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民國實錄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居住在德法等國里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jīng)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
——魯迅
1)
蘇佳說她是北方的逐客。她討厭北方的氣候,任何時候的氣候。討厭夏天蒸籠似的燥熱,密網(wǎng)般的蟬鳴,討厭冬天尖銳得能割開皮肉的北風(fēng),討厭夾雜在其中的春天和秋天,兩個早夭的嬰孩。
陳清藻就跟她講,來我們南方啊,南方收留你。
蘇佳于是笑著,從船上下來,把她這一生余后的六十年都托付給了南方。
蘇佳這個轉(zhuǎn)校生的到來給女校寡淡的生活添了幾分別樣的光彩。她作為北方的代表,向女孩兒們展示著她們幻想中的關(guān)于北方的一切綺念。她的家世,她的衣著,她的一口京片子,仿佛幾根異色的絲線,不著痕跡地織進了女孩兒們閑暇時的玩笑里。女孩兒們調(diào)笑她,羨慕她,也好奇關(guān)于她的一切,可誰也不敢走得太近。蘇佳的唇很薄,又微微下垂,像卷了刃的柳葉刀。
可總會有那么幾個不知死活的人。
鄒明宇是這幾個人中的一個,她很有號召力,但她不是班長,班長是蘇佳。老師們出于對這個女孩子的同情和照顧決定讓她擔(dān)任這個職務(wù),以促進她和同學(xué)們之間的交流,可是蘇佳只能做到做好管理工作,交際能力毫無起色。
那天鄒明宇和幾個女伴在班級門口攔住了她。
干什么?
干什么?你搞笑啊班長?
蘇佳冷眼瞧著她們,一言不發(fā)。在這場風(fēng)波之后,鄒明宇堅稱是蘇佳的眼神惹禍了她,才導(dǎo)致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的,她本沒有動手的打算。她說蘇佳看她的眼神像看垃圾,像看粘在新衣服上的污物。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裝什么裝啊?不是你去跟老師告的狀嗎?喲,你要走。
蘇佳推開鄒明宇的胳膊,鄒明宇身上雪花膏搽得太濃了,熏得她惡心。
你走什么走啊你個北方佬,你個侉子,你個——
鄒明宇如同白癡一般罵個不停,
你個雜種,你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孤兒!
她罵完之后開心地就要走,而就在這個當(dāng)口蘇佳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一把抓過她垂在腰際的辮子,使勁一拽,鄒明宇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一下子被甩到了墻上。
你再罵一句試試。
鄒明宇嚎啕大哭。
蘇佳的表情像是要殺人。這是圍觀者們事后都認同的一點。
而陳清藻她們也是在那天之后才知道,蘇佳是滿人,蘇佳是姓而已,名字另有兩個字,改漢名的時候去掉了,且從那以后再沒有用過。說是滿人也不大準(zhǔn)確,嚴格地講是滿漢混血。她的祖父是個小小的京官,家道中落之際勒緊褲腰帶買來了一個貌美如花的漢人姑娘,給病中的兒子沖喜。可誰料這個漢人姑娘并不稀罕做滿清遺少的太太,隔年生下來了個女兒后,只回頭看了一眼喘氣等死的丈夫和哭啞了嗓子的女兒,就抹了抹眼淚,輕快利落地上了城北商幫的馬。
陳清藻后來問她,你恨你媽媽嗎?她開口聲音很小,她想讓蘇佳聽見,又怕她聽得太清了。
