逛逛,你們平時都去哪里?”
在程二太太的陪伴下,傅芷第一次逛了百貨大樓,她什么都沒買,盡管柜臺的美麗女子熱情地推銷。安靜怡又帶她去吃下午茶,傅芷看到那繪著金色頭發(fā)圓圓臉蛋嬰孩的瓷杯和茶碟,奶油的糕點,其上點綴著紫紅的櫻桃,她問,“你們平時就在這里嗎?”
“我們?”
“我是說……沒什么。”
“大多數(shù)時候去別人家打牌,或是買東西!卑察o怡說,“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去前山玩,以前程文,我,周望山的公子和孟家的那位小姐,我們四個坐車到前山,秋天的時候那邊楓葉紅著,很漂亮。”
傅芷從未見過楓葉,她沒有接話,安靜怡也停下來,不愿再說。
她們回到程家,一路平安無事。
周希言每周來上兩次課,平時傅芷也會自己練練,周希言會“檢查作業(yè)”,不過他是一個溫和的老師,總是鼓勵而不是批評。傅芷低頭看自己的手,她有特殊的能力,知道周希言在看她,在宮里她練就了這樣的本事,她也知道周希言只是看她的手型擺的好不好。
程城并不指望傅芷能練成鋼琴家,他的目的只是讓傅芷有個打法時間的愛好,而鋼琴這樣的愛好聽上去又高雅又洋氣。但是周希言教得細致又認真,讓傅芷不忍心辜負他的期望。有時候投入的時候周希言會忍不住上手,去拗傅芷的手,“小指不要翹——”他的手指觸碰到她的小指的時候兩個人都悚然一驚,傅芷愣在原地,而周希言被燙到一樣收回來,“抱歉。”他說,然后是沉默。
周希言有一雙很漂亮的手,鋼琴家的手保養(yǎng)得很好,他靠這個吃飯。周希言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別人的眼神異常認真。周希言說話輕聲輕語,不過他和他的名字一樣很少說話,他情愿讓琴代他發(fā)音。
有次他上課的時候程城過來了,傅芷先發(fā)現(xiàn)的,她也有察覺別人侵入空間的本事,她停下手上的動作,周希言沒發(fā)現(xiàn),他疑惑地問,“怎么了?”
傅芷站起來,走過來的程城揮揮手,“你們做你們的,我聽到聲音來看看。”
周希言這才看到程城,他本來斜靠在琴上,這下連忙站直,“程將軍!
“哈哈,別這么客氣。”程城說,“以前教皇子的老師叫什么來著?太傅?我也得尊稱您一句。”
“別開玩笑了。”傅芷沉下臉。
“當然,當然,現(xiàn)在是文明社會嘛。”程城說,“是不是,周先生?”
周希言勉強笑了笑。
“你怎么這么早回來?”
“回來拿個東西,一會兒就走!
需要讓日理萬機的程將軍親自回來取的東西,傅芷知道不應該繼續(xù)問下去了,她點點頭,伸手去給程城整理領子,他怔了一下。
程城走了之后,周希言看了看懷表,傅芷問他,“周先生也有事嗎?”
“不好意思,”他又是道歉,“今晚有約!
“那今天就上到這里吧!备弟坪荏w貼地說,“其實時間也不早了!
周希言收起懷表,傅芷一直看著他,突然間發(fā)問,“先生的懷表,里面照片的女性是您的未婚妻嗎?”
他猝不及防,誠實地回復,“是的!
傅芷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問,“那先生晚上也是和未婚妻約會嗎?”
約會這個詞是從程淑那里學的,三小姐有很多約會對象,那些對象會給她送花,會開車送她回家,傅芷從來沒有和人約會過。
“是的!
“對不起,我不應該打探這些!备弟撇⒉恢孕牡氐狼。
周希言靦腆地笑了一下,“沒關系!
那天晚上程城沒回來,第二天早上傅芷醒來就聽到重大新聞,程城向宋姜聯(lián)盟開戰(zhàn)了,三十萬大軍壓到江北,開始準備渡河。
實際上打仗對傅芷的生活并沒有多少影響,當然程城基本不著家了,在當天他就坐專列到前線去了,但是這個家有他沒他有什么區(qū)別呢。程文現(xiàn)在接手他哥哥在京城的活,安靜怡也稍微忙起來,她出去打牌的次數(shù)都少了。程三小姐新交了男朋友,是她的同校同學,兩個人一起去排話劇,程文跟她說,出去玩可以,但是必須在天黑之前回來,程小姐對他做鬼臉:“你比大哥還煩!
