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腐臭味的液體，四處飛舞的蒼蠅。骯臟的爬蟲和各種前來覓食的小動物。很難想象這居然是我的工作環(huán)境。強忍著反胃感覺的我盤算著要不要向這次任務的委托人多要一份精神損失費。
　　目標并不難找，但也不算好找�？傊谶@個廢棄的垃圾填埋場里面，一個還算完整的老式機器人確實很顯眼。說是完整，其實也只是相對于其他殘破的零件而言。生銹的軀干，從頸部流出的腐蝕性液體，全是破洞的四肢。仿佛只要碰一下，就會支離破碎一般。
　　我打量著眼前的機械，它端坐在垃圾堆的旁邊，靠著身后那我連碰都不想碰的腐臭物體。視覺中樞死死的看著天空，不知道為什么，這副樣子，我并不覺得討厭。
　　我的外婆在醫(yī)院去世的時候，我一直待在她的身邊。醫(yī)學已經無法拯救她的身體。每活一天都是奇跡，也是折磨。
　　她去世的那個傍晚，躺在病床上看著落日，余暉灑在她的身上。她干枯如樹皮的皮膚微微牽動著，像是微笑的迎接些什么。
　　安靜，祥和。
　　此刻的機械，給我相同的感覺。
　　“您好�！�
　　毛刺的機械聲音，我敢打賭它上一次更換發(fā)聲器至少是十幾年前的事情。
　　“原諒我無法向您鞠躬或提供服務，我的控制器已經接觸不良�！�
　　這么有禮節(jié)，一定是老式型號。
　　我確定了。
　　現在的仿生機器人越來越智能，也被設定了很多情感在程序里面。這種懂禮貌的機器人，想必一定是很早以前人們開發(fā)出來的。說實話我覺得有些沒必要，那種被設定的性格，還不如這種禮貌來的真實。
　　“我是機械入殮師。工號是001984�！�
　　我本想深呼吸以一種平穩(wěn)的心態(tài)告訴它我的來歷，很可惜這個垃圾場的空氣太過渾濁，深呼吸是不可能的。
　　“勞煩您特地來這個地方了。我很高興見到您�！�
　　高興嗎？
　　機器怎么會有情感，它禮貌過頭了。
　　“那么事不宜遲，盡管你看上去已經沒有活動的能力，但是擅自讓一個有思考能力的機械在這種自由的情況下暴露還是有一定隱患。看上去你已經沒有回收的價值了，我會在這里徹底毀掉你�！�
　　“在那之前�！�
　　機械動了動，但似乎它也并沒有什么活動的能力，一些鐵屑從他身上散落下來。
　　“你能聽聽我的故事嗎？或許會很無趣就是了�！�
　　機械入殮師，這個職業(yè)充滿了虛假的人道主義。
　　說是入殮師，干的其實是送葬人的活。
　　大概是廠商對人類的心理研究的過于透徹，或者說政府給了我們這些被機械取代了用途的修理師一個再就業(yè)的機會。社會上有一波人堅信，這些仿生機器人是有感情的�？墒菣C器就是機器，無論如何都要更新?lián)Q代，為了處理那些老式的有“感情”的機器人，我們這個職業(yè)應運而生了。
　　總而言之就是，以盡量“人道”的方式，去徹底“殺死”這些放生機器人。我覺得這種做法毫無必要，但畢竟是有錢的老爺們零花的消遣。拿錢辦事，我還是很敬業(yè)的。
　　“雖然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傾聽場所，但我會聽的�！�
　　我試圖找一塊比較干凈的地方坐下當一個合格的傾聽者，我失敗了。這里沒有什么干凈可言。等出去了我就要把這件衣服和鞋子扔掉，然后去浴場洗掉一層皮。
　　“謝謝您�！�
　　因為機器人陳舊的發(fā)聲器和刺耳是毛刺聲，這句話聽起來有點虛偽。
　　“我記憶的開始，是一個嬰兒的哭聲�！�
　　機器人開始講述。
　　“陪伴型機器人，或許您有聽說過嗎�！�

　　我記憶的開始，或許和我的主人一樣吧。
　　漆黑，一片漆黑。
　　然后是嬰兒的哭聲，和嘈雜的人聲。
　　我打開我的視覺中樞，一個滿身血污的嬰兒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看著面前走來走去的護士，焦急的父親，大哭的嬰兒。還有虛弱的女主人。
　　我和那個孩子一樣迷茫，把我開關打開的那個人接過嬰兒抱到我面前。我按照程序安排的，輕輕抱住那個孩子。
　　很輕，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那孩子輕的可怕，又重的讓我無法做出其他反應。
　　這就是我和主人認識的開始。

　　主人的父親是個科學家，我是他和妻子為了新降生的這個小生命開發(fā)的助手。很可惜的是，他的妻子并沒有享受著我輔助的輕松，而是死在了難產中。
　　無法接受這一切的科學家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直視自己的女兒，把襁褓中的孩子扔給我這個機器人。
　　大概是冰冷的身體沒有辦法對人類產生親和力，主人每天都在哭。我想盡辦法去哄這個孩子，可她始終在哭，累了就睡，醒了就哭。
　　我抱著她在那個空蕩蕩的家里走來走去，主人的父親無法忍受這種哭聲，讓我?guī)е⒆尤セ▓@里。
　　我模仿人類的母親去哄這個孩子，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摘下了一朵花遞到孩子手中。
　　那孩子一定和我一樣，根本不懂什么是花的芬香，但她接住那朵花的瞬間就不哭了，像個奇跡一樣，小小的手握住我的手指和花莖，笑的像個天使一樣。
　　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我短路了呢，一瞬間的停滯感，那時的我還不懂，這是愛啊，這是愛。

　　腐朽的機器感嘆著，聲音聽上去一如既往的沒有感情。語氣詞在這聲調中有些滑稽，可我清楚，我很清楚。
　　它一定是在微笑。

　　主人漸漸的長大了。都說孩子在父母眼里是最可愛的。對于主人的父親來說是這樣的嗎，我是不懂了�？稍谖已劾锼褪亲羁蓯鄣摹Ｅ粥洁降哪橆a，蓬松柔軟的頭發(fā)。別看剛出生的時候一直在哭，可在那之后臉上一直掛著笑。哪怕是剛睡醒也一定要沖著你笑笑。真想讓您也見見，簡直就是個小天使。我是機械，沒有宗教概念，可我覺得神話里的那些天使一定也沒有我的主人可愛。
　　當然啦，那個年紀的孩子，也會搗蛋。搗蛋起來也很讓人頭疼。給花施肥把花燒死啊，給我洗花瓣浴讓我短路啊什么的。我還記得那天，她和我玩捉迷藏，被發(fā)現了就跑開。結果跑到了小溪里狠狠的摔了一跤。平時那個滿臉微笑的孩子瞬間就哭出聲來。她看上去好傷心，真的很傷心。人類都說孩子什么都不懂，但我覺得啊，那種悲傷才是最純粹的悲傷。比麻木心靈的大人哭出來要真誠好幾百倍呢。
　　我被那份傷心觸動了吧，那種久違的停滯感又一次出現，我漸漸的有了感覺。
　　我這顆機械的心似乎也能領略到什么，那是悲傷，真誠純粹的悲傷。

　　“機械產生人類的情感嗎�！�
　　這有些荒唐，可是眼前的機器人又很真誠�；闹囉帜Щ�，我眨了眨眼睛，空氣中的腐爛垃圾味已經沒那么嚴重。大概是我適應了，不，我可不想適應這個味道。
　　眼前的世界稍微有些虛幻，大概是我的機械眼又一次報告故障。沒辦法，早就過期了的眼睛。懶得換了。
　　“您不信，沒關系的。有時候我自己也在想，這是真的，還是只是一個機械短路，一個開發(fā)故障？一種新型bug？”
　　“你接著講吧�！�

　　很幸運地是，在我的守護下，主人健康的成人。她是個聰穎的孩子，正義又不虛偽，聰明又不狡猾。我從未教過她什么，她卻能善良平等對待每一個人，甚至連我她都當成一個人來對待。她甚至稱我為她的母親，您懂得，雖然我是機械的心，但那種情況下，誰都會產生波動的。
　　她婚禮那天是個秋天，落葉繽紛，來賓們按照主人的喜好帶來了各種各樣品種的花束。主人的父親終于放下所有的隔閡。那天主人真的很開心很開心。但我坐在禮堂的最后一個座位上的時候，心里卻有些難過。
　　我自己也沒搞懂，為什么要難過呢。我應該感到幸運，主人能遇到溫柔的丈夫，放下隔閡坦誠相待的父親。這么高興的一天，我為什么要難過。
　　那種感情難以言喻。我不斷地鼓掌，不斷地，不斷地。絲毫不敢停下來。仿佛停下來就會失去什么一樣，停下來就會意識到，我是在寂寞一樣。

　　“寂寞�！�
　　不知道為什么，機器人在熱鬧婚禮上的角落不斷鼓掌的模樣清晰的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鼻子有些發(fā)酸。
　　奇怪了，我并不是一個濫情的人啊。

　　我很幸運吧，主人老去的時候，我在她身邊一直陪著。
　　一直陪著，始終都陪著她。老了的主人和小時候一樣愛笑，她開玩笑說咱倆都是老不死的。熬死了身邊一波又一波人，現在就看是我先報廢，還是她先死。
　　那是個冬天，我和主人在暖爐旁邊，主人要聽我講小時候聽的童話故事。我講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我不敢停下來，一直講著，一直講著。不敢回頭，不敢面對……
　　面對那個頭發(fā)花白，皺紋爬了滿臉，明明已經停止呼吸卻還在微笑的那個孩子。

　　“你的主人已經去世了嗎�！�
　　我有些驚訝，由此看來，這個機械的年齡，怎么說也應該過了百歲。
　　“嗯，去世了。按照當時的法律，我應該被報廢，對吧。但我逃走了�！�
　　“逃走了？！”
　　我驚訝的很。對于一個機器人來講，居然會逃跑。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
　　“我不能死，我怎么能死呢。主人死去的時候是個冬天，她身邊沒有最愛的花就死了。社區(qū)福利院的人怎么會懂主人喜歡什么，一定是草草下葬就完了。我要給主人送上一朵花，我要送上一朵花�！�
　　“你，送上了嗎？”
　　我似乎有點明白它的執(zhí)著。
　　“我一直在找，主人的墓在哪里。一邊躲避著追查一邊找。找啊，找啊…，但我找不到，沒人告訴我，沒人回應我。帶著思念和執(zhí)念活下去是很痛苦的。我也選擇過“死亡”。關掉電源。陷入黑暗�？墒强倳腥舜蜷_，我去過拍賣會，收藏館，黑市。每一次醒來，我都會想到主人的樣子，我想見她，至少要把一束花送到她的面前……“
　　“你找到了嗎？“
　　“沒有什么找不找得到的，人類老爺，您要清楚，這世界沒有永恒，我還在路上的時候就變成這副模樣啦。我動不了，也找不到。現在我已經講完了所有，請把，請您永遠結束我的生命。”
　　“嗯，很快的�！�
　　我舉起手中的螺絲刀。

　　我很幸運。
　　人類人□□發(fā)期的時候，為了節(jié)省空間，一度拆掉了絕大多數墓地，現在人類這個物種已經減少了很多。那些存留下來的墓地，已經沒人會再光臨，畢竟后代子孫也已經不清楚，這里面住的是誰。不過出于對人類歷史文化的保護，還是有人會來定期打掃。
　　“真是的，讓我查了這么久，你居然是兩百年前誕生的產物，也太可怕了吧。”
　　我把手中的機械核心放到這塊墓碑前，雙手合十拜了拜。
　　“這年頭植物保護協(xié)會的管理下一朵花可老貴了。不過我特地把這家伙的核心拼成了花的樣子，你可別嫌丑，別看我以前是修理工，手工能力其實很一般的�！�
　　“謝謝�！�
　　我愣了一下。然后撇著嘴笑笑。
　　“看來該裝個助聽器了，在墓地幻聽，見鬼嘍。”

該作者現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