彼時蘇佳正靠著她的肩頭打瞌睡。夏夜里校園還殘余著一點點白日的溫度,把花香,蟬鳴和遠山的呼吸都蒸得朦朧,蒸出了一團困倦。
蘇佳頓了一頓,不恨,我都忘了她長什么樣了,恨都沒法恨。
她想了想又說,那么沒盼頭,換了我我也會跑的。
話鋒轉(zhuǎn)回打架的這件事情上。雖然是蘇佳先動的手,可是鄒明宇罵人實在是難聽。其言辭之惡劣,語氣之輕慢,令全校師生無不瞠目結(jié)舌,沒有人想象得出這是從一個女校學(xué)生嘴里吐出來的話,作為懲戒,鄒明宇被罰去打掃廁所一星期,蘇佳只是被罰抄了幾篇課文。
可是事情遠沒有結(jié)束。
蘇佳在一天清早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寢室門口的水瓶里被人丟了死的蟾蜍。她打開瓶子看了一眼,眉毛挑了一下,極力地抿了抿削薄的唇,一言不發(fā)地走出了寢室。
她拎著水瓶去了洗臉臺,將污水和蟾蜍盡數(shù)傾倒給了寬敞的水泥池子,死去的蟾蜍順著水漂到了鄒明宇那邊。后者趴在女伴的肩頭耳語了幾句,朝她瞟了幾眼,爆發(fā)出一陣放蕩的而刺耳的笑。蘇佳盯著她們,她手里還拎著張著嘴的暖瓶,水滴沿著瓶口墜下來,噼啪,噼啪,積郁了許久的天空滾著陣陣的悶雷。
南方的雨季來了。
陳清藻走過來,捏了一下她的手臂,她說蘇佳,你忍一忍,別跟她們一般見識。
陳清藻是好看的,大家都承認這一點。她不留長發(fā),短發(fā)溫馴地貼在耳后,再別一個淺紫色的發(fā)卡,在日光的映照下閃著光,靈動得像一只蝴蝶。陰丹士林的旗袍堪堪掃在膝蓋的邊緣,下面是一雙白玉般的小腿。她是知識分子家庭養(yǎng)出的那種閨閣小姐,不必開口說話,舉手投足間便能讓人想起《牡丹亭》里的連年春色,想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想起橋和搖曳的枝條,那些傳統(tǒng)的江南意象。
陳清藻捏了一下她的手臂,蘇佳的手顫了一下,縮到了背后。
南方的雨季拖得長,像一個音符,從弓弦上蕩開,沒有中斷,沒有休止,只是一聲高亢昂揚,再漸漸弱下去,直到你聽不見它。
蘇佳說,我沒打算跟她一般見識,但是她惡心我。
2)蘇佳說她時常還會想起陳清藻,那個江南風(fēng)物長養(yǎng)出來的姑娘,人如其名。十六歲的她應(yīng)當(dāng)站在一個庭院里,周身留有空白,往外是一圈暈染的春意,庭中玉蘭托著杜鵑擠滿了畫框,背景是柳色纏綿。
六十年了,她的一雙手插在滿是泡沫的洗臉盆里,泡得紅而漲著,又浸了些許消毒水的氣味。她抬手抹了抹額前吊著的一綹碎發(fā),泡沫就沾染到了她的頭上。
像雪啊,她想。我頭上不是白發(fā),是雪。
門外年輕的護士在敲她的門,蘇醫(yī)生,那個小姑娘喊著,24號床的那個病人情緒很不穩(wěn)定,要出院。
先給他打一針鎮(zhèn)定劑,我去看一看。她隔門應(yīng)著,在消了毒的毛巾上擦了手。
蘇醫(yī)生,下午的病人不來了,問能不能插到明天上午?
你等一下,我看看時間表再安排。她戴上一次性的橡膠手套。
蘇醫(yī)生,蘇醫(yī)生,18床的病人家屬鬧起來了。
她開了門,小姑娘嚇了一跳。
知道了,她平靜地說,別急,我這就去看看。
陳清藻說她想當(dāng)醫(yī)生。
那年臨近冬至,下了一夜的學(xué),早起便是西風(fēng)凋碧樹的凄涼況味。為了體現(xiàn)學(xué)校的人文關(guān)懷理念,鄧校長每個班都走了一遍,說天冷了,大家注意保暖,少出門少上街,安安心心留校復(fù)習(xí)等著回家過年。
他的身影剛消失在門口,鄒明宇就小聲“呸”了一句,老光棍,膽小鬼,不就是怕我們上街鬧事嗎?