周希言還是一周來上兩次課,他說您進步地很快,想必平時練得很多,傅芷低頭說了一聲是。有次來上課的時候他不經意抱怨現(xiàn)在物價漲得厲害,以往從南橋坐黃包車到程府只要一塊錢,現(xiàn)在沒有三塊錢是沒有車夫愿意拉你的。傅芷不懂這個,她沒坐過黃包車,出嫁前她坐轎子,出嫁后她坐程家的汽車,到了課上完,她才反應過來這是在隱晦地要求漲工資。她不禁有點想笑。程府的財政不歸她管,賬本在老太太那。她跟婆婆提了一句,說可以從她的零用里扣,老太太說,從府里撥就是了,再緊也緊不到公主身上。
程淑的新男朋友是在話劇社認識的,她拉著傅芷和安靜怡去看他們劇社排練,排練的劇目是《柔蜜奧與朱咧》——“是《Romeo and Juliet》啦!”
程淑扮演那凱普萊特家的小姐,穿著紅裙子,鬢邊帶著紅的花,她說:
“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么你偏偏是羅密歐呢?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也許你不愿意這樣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愛人,我也不愿再姓凱普萊特了。”
她那年輕的男朋友扮著羅密歐:
“阿門,阿門!可是無論將來會發(fā)生什么悲哀的后果,都抵不過我在看見她這短短一分鐘內的歡樂。不管侵蝕愛情的死亡怎樣伸展它的魔手,只要你用神圣的言語,把我們的靈魂結為一體,讓我能夠稱她一聲我的人,我也就不再有什么遺恨了!
傅芷不習慣西方的戲劇,她坐在柔軟的有靠背的座椅上,心里想,這是兩個任性的孩子的故事,太任性了,所以走向悲慘的結局也是可以預料到的。那男孩喝下毒藥倒在地上,他的戀人從棺材中醒來卻看到愛人失去生氣的冰涼的身體,也把匕首刺向胸脯,年輕人擁抱在一起。故事竟就這樣結束了。
她又想到她剛結婚的時候,程城陪她看梅清秋的《游園》,她也讀過整部折子,知道結局那杜麗娘起死回生,同柳生永結同心。到底西方的戲不如古人的戲,“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可是她還是流了眼淚。
晚上傅芷一個人對著梳妝鏡卸耳墜的時候,又想起來那愿意拋棄姓氏的西方姑娘,她的手停在珍珠的墜子上,愣愣地,直到有雙手按在她肩上,“怎么了?”
從鏡子里她看到她的丈夫,還穿著風衣,“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剛!彼┫律韥碛H她的側頸,“我?guī)湍惆。?br> 傅芷放下手到膝蓋上,看著程城幫她把耳墜摘下來,他動作很輕,把那墜子撂在盒子里,“江南很順利,我就先回來看看!
她點點頭,又聽到他問,“家里都好嗎?”
“一切都好的!备弟普f,“最大的事情是程淑又交了個新男朋友……你沒見其他人嗎?”她又覺得這話不好,“我是說——”
“沒有,我著急見你!彼f,半真半假地,“都說小別勝新婚,你怎么也不對你的丈夫熱情一點?”
他把頭靠在她肩上,“我可是很想你,真的,我晚上睡不著覺,我已經三夜沒睡過了……”
傅芷知道他嘴里沒一句正經話,去推他,“起開來,我去叫小蓮把拖鞋拿來,一會兒再幫你把這行頭脫了!
才把外套和鞋脫掉,程城就倒在床上,傅芷不過去喊一下小蓮的功夫,回來就看到他睡著了,傅芷想,他還是說了點真話,可能他真的三夜沒睡覺,至于是不是在想她,那可能就是另外一個答案了。
程城回來正趕上中秋將至。前線很順利,也能讓他回來和家人團聚。程淑大呼小叫地要讓仆人去訂城東桃李齋的月餅,程老太太說每年家里自己做的月餅都吃不完,程淑說,誰要吃家里那油膩膩的月餅,早就吃膩了。
御膳房每年也會做月餅,傅珩腸胃脆弱,母后不許他多吃,做成精巧的荷葉狀的月餅用刀切成幾塊,不像滿月而像殘月。傅珩吃完還吵著要吃,爬到她膝上,苦苦哀求——他不敢去求母后,他打心眼里怕她,傅芷是待他更溫柔的皇姐。傅芷說,這是最后一塊了,母親說了不能多吃就是不能多吃。
中秋過完去看看你母親和弟弟吧,程城突然說。
傅芷猛然抬頭,從過去的幻夢中呼吸到現(xiàn)在的空氣!疤α宋揖筒慌隳懔耍^兩天我還是得回到南邊,實在抽不出時間……這駙馬當?shù)脤嵲诓恢也恍ⅰ贿^我不去更好,要不又有一堆麻煩事。”他笑了笑,“你不介意吧!
母親懷傅芷的時候夢到七彩的云和長角的馬,文公公說這是大喜,娘娘肯定懷的男胎,是要旺皇室血脈的。父皇也很高興,其他嬪妃給他生過三個孩子,兩個流產,一個夭折。如今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卻膝下無子,自然是對母后的肚子殷殷期盼。傅芷的出生讓所有人都感到失望,一個女孩,無法繼承皇位也無法有所作為的女孩。產床的母親問,是男是女?得到答案之后一語不發(fā)地別過頭去,閉上眼睛,沒再看那啼哭的孩兒一眼。
但是傅芷是長久以來宮里唯一的皇嗣,期間母后又懷了一次孕,但是卻沒能生下來。傅芷的前十年都過得很好,父皇很疼她,也抱著她坐在膝上教她拿毛筆,把珍藏的印給她玩,請來翰林的老師給她上課。元宵的時候,父母帶著她出宮,外面燈光明亮,她拉著教養(yǎng)姑姑的手,四處張望。
傅珩出生的時候一切都變了。父親衰老得很快,誰都沒想到他還能讓妃子懷孕,畢竟那個時候他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紀還要老十歲。傅珩的母親是一向不受寵的嬪妃,母后從沒拿正眼看過她,但是她生了一個男孩。
傅珩五歲的時候父皇就死了。那天他在母后房里說話,傅芷在外間看顧著傅珩。聽到瓷器摔碎的聲音她往里間走,她走得很慢,在半途聽到母親的大哭,心里竟然猜到結局。但親眼看到父親發(fā)紫的臉龐,在那華貴的黃袍上的嘔吐物,攤開的四肢,還是讓她胃里一陣一陣犯惡心,傅珩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跑過來,她捂住弟弟的眼睛,自己默默流淚。
老皇帝薨了!普天同慶!但是新皇帝馬上被推到皇椅上,他脖子細得仿佛撐不起那頂沉重的皇冠,傅芷雙手重疊,低垂著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心里卻想著,父親死去的模樣,稀疏的白發(fā),蒼老的面孔……皇帝是個危險的職業(yè),那冰冷的椅子高高的,很容易摔下來,可不要把脖子摔斷!
太后在先皇薨逝之前仿佛不增長年齡一般,皮膚光滑緊致,雙目炯然有神。但是那之后她立即開始把先前的份算上一塊衰老起來,傅芷每次見她都是不同的模樣。宮里的人越來越少,玉姑姑和文公公走之后傅芷連個可信的人都找不到,宮里的每個人都像是程總督的眼線。太后每次召她說話都要把身邊的人支走,即使如此,她們也不確定窗戶紙后面有沒有耳朵。
晚上,兩個人點著蠟燭對面坐,她的母親突然對她說,“你幫我看看,我找不到針眼了!备弟铺痤^,看到她的母親瞇著眼,沒法把線從針眼上穿過去——她在給傅珩縫衣服,前幾天那孩子在門檻上絆了一腳,把袍子踩壞了。傅芷默默地接過來,她把銀針舉到眼前,線頭在嘴上抿了一下,很順利地穿過去。“還是年輕好。”母親說,她好像發(fā)現(xiàn)什么一樣,盯著傅芷看,燭光在年輕的少女臉上跳動,描繪出不清晰的纖細的眉和含著水一樣的眼睛——她長得像父親——“你長這么大了啊!焙孟竦谝淮伟l(fā)現(xiàn),傅芷別過頭,“是!
傅芷第一次見程城,是在傅珩登基第二年。那天沒有出太陽,是個陰天,傅珩吵著不想去上朝,母后難得動了氣,往皇帝屁股上打了幾下。傅芷牽著弟弟往養(yǎng)心殿走的時候他還在抹眼淚,那天母后在后宮不愿意出來,她說今日也無甚要事,要傅芷去簾子后面坐著聽,答幾句話。到養(yǎng)心殿的時候傅珩差點又在門檻絆一跤,還好傅芷及時拉住了他。那個時候她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忙著照顧小皇帝也沒有放在心上。夏太監(jiān)帶著人闖進來,他們腰間都別著黑漆漆的槍管,傅芷不顧禮儀從簾子后面沖出來,護在傅珩前面:“皇帝哪也不去,除非讓我跟著!