蘇佳回頭瞪了她一眼。
干嘛啊我又沒說錯?鄒明宇抬眼,頂上了她的目光。
鄧校長是個不受待見的人。按女孩子們的話來說,他腳踏兩條船,既當(dāng)著校長,也掛著政府的職。外面學(xué)生運動此起彼伏,可他從不允許女生們私自上街。他不解釋學(xué)生運動慘遭鎮(zhèn)壓的隱情,對一切政策和公文三緘其口。
老頑固,膽小鬼,學(xué)生們這樣罵他,不就怕丟了自己那份公職嗎?
蘇佳轉(zhuǎn)身趴回課桌上,一張紙條推了過來,
“你放假回家嗎?”
“回家,你呢?”
“我去成都,我哥說要帶我去看酆都鬼城!
陳清藻的哥哥是黃埔軍校第十一期的飛行員。彼時戰(zhàn)火已經(jīng)蔓延到了中原腹地,華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張安靜的課桌。一幫二十出頭的畢業(yè)生們夜里匆匆舉行了畢業(yè)典禮,誓詞念過,掛了佩劍,天一亮就開赴重慶了。
她說家里的哥哥們都很厲害,去軍校的,去前線的,去歐美留學(xué)的都有。她說,我是個女孩子,書讀到畢業(yè)差不多就是個頭了,以后當(dāng)個醫(yī)生,能去前線去,遇上他們的隊伍,看看他們,救死扶傷,差不多就是我最遠大的目標(biāo)了。
蘇佳說很不錯啊,你適合當(dāng)醫(yī)生,性格好人也漂亮,說兩句話都頂過靈丹妙藥。
陳清藻笑著掐她,班長那你肯定不能當(dāng)醫(yī)生,你性格那么暴躁病人沒病死倒被你嚇?biāo)懒恕?br> 蘇佳扭頭看她,那你說我適合當(dāng)什么?
你啊,陳清藻眨了眨眼睛,你適合當(dāng)革命黨。
很多年后蘇佳想,一定是夜游的神仙調(diào)包了她們的命運,一定是這樣,她們才替對方走完了這一生。
3)
錯了,這個音,再練十遍!
琴頭高一點,你長耳朵了沒有?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要是能哭會你天天在這哭好了!
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還在練琴。蘇佳在夜里摸開床頭的臺燈,瞇著眼睛適應(yīng)了一會光線才伸腳去夠了拖鞋。她披著衣服走到孩子那屋門口,門是緊閉著的,熹微的光線從四面八方的縫隙里鉆了出來,黑暗中格外動人。人們或許以為門內(nèi)降生了什么了不得的神祗,其實只是個小小的受難耶穌罷了。
蘇佳敲了敲門,十點了,要不別讓她練了,明早還要上學(xué)。
媽你別管她,今天她要是練不好她就不要睡覺了!
門內(nèi)的孫女極力地壓抑自己的啜泣聲,蘇佳嘆了口氣,安慰她,孩子,別哭了,趕緊練好了不就可以睡覺了嗎。
奶奶,孩子終于壓不住哭聲了,我手指的皮都破了三層了,我真的練不下去了。
蘇佳想起自己上個月剛來的時候,孩子還沒跟她見過幾面,算不上很熟,卻怕她尷尬拼命地找話說。小姑娘跟她說自己的貓,自己的學(xué)校,自己上學(xué)放學(xué)時一起走的伙伴……她一面說著,一面時不時用手去摸鼻子,手心里冒著細密的汗。怕自己說的太多,還小心翼翼地探著觸角,去碰她心里的事。
奶奶,你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有好朋友嗎?
有呀,當(dāng)然有,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你們也會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等爸爸媽媽嗎?