光頭的李副官很有禮貌地把他們請到外面,太后也在,面色鐵青。披著大氅的男人是程總督,站在他右手邊的就是程城,那時他還很年輕,下巴沒留胡子,一身綠色的軍裝,在他老爹說話的時候東張西望,眼睛轉了一圈最后還是落在傅芷身上,傅芷偶然和他對視了一眼就趕快移開,憑直覺她知道這個人不好惹。
程總督說,現(xiàn)在都流行共和啦,不搞君君臣臣那一套。你看英吉利和德意志,有皇帝,但是也要有議會,民主嘛……傅芷聽不懂,她緊緊抓著傅珩的手,抓得那么緊讓男孩哭起來,場面一度失去控制,還是程城說,“公主殿下,請放松一些,他被你抓痛了!备弟频皖^,怔怔地松手,耳邊是程總督的笑聲,“現(xiàn)在是文明社會啦,我們不用暴力……”
不管怎么樣,傅珩還做著皇帝,她還做著長公主,在那明黃色的簾子后面坐著,外面轟轟烈烈的事都和這死一般寂靜的皇宮無關,程總督把他們保護的很好,太好了。就算程總督死了,那繼任者也會繼續(xù)履行這份義務。傅芷就這樣以為自己會老死在著黃金的墳里。
直到母后走到她宮里,跟她說,你得嫁給那個姓程的。
程總督?他已經那么老了。
不,程永年已經死了兩年了,你要嫁的是他的兒子程城。
傅芷抬起眼睛,看她的母親,她竟然已經這么老了,眼角下垂,臉上的肉也下垂,嘴角也下垂,脖頸上的皮松松垮垮,她這么老了——
在那個瞬間,傅芷腦子里閃過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我才是你親生的,他和你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可你要犧牲我去給他謀活路。
但是這個念頭不過是一閃而過,她點點頭,說,知道了。
這是傅芷出嫁后第一次回宮,她看到那城墻,突然反應過來,小時候看的那么高,那么深不可測的宮墻,如今看上去竟然如此矮小,在宮墻外面,高樓早就拔地而起,但是困在墻里的人是看不到的。
汽車不能開到宮里面,在門外她就下了車,夏公公帶著人來接她,她有點恍惚,當初也是這個太監(jiān)把她當作禮物一樣送給程城的,但是這個人依舊厚顏無恥地待在小皇帝身邊!肮鞯钕拢埳限I——”細聲細氣的嗓子喊,有人替她掀開簾子。
抬轎的人一路帶她到坤寧殿,傅珩和母親正襟危坐在殿堂上,傅珩和她記憶中的樣子差不多,依舊又瘦又小,母親則又老了一些,脊背都無法像以前那樣挺得筆直了,但是兩個人都穿著上朝的華服,傅芷有點茫然地想,她要下跪嗎?向這個世界上唯二和自己血脈相連的人?程城說現(xiàn)在已經是文明社會了人人平等所以我們不行跪拜禮我們用文明的方式表示尊敬和愛但是那是她的君主和父母天地君親師不仁不孝不忠不義不為人在恍惚中她用一種奇異的姿勢半蹲半跪下來一邊膝蓋抵著石磚隱隱作痛或者感到痛苦的不止膝蓋。
“姐姐!”有什么東西撲到她跟前,伴隨著沉重的喝止,傅珩的手臂停滯在她的肩膀上方。傅芷覺得鼻子有點酸,“……臣女傅芷向陛下和太后問安!
母親站起來,聲音中氣十足,“起來吧,程夫人!备电袂忧拥睾笸,把手收在背后,讓傅芷站起來,她費了一些力氣才從那個古怪的姿勢站直。
母親目不轉睛地看她,好像從前不認識她一般。傅芷梳著新式的發(fā)型,程淑剪了短發(fā),說這是新時代女性的時尚,安靜怡和她也被攛掇著,她最后也把頭發(fā)剪短了一些,正好能盤起來,不再每日早起弄復雜的發(fā)髻。傅芷穿著新式的套裙,領口是最近流行的雞心領,腰部是收起來貼著腰線,下擺輕盈好比海平面上飄揚的帆。傅芷的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貼著粉色的肉,她要練習鋼琴不能留指甲。在回宮之前,傅芷從未這樣被人審視過,也從未意識到自己改變了這么多。
“過來坐吧!蹦赣H終于說,微不可聞的嘆息。
曾經相依為命的三個人坐在一起,卻也無話可說,過了許久,傅芷才問,“您身體如何?皇弟近來還好嗎?”
“還好,還好!蹦赣H說,又轉頭看了傅珩一眼,“他還是那樣,身體虛,太醫(yī)來看過好幾次,每次都說無大礙,抓了很多藥,卻不見好!
“去請外面的大夫看看呢?”傅芷不假思索地說,“給程家看病的一位內科醫(yī)生,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我可以叫他來……”
“不必了!蹦赣H打斷她,“孝賢皇太后還在世的時候王太醫(yī)就給我看病了,假如他還不可信就無人可信了!
傅芷一時間沉默下來,還是傅珩打破僵局,“我現(xiàn)在已經好多了,我能吃很多,真的,姐姐!
傅芷勉強笑笑,傅珩在她面前保留了自稱“我”和喊她“姐姐”的習慣,這讓她有一點寬慰。
“你呢?”母親到底還是問了,“看起來你過得很好。”
“……還好!备弟埔策@么回答,也體會到了母親的心境,終是無話可說,只能說一句“還好”,其余皆是無用。
“他……”母親猶豫了一下,“他待你不錯!
他自然是指程城,“不錯!
“那么你有……”她停頓了更久,“……有孕育子嗣的跡象嗎?”
程城說這件事不著急事實上他還沒那么老迫不及待就要孩子況且這種事也是要看夫妻兩個人配合不是只有一個人努力就行我會跟母親說的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哭真的我沒那么在乎你瞧我們都是再平凡不過的男人和女人并不非要把血脈傳下去哦不你是皇室血統(tǒng)不一樣但是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說真的。
“沒有!备弟苹卮稹K乱庾R摸上自己的小腹,再次感到非常,非常的孤獨。
在天色黑下來之前她要回去,傅珩不愿意讓她離開,拉著她的手,母親跟他講,“出嫁的女兒不能在娘家過夜的,她是程家的人,總是要回去的!
“高祖曾體恤臨川公主,讓公主久住宮中侍奉父母……孤也是皇帝,可是卻連姐姐下次什么時候來都不能知道……”
傅芷心想假如她主動開口的話,程城大概是不會拒絕她的,盡管她并不會主動去提。她抓住傅珩的手,冰冷冰冷的小手,應該叫那日本留學的醫(yī)生來給他看看,但是母親不點頭的話她什么都做不了。傅芷不知道母親是否愛過這個孩子,還只是愛父親逝去的一個影子。
“程城——”母親最后突然問她,“他最近還留在京城嗎?”
傅芷驚訝地看了一眼太后,“現(xiàn)在還在,不過他過明就要去江南……我不插手他的事!彼q豫了一下,“怎么了嗎?”
“沒什么!蹦赣H很快地回答,“我只是隨便猜一下下個月的國會選舉還要不要重新選,他不在的話看來是不會費這力氣了!
“程文在行政院任職,程城在不在不會有什么影響,”傅芷說,“這您比我清楚!
太后轉過身去,“我知道!
傅芷厭惡這類事情,也厭惡她身邊的人談論這個,但是晚上的時候還是問了一句程城,“下半年國家議會會重新選舉嗎?”
“你對這個感興趣?”他聲音也帶點訝異。
“隨便問問,”她說,補充一句,“報紙上都說民意沸騰,要求議會重組,重新審議十四條議案!
“不會!彼卮穑皯椃ㄒ(guī)定解散議會要總理特批——或者你那位弟弟動用國家緊急事態(tài)程序——我想應該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
“你明知道傅珩雙手空空,并沒有這樣的權力!彼f,心里越想越氣,忍不住陰陽兩句,“我還以為那位金總理是你推上去,對你言聽計從呢!
“你怎么了?”他有點好笑地問,去揉她赤裸的手臂,“后天我就要走了,我們不要吵架——更何況是為這種事!
“我沒有和你吵架!备弟普f。
“那你親我一下!
少嬉皮笑臉,傅芷轉過頭去,正對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傅芷晃了一下,穩(wěn)住心神之前聽他說:“不管實際情況怎樣,我們還是要講規(guī)則的。金葛然覺得沒有特批解散現(xiàn)任議會重選的必要,我也是這么想的!