嗯,我們那時候住在學(xué)校里,爸爸媽媽不來接的。哦,對了,奶奶的好朋友也會拉小提琴的。
真的嗎!小姑娘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來,聲音也響了。奶奶我這就把琴拿來給你拉我新學(xué)的曲子,特別好聽,叫《新春樂》!你不知道可好聽了!我爸天天不讓我練這個,只讓我去練那些又臭又長的練習(xí)曲……
我給你拉一遍《費加羅的婚禮》,我剛剛學(xué)會的,不是很熟但你不準(zhǔn)笑話我。陳清藻手也不扶著琴,就用下巴抵著,鎖骨拖著,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勢跟她講話。
蘇佳嚇得去扶她的琴,哦哦好,你小心一點別摔到地上去了。
誒呦不要緊的我以前就是這么練的,手是不能去扶的。
那年抗戰(zhàn)結(jié)束,蔣委員長在滿目瘡痍的慘勝之下還都南京,雖說慘勝,可終究也是勝了,傷口沒有痊愈,恢復(fù)到底是指日可期。昔日淪陷區(qū)的學(xué)校又招收了很多新的學(xué)生,鄧伯禽為了展現(xiàn)學(xué)校風(fēng)貌,方便來年招生,精挑細選了十幾個女孩組成了女校建校以來的第一個合唱團,又讓有音樂特長的陳清藻擔(dān)任伴奏這一重任,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打著慰問前線軍士的旗號到市里最大的教堂演出去了。
你看看咱這校長啊,雖然平時挺膽小怕事的也不咋出頭,但是真的做起事情來好認真啊。陳清藻和蘇佳掩在簾幕后面,望著鄧伯禽在臺前忙碌的身影竊竊私語。他此時正低著頭,跟低音部的一個女生反復(fù)強調(diào),你千萬別跑,他說,這低音和中音本來就沒差多少,你一跑兩個聲部就全亂了。
那個女孩低眉順眼地扯著衣角,我也沒想跑啊我自己又控制不住。
沒事,別緊張孩子,再練練,還有時間呢。
他脾氣真好,蘇佳努努嘴,同樣是孤兒,咋他脾氣這么好。陳清藻搭著蘇佳的肩膀,你要是被一堆小孩磨一輩子,說不定到了他那個年齡比他脾氣還好。蘇佳已經(jīng)可以接受這種肢體接觸了,她們太熟了,陳清藻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她這邊她都渾然不覺。過了一小會那個江南的少女倒是覺得不妥,趕忙站直了身子,這才想起了她們最初的話題。
班長,我給你拉費加羅的婚禮了,你好好聽啊。陳清藻慌忙轉(zhuǎn)了頭,耳邊柔順的短發(fā)像一把扇子,唰地一下掃開。蘇佳倚在舞臺的柱子上,看陳清藻的手指在琴弦上劃著。她頭上紫色的發(fā)夾反射著吊燈的光芒,在琴身上投下一個淺淺的光斑,跳躍不定,有時調(diào)皮地跳到手指上就是一個戒指,單薄卻溫潤。蘇佳想,真好看,我要去摸一下她的戒指。
奶奶,你碰著琴頭我沒法練啊。小姑娘向她抱怨,蘇佳連忙回過神來,對不起,奶奶剛剛走神了。算了我不想練了。孫女突然泄了氣,放下了琴,問她,奶奶,那你那個很好的朋友呢。
蘇佳看著小姑娘的臉,張了張嘴,半天也有說出話來。
孫女小心翼翼地問她,是去世了嗎?
嗯。蘇佳低著頭,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鑰匙的聲音響了起來,門鎖轉(zhuǎn)動了幾下,小孫女靈巧的耳朵捕捉到了這一危險的訊號,慌忙從沙發(fā)上彈跳起來。完蛋了我爸回來了!奶奶,你等會要跟他講我一直在練啊!