天氣一天天冷下來,今年雪下得很早,傅芷呆呆地看著院子里被雪覆住的海棠樹,小蓮探頭探腦好幾次,問她“夫人您冷不冷,要不要到屋里來!备弟茢[擺手,“屋里燒的火太悶。”
周希言來的時候像個雪人,小蓮替他收起帽子和圍巾,他在門口抖了很久大衣上的雪,“您沒有坐車來嗎?”
“沒有,和一位朋友在附近茶樓喝了茶,心想不遠就走過來了,誰想到就幾步雪這么大!彼f,摘下手套,塞進兜里,“今年的雪下得真早!
“是啊。“傅芷說。
“您的練習曲練的這么樣?”他搓著手,往爐子旁蹭。
傅芷臉微微紅了,這幾天她乏得很,睡的比平時久,醒著也只想發(fā)呆,幾乎沒有練過琴。
“沒關系,”他似乎看出傅芷的窘迫,“我們進度已經很快了!
周希言指導了一會兒傅芷,有一小段她總是彈不好,周希言坐下來親自給她示范,他在低音,傅芷用高音,傅芷突然想起來放以前這就是琴瑟合鳴的佳話,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的幻想,雖然他們現(xiàn)在用的是這樣笨重、靈巧、嘈雜、和諧的西洋琴。父皇還年輕的時候喜歡研習書法,抱著趙文敏的字帖一遍遍摹寫,母后為他研墨,頗有雅趣。傅芷那時年幼,手腕柔弱握不住秋毫,等她年歲長些的時候父皇已經不怎么寫字了,母后也不再有心情去挑硯臺和墨錠。傅芷心神恍惚,周希言停下來她都沒發(fā)覺,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師也在看她,“您在想什么?”沒有責怪的口氣,只是單純的好奇。
周希言的眼睛是淺褐色的,陽光照下來的時候一圈一圈直到黑色的瞳仁,這讓他看上去顯得非常溫和,透明。傅芷想,這樣的人不該生在這樣的年代,自己的父親也不應該做皇帝。
“我在想——”傅芷猶豫了一下,“我想聽您單獨彈一首曲子。”
他彈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套曲中的一首,十一月,他手指輕快地在黑白的琴鍵上跳舞,結束時唇邊帶著微笑!拔业男模悴灰獞n悒,把你的命運擔起。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
“什么?”
“哦,抱歉,這是海涅的一首詩!彼竭呉廊谎笠缰⑿Γ拔以诰S也納的時候很愛讀海涅的詩,他是德意志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下周見,希望下次您記得練習!敝芟Q宰叩臅r候不忘記再次提醒她。
正如程城說的那樣,議會并沒有重組,盡管民眾有大大小小的聲音,街上也不斷有發(fā)傳單,要求無非那幾項,重新審議第十四條,國會重新選舉……一開始誰都沒放在心上,程文擔任行政院副院長忙得很,也沒注意已經有人成群結隊走在馬路上,喊著要皇帝解散議會了。
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傅芷在家里練琴,她總是彈錯音,心煩意亂,又覺得中午的油炸小黃魚吃多了,嗓子眼膩歪得慌,聽著外面亂吵吵,她索性闔上琴蓋,走出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正和闖過來的安靜怡撞上,“大嫂?”對方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您見到程淑了嗎?”
“沒有,她說還要去排練她的話劇,怎么了?”