4)
陳清藻大約是死在較場口慘案的前一個星期,或許又是后一個星期,誰知道呢,那么多年的事情了總是會記不清楚的,反正一定是在1946年春節(jié)之后。“年后槍決”是政府送的一個人情。那年春節(jié)前后的事情太多了,陳清藻的死訊被“較場口慘案”、“剿共”、“和談”這些字樣擠到了報紙的一角,連著照片一起占了不到巴掌大的一塊空。
國共和談之際,學(xué)生運動已經(jīng)鬧得很兇了,爺爺知道蘇佳的性格,擔(dān)心這唯一的孫女的安全,便謊稱自己病危硬是把她拖回了北京城待了許久。最終蘇佳舉著“期末考試不及格今年就畢不了業(yè)”這一擋箭牌,在冬天到來之際,星夜兼程趕回了學(xué)校。
你記得不要上街去游行,國家大事用不著你們學(xué)生去插手,你自己好好讀書。
誰來了都一樣,重慶延安都一樣!那么多朝過來了,無非是打江山坐江山,跟你沒有關(guān)系。
爺爺胡子花白一把,整個人都托在拐杖上,不厭其煩地叮囑蘇佳。
知道了爺爺,您快回吧,小心真著涼了!
蘇佳隱約嗅到了危險,她的心跳得飛快。晚了,一切都晚了,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她探出車窗,跟爺爺揮了揮手,直到老人的身影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才縮回座位上。她順手抓過剛從車站買的報紙,自言自語著,冷靜一下,你一定是趕車跑得太慌了,冷靜下來就好了。她掃了一眼報紙,氣喘吁吁地,看到的東西散成一盤碎片,抓不起來,也都讀不成句。
“昨日游行”“沖突”“學(xué)生被捕十三人”“攜帶槍支”“警察殉職一人”。
她的腦袋嗡地一下就亂了,蜂巢翻倒,腦子里群峰飛舞響得要命,她抓不住自己了。
她想爺爺,他大喊停車停車,車上的乘客像看瘋子一樣看她。嬰兒的哭聲響了起來,整個車廂都要炸了。
十三人,槍支。
警察殉職。
鄧伯禽為她們跑了很多地方,求了很多人,最終求到一個姓馮的次長那里,賣著昔日大學(xué)同學(xué)的情分又登門送了好些東西,對方才極為勉強地應(yīng)下了,說明日去監(jiān)獄里看看,救不救得出來另說。次日馮次長給了答復(fù),說已為他們爭取到最好的結(jié)果,批捕的十二名女學(xué)生拘禁三個月放回,陳清藻年后處死。
原因很簡單,陳清藻是領(lǐng)頭鬧事的人。如今開槍的人已經(jīng)走了,抓也抓不得,總得一命換一命。
多年后有人偷偷地告訴蘇佳,是鄒明宇拿的槍,她們親眼看到過她拿著自己的那把槍炫耀。那天游行的時候她倒也不是有意要開槍,或許是手碰著了,或許是恰好走火。槍嘛,那個女生安慰蘇佳,再好的槍也會走火的?伤降资菐е鴺屓ビ涡辛,到底打死了人,最后她家里買通關(guān)系帶她跑到美國去了,留下陳清藻來頂罪。
蘇佳的嘴唇咬得發(fā)白。
那個女生喋喋不休,陳清藻的哥哥也死了,她爸爸媽媽真可憐,聽說鄒明宇她們家給了陳清藻爸爸媽媽一大筆錢呢……
鄧伯禽給那位姓馮的次長陪著笑臉,孩子還那么小,不懂事,您看看能不能再……
馮次長擺了擺手,說,我知道,你要說學(xué)生是沖動的,是無辜的,容易受人蠱惑,你覺得原諒學(xué)生就是原諒我們年輕時候的自己,你覺得她不該死?墒悄阌袥]有想過,那個今天不能站在這里的國軍士兵,他該不該死?
國民政府審人向來是先禮后兵,如今死期既然已經(jīng)定了下來,“兵”便全都免了。馮次長也是個難得的好人,真的盡一切努力滿足雙方的要求。安排了他們?nèi)ヒ婈惽逶,隨行也都不用搜身。一個學(xué)生嘛,馮次長大著嗓門兇著門口的看守,多大的孩子!我就不信她能是共產(chǎn)黨!
鄧校長的那些話突然梗在喉頭,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他們中午的時候去的,剛吃過午飯,走廊里還有飯菜的煙火氣。陳清藻隔著鐵欄握住蘇佳的手,就像從前在學(xué)校的時候,食堂的香氣已經(jīng)飄了出來,她倆心照不宣地緊緊攥著對方的手,準(zhǔn)備下課鈴一響就沖。
她說,班長,抗戰(zhàn)我們都熬過去了,我和我哥哥卻都得死在自己人手里。
她說,班長,你看看這一次次游行,他們的槍,當(dāng)年對不準(zhǔn)敵人,現(xiàn)在卻對得準(zhǔn)自己的同胞。
她說,班長,時代太壞了?晌矣X得就是民國倒了,將來新政府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的。
蘇佳握著鐵欄,憋紅了眼睛。
她想陳清藻是對的,她最澄澈,最稚嫩,因此對一切都看得開。冰冷的時代給不了人任何一點希望,就要用年輕人的熱血來溫,一次不行再來一次,一層不行再來一層,干涸,結(jié)痂,再撕裂。學(xué)生最是無用,別的做不了,就只能流血,等這鮮血洇透厚厚一層幕布,涌到太平盛世的臺前。
她說,班長,我再給你背一遍陳夢家的詩吧。
陳清藻抿著嘴笑了起來,短發(fā)乖巧的貼在耳后,發(fā)卡在燈下一閃一閃,蝴蝶振翅欲飛。
今夜風(fēng)靜不掀起微波,
小星點亮我的桅桿,
我要撐進銀流的天河,
新月張開一片風(fēng)帆。
讓我合上了我的眼睛,
聽,我搖起兩支輕槳——
那水聲,分明是我的心,
在黑暗里輕輕的響。
吩咐你,天亮飛的烏鴉,
別打我的船頭掠過;
藍的星,騰起又落下,
等我唱搖船的夜歌。
1946年的冬天,蘇佳走在回學(xué)校的路上,爆竹的紙屑鋪了一地,綠戶朱窗十里爛銀鉤,兵臨城下也是一派雍容景象。抱著哈巴狗的女人為商店里的一件新款旗袍向丈夫諂媚,街上拉洋片兒的招呼客人來看難得一見的“大刀會”和“洋人砍頭”。她裹著單衣,飛快地穿過鬧市,身旁跑過的幾個孩子突然高呼起來,她昂頭望去——
空中炸開一朵絢爛無匹的煙花,一層層剝落,花蕊是交錯的銀蛇,舞在夜空當(dāng)中。
1946年的新年來了。
她扶著墻吐了個天翻地覆。
她想起當(dāng)年從北京南下,順著運河一路到了南京城的時候也是新年。南京端坐在枯草之中,她的小船走秦淮河的支流,穿過一片枯敗的蘆葦,黑暗里迎面對著一壁廢棄的古城墻,燙金的大字是“白下”,南京城在一片死寂中迎來了她同樣死寂的人生。秦淮河沒有一絲一毫的奔涌之勢,只是一夜一夜的明月當(dāng)空,潮打空城,卻無潮聲入夢。她夢里只有江南的陳清藻一遍一遍地說著,你來南方,你來。
她扶著墻吐了許久,周圍的人散得七七八八。她的衣服太薄了,禁不住寒風(fēng)的侵擾,腿也在抖著。
祖國啊,
她哭著,
我曲折泥濘的祖國。
6)
今天是同學(xué)聚會的日子,小孫女一早就來敲她的門,輕輕地搖她,奶奶,你看看我好看嗎?