對方欲言又止,“算了,您最好別出門。”
傅芷摸不著頭腦,看著安靜怡小跑著離開,到了前門正碰上她的婆婆,老太太正在打電話,“你派人去找,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掛了電話見到傅芷,臉色很難看,“發(fā)生什么事了?”傅芷問。
街上都是人,程老太太說,他們說要重選議會,圍攻了總理府,那金葛然見形勢不對直接宣布辭職,從后門逃之夭夭,沒有法子的人群又喊出了要皇帝解散行政院和議會的口號,占領了京城幾條主干道,一切發(fā)生只在一天之內。而程淑昨天晚上恰巧借宿在女同學家說方便在最后演出前排練,她正給程文打電話要他想辦法把程淑接回來,確認平安。
行政院只有常規(guī)的警察保衛(wèi),程文被圍困在那里也沒有辦法,聽命于程家的憲兵端著槍,面對人群也不敢輕舉妄動,程老太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傅芷安慰了她幾句,說很快就會恢復秩序的。
當天晚上,程家的燈亮了一宿,程淑還是沒回來,不過好消息是她通過同學打了電話回家,說路已經被堵上了沒法回家,不過她人還是安全的。壞消息是第二天亂象依舊,行政院副院長是原則上院長兼總理之后的繼任者,他在呼吁民眾回家,復工,但是沒有人聽他的。要是程城在就好了,老太太說。
周三本是上鋼琴課的日子,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肯定是上不成了。傅芷心沉沉的,她覺得非常不安,卻又不知道不安從何而來。
事態(tài)僵持了幾天,程文終于下定決心,頒發(fā)了臨時宵禁令,憲兵得到行政令之后開始驅趕人群,有一些小摩擦,有幾十個人受傷,但是還好沒有出人命。程文把程淑帶回家的時候大家以為都結束了,可是馬上傳來了更緊張的消息:皇帝不見了。
傅芷完全無法想象母親是怎么把傅珩瞞著程城設在宮里的眼線把傅珩偷偷送出去的,她能把傅珩送到哪去?她稍稍想了一下,馬上得到了答案,她的舅家,也是她母親疑神信鬼中能放心的地方。東北。
但是她更加不安了,事情比她想象的更復雜。
東北的胡家早就向程家代表的中央政府投誠,但是他們如今卻和;庶h走到了一起,要求把“治國權柄歸還給皇帝”。在京城癱瘓的那幾天,胡家不僅偷偷摸摸把皇帝運出來,還把軍隊調動起來,宣稱不排除動用武力保障皇帝應得權力的可能。
安靜怡對傅芷說,大嫂你怎么了,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看到你一直在發(fā)抖。
她睡不著,翻來覆去又是她父親死亡入殮時那張紫色發(fā)脹的臉,有時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棺材,是傅珩嗎?她俯下身去,還沒等她看清,就驚醒了。
程城站在床邊一聲不吭地在看她,深更半夜,傅芷嚇得叫了一聲,“嚇到你了?”他說,聲音很平。
“你提前回來了!备弟茢Q開床頭的燈。
“這邊一出事我就在往回趕。”他說,依舊站著,傅芷坐起來,頭發(fā)披在肩上,臉色蒼白。
“那你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知道!
傅芷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仰著頭,“傅珩……”
“他在你舅舅身邊,是安全的。”
“之后呢?”
“之后的事說不準!
“你又要走嗎?”
“……你怎么知道?”
“想也是!备弟频拖骂^,聲音放低,“他只是個孩子!
“我知道!
“那次我回宮,”傅芷繼續(xù)低聲說,“母后問我你最近在不在,我想那個時候她就在策劃這件事了!
程城沒有說話。
“我沒想到她真的敢這么做……但是我……”
“這和你沒關系。”他打斷她,“甚至也和你母親沒那么大的關系。”
傅芷抬起眼睛看他,他看上去很疲憊,胡子拉茬,黑眼圈很重,“那是誰?“
程城沒回答。
南方的戰(zhàn)事暫停了,本來一路推進很順利,卻被突然叫停,撤回到安全線內。同時,程家的兵力在緩慢地往北走,程城本人去到了遼中,和胡愛平商討國是。京城進入緊急禁戒狀態(tài),宵禁令依然在生效,夜晚只有憲兵的皮靴踏過的聲音,進出的人都要被仔細盤問。程文暫理總理的職任,宣布在事態(tài)解決之前不會放松管理。
商討的結果一直不順利,;庶h扣著人不放,胡愛平首鼠兩端。程城說能在談判桌上做的事不要放到戰(zhàn)場上,在談判過程中有幾架戰(zhàn)機飛過遼南,胡愛平的態(tài)度立即軟化了。他強調他是為了“人民的福祉”,而非一己私欲。在一個夜晚,有幾個人闖進了謝家,當今太后的親兄弟謝苗問他們是誰,胡將軍保證過他們的安全,但是對方什么都沒說,直接開了槍,然后從衣柜中揪出了瑟瑟發(fā)抖的男孩,扭進汽車中揚長而去。
程城把傅珩扔到傅芷懷里的時候那孩子已經說不出話了,一直在發(fā)抖,吃喝也不肯,見到傅芷之后眼淚一直流不停,程城說,你讓他吃點東西,這孩子兩天沒吃飯了。傅芷想跟他說什么,程城卻說,我很忙,有什么事之后再說吧。
傅芷哄著傅珩喝了小米粥,他的口水流到前襟上,傅芷抱著他,跟他講,沒事了,姐姐在這里。
太后為首的保皇黨是最先被清算的。太后本人被軟禁起來,但是謝家的其他人被消除的干凈,和此事有關的人也是。其他沒有直接參與的;庶h也被以危害國家安全的名義抓起來,審理由程文手下的檢察署負責。
接下來是大清洗,程城說除了;庶h,有人在推波助瀾,他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更何況,就在他在遼中談判的時候,宋姜聯(lián)軍發(fā)動了一場漂亮的反擊,石渡城戰(zhàn)役把程家的軍隊打得措手不及,一部分火力調回北方讓一向空中占優(yōu)的程家失去火力掩護,匆忙撤退,一路到江邊渡江不成,損失慘重。
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程城咬著牙,他說,時也命也。
;庶h沒贏,胡家沒贏,程家也沒贏,最大的贏家卻是遠離京城的宋家。
最大的疑點是誰煽動的京城之亂,程城一路追查到報社,有個記者引起了他的懷疑,這個記者的身份是偽造的,之前去過東北,直接參與了動亂的夜晚。程城的情報系統(tǒng)把這個人半年的行蹤都調查一番,意外發(fā)現(xiàn)就在事情發(fā)生前他和一位鋼琴家喝過好幾次茶。
“……周希言和這件事沒有關系,”傅芷說,“在他給我上課前你都讓人查過好幾次他的檔案了!