她踩著一雙軟底的小皮鞋,白襪子,藏青色的裙邊堪堪掃過小腿,上身是荷葉領(lǐng)的短袖白襯衫。
好看,蘇佳摸摸她的一對麻花辮,瞇著眼睛笑,真的好看。小孫女開心地轉(zhuǎn)了個圈,一路跳著跑出了她的臥室,又折返回來叮囑她,奶奶,今天不用給我們做飯了,我們小學(xué)同學(xué)聚會,爸爸媽媽今天都加班。
等大門落了鎖,蘇佳才算正式起床。她未來得及拉開窗簾,就急急地去開床頭柜的鎖,摸出了一個小小的木盒。她把那小盒子托在掌心,摩挲過幾下,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盒子里雪白的棉布簇擁著一枚銹跡斑駁的發(fā)夾,像是雪地里的一截枯木。
1946年,她去找過馮次長。她說,馮叔叔,陳清藻有沒有什么遺物留下來,你們那邊如果不介意,我想留著。馮次長真的是個十足的好人,他看著這個嘴角下垂的少女,近乎悲憫地嘆了口氣,孩子,人都已經(jīng)去了,沒必要的。
蘇佳不說話,只是望著他,眼眶里的淚水搖搖欲墜。
馮次長說,衣服肯定是不能要了,她留了一個發(fā)夾,我拿給你吧。
她把那小小的發(fā)夾托在手上,淡紫色的清輝在燈光的照映中影影綽綽,紫色的玻璃漆是冰涼的,裹著里面單薄的本體,像一枚纖細的冰凌。她想,這一定是行刑之前陳清藻取下的,它那么干凈,沒有沾染一點血污,連同當(dāng)年少女的影子,湖畔的和風(fēng),連同春融化在柳梢的春雪,都混作了那閨閣少女的背景。
她把卡子稍稍舉起來,對著白熾燈的光,那上面一個小小的光斑漸漸醒轉(zhuǎn),撲閃起來,在卡子上來回跳動了幾下,像一只小小的蝴蝶。
這成了余后六十年里蘇佳一個秘密的游戲。
這只蝴蝶在一直停留在她頭上,可實在是太久了,她從棉布上撿起那個近乎銹蝕了的小小鐵條,去年兒媳婦硬是逼著她拿了下來,媽,你看看這卡子都銹成什么樣子了,您換一個吧。她堅持了幾次,可終究是拗不過孩子們,便也不再戴了。
蘇佳拉開窗簾。難得今天不用做飯了,她想,我要出去走走。
她走出門去,樓下熟悉的老人與她打著招呼。人家喊著蘇醫(yī)生,出門?她不再是誰的班長,她做了近六十年的蘇醫(yī)生。
那天街上人很少,她獨自走在鬧市之中。周圍景物被沖淡成了空白,人也一一化作了剪影,她是這故事里唯一的主人公。她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小巷,柳綠成蔭,蟬鳴如網(wǎng),河坊街簇著暖烘烘的人煙和喧鬧,她的手伸進口袋里,去摸那銹蝕的一枚小卡子,汗水混成了銹水。
她就要走到西湖了。
那是正午,有人零星散在湖邊一圈,湖仿佛一個干癟的老嫗,赤裸著蜷在街頭,渾身臟污。悲慘不已,卻又十分坦然地接受歲月的凌辱,她的淡漠是一種偉大的仁慈。八月半,湖水已近墨色,天是熱的,水卻極冷。前程往事滾滾而來。蘇佳想起了秦淮河,想起了她少年時的那場出逃,在她小小的世界里,那不亞于古以色列人出埃及的遠征。她那樣向往著,虔誠有如朝圣,帶著自己命運的火種登上了航船,只是她跋涉一生,終究未曾抵達摩西遙指的奶蜜迦南。
她跟著游人唱出了聲。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
只把杭州作汴州。
所有的少年意氣都在這一刻潰敗江北。
她從口袋里摸出那小小的發(fā)夾,舉起來,放平在眼前,吃力地對準(zhǔn)太陽的方向。
這次再也沒有躍動的光斑。
今天,蘇佳七十六歲。
她的蝴蝶飛走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