“不排除在那之后他聯(lián)系到間諜的可能!
“那只是巧合!
“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是巧合。”
“他只是一個彈琴的,他能做什么?”
“他可以隨意進入我們的家,這還不夠嗎?”
“除了給我上課之外他什么都沒有做。”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知道他只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彈琴!备弟普f,“你也知道。”
程城嘆了一口氣,“那個記者的身份已經查出來了,你知道他是誰嗎?”
傅芷搖搖頭。
“他是宋彥的軍校同學和副手,桐城陸家的人!背坛钦f,“已經能確定了,他就是制作和引燃引線的人。”
“是宋彥安排的!备弟普f,“他擺了你一道。”
“真是一手好棋!背坛遣[起眼睛,“一手好棋!
他會報復,傅芷意識到,她心里發(fā)涼,“我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沒告訴你!
程城心里還在想宋家的事,“我懷孕了!
他猛地扭過頭來,看到傅芷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張張嘴什么都沒說出來。
“算你的孩子的母親求你,”她低低地說,“放過周希言,我們都知道他沒有那個心思,除了喝了幾次茶他也沒做出任何實際的行動!
“已經晚了。”程城轉過身去。
“這個怎么樣?”安靜怡問她,手里拿一頂小小的帽子,傅芷歪頭看看,“還是剛剛那個好!
“要不兩個都包起來吧!卑察o怡說。
這么說著,旁邊的老板動作非常麻利,很快就裝好遞給安靜怡,她隨手就扔給門外的跟班,門口有兩位全副武裝的保鏢,而稍遠的地方傅芷估計還至少有兩個便衣在時刻瞄著她們。
在家里窩了兩個月后,傅芷愛上了出門買各種各樣的小玩意,有時候是給肚子里的寶寶買的,有時候是給自己買,程城不愿意讓她這樣到處跑,也勸不動她只能多派些人跟著。
傅芷的那架鋼琴被蓋上了黑色的幕布,她再也沒彈過它。在家里的那兩個月也只是讀書和發(fā)呆。傅珩被送回了皇宮,被程城安排的人精細地照顧著,且不許和太后接觸。
安靜怡和傅芷走出店門,有隨從為她們拉開車門,但是傅芷眼睛往旁邊看了一眼,“那邊就是桃李齋,我們去買點糕點,我記得程淑愛吃這家!
隨從無奈地把門關上。
她們到糕點鋪門口的時候聽到里面有熟悉的聲音,安靜怡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傅芷愣在了原地,她探了探頭。
“一共五塊。”
“……那這個桃酥我不要了,只留綠豆糕好了!蹦侨诉@么說著。
“三塊五!
那人拿出錢包,他的手指令人注意,幾個手指呈現(xiàn)出可怕的畸形,他甚至無法把十根手指伸直,右手的指尖上紅通通的,沒有完好的指甲。這雙手伸進錢包,拿出一堆硬幣,仔細地數(shù)出三元五角。
傅芷轉過身,對安靜怡說:“我們走吧!
“可是——”
她匆匆走了幾步,直到遠離糕點鋪的視線范圍。
我的心,你不要憂悒,把你的命運擔起。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
她感到肚子里的嬰孩踢了她一腳,有眼淚從臉上滑落下來。
插入書簽
《明月照云端》是17年寫的,五年后終于把整個坑補完了。感天動地。
程城的人設變了好幾次,在前兩篇里面是大反派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