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聲音有毒，我是3歲時知道的。
　　那天我叫了一聲一起玩耍的伙伴的名字，她沒有來得及呼叫一聲，便從云間墜了下去。我呆立著，看著其他的孩子哭泣著四散奔逃。
　　被我叫出名字的人都會死掉，我的惡名便這樣向四野傳播。彩云城所有的人都避我如瘟疫。他們不敢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我和母親開始被彩云城的人疏遠，沒有人敢造訪我們的家，3歲時，我知道了孤獨的滋味。
　　但我還有母親。我和母親相依為命，躲在一個偏僻的巷子里。我沒有父親。自出生起，我就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父親在母親的心里。
　�。稓q那年，居然有人來到我家。他問守在柴房門口的我：你是誰家女兒？突然見到了一個肯來我家的人，我興奮得無法自已，脫口說出了母親的名字。母親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她和曾被我叫過名字的人一樣，從彩云間落了下去。
　　母親墜落的身體上飄落下一方手帕，上面是母親用血染的絲線繡的兩個字：炎洛。我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我想它對母親一定很重要，或許那是一個名字。這是母親給我留下的唯一遺物。
　　終于有一天，城主拿來一碗藥給我，我沒有猶豫就喝了下去，從此我沒有了聲音。

　　2

　　彩云城在天堂之下，人世之上，聳立云間。這是美麗的國度，沒有紛爭和憂煩。我奉城主的命令守著彩云城的茶園。它在彩云城偏僻的一隅。
　　我是孤獨的，沒有人肯跟我說話。他們怕我，即使我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人們的恐懼慢慢成為一種習慣，而疏遠也成為了習慣的結(jié)果。于是，與我相伴的只有茶樹和幼犬阿喜，我?guī)缀跬浟耸郎线�有語言。
　　阿喜是一只灰色皮毛的犬。它總愛用腦袋蹭我的衣襟。我在茶園的僻靜角落里拾到了它，在心中叫它阿喜。它懂得我內(nèi)心的喜怒，我會用目光告訴它我的哀愁。它的吠是惟一打破茶園孤寂的聲音。
　　有時寂寞的我會沿茶園的偏僻小徑向茶園深處行去。那天，我在小徑盡處看到了一間草廬。一個長發(fā)長袍的怪人坐在那里，靜靜地熬一鍋藥。我不能說話，只望他。他卻不看我。藥味濃重，飄散于草廬內(nèi)外。
　　當我第三次來草廬看他時，他開始對我說話。他說：你要很好地活下去，有一天，彩云城的命運會掌握在你的手里。
　　我用目光告訴他我不相信，他繼續(xù)說：相信我，我是巫師。我能看到未來。
　　我依舊孤單地在茶園行走，種茶、采茶、制茶。我發(fā)現(xiàn)我制出的茶會有一種淡淡的獨特的香味。只是這么好的茶卻沒有人肯喝。
　　我再一次去草廬時，看到巫師還在熬著他的藥。他沒有看我，卻從藥鍋里倒出一碗藥湯，對我說：送給你一碗藥吧。
　　我疑惑地望他。他說：不要問為什么，你喝吧。
　　我不害怕，這世上沒有任何可以讓我害怕的東西，包括死亡。哪怕是一碗毒藥，我也會喝下去，因為這許多年來，我寂寞的生命就如同死亡一樣。
　　我喝下了它，離開了草廬。
　　第二天，我看到成片的碧綠茶林時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驚嘆，我驀然發(fā)現(xiàn)，我居然發(fā)出了聲音。
　　我恢復(fù)了聲音的事，彩云城沒有人知道。
　　也許是為了酬謝，也許是為了向一個肯與我交流的人表示親近，我端了一碗自己制的茶送給了巫師。我看見他也喝了下去。
　　那年，我16歲。
　　彩云城還有一個美麗的女人也滿了16歲。她是城主的女兒濟瀾。在我孤獨地守著我16歲的青春時，16歲的濟瀾卻將要成婚了。

　　3

　　我在茶園澆水的時候，聽到了身后輕微的腳步聲。我轉(zhuǎn)頭，看到了一個俊逸的男子。
　　他眼睛明亮，肩上還殘留著拂樹而過時帶下的樹葉。他向我微微一笑，用溫柔可親的聲音說：這里怎么只你一個人？我叫云瀚。你呢，叫什么？
　　從來沒有人肯第一次見面就將名字告訴我，他將命交在了我的手里，自己卻全然不知。
　　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忘掉他的名字�？墒牵拿謪s倏然在我心里生了根。
　　他對這里很好奇，絮絮地說了很多話。我不發(fā)一語，只靜靜地聽。多年來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不講話。我的樣子終于讓他恍然，他惋惜著說：原來你是……
　　我沏了自己制的茶捧給他。這是第二個讓我親手奉茶的人。我不知我為什么會這樣做，大概對我好的人我都會這樣酬謝。他呷了一口茶，眼睛突然閃起興奮的光，驚愕著：原來彩云城還有這么醇美的茶！他又說了很多話，比我一輩子聽到的都多。
　　他一笑，望望茶園：這里真美，真靜……又望我：我以后常來陪你。
　　阿喜圍著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用腦袋在他腳邊蹭了蹭，阿喜懂我的情感。它知道，我是喜歡他來的。
　　他笑笑轉(zhuǎn)身走了。
　　他果然守諾。第二天又來陪我說話，第三天，第四天……每天，他都到這里飲茶聊天。我的寂寞被他的聲音驅(qū)走，我想我恐怕一輩子也忘不掉他的名字了。到第十天的時候，他滿腹惆悵地走來，說：我要走了。我用目光問他為什么，他說：我是飛鷹城城主的兒子，為飛鷹城和彩云城修好而來，事情辦完，我要走了。
　　我知道飛鷹城與彩云城相鄰，同樣是云彩上的國度。他提到與彩云城修好，讓我忽然想到了城主的女兒濟瀾。
　　他看看我，欲言又止。好久，他才說：如果你是城主的女兒多好。可是……他悠悠一嘆，搖搖頭。
　　我還會到彩云城來的，只是……
　　他沒有說完，我知道，他是不會再到茶園來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茶園的盡頭。
　　我靜靜坐在茶園的地上，心有些痛。我心頭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我說出濟瀾的名字……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我甩甩頭，這個想法被我從腦子中甩掉了。

　　4

　　第二天，我竟見到了濟瀾。
　　她領(lǐng)著兩個女奴，走進了茶園。即將大婚的興奮讓她興致盎然。她是第一次到茶園來，顯然她很喜歡這里，顯然她還不知道這茶園里有個我。
　　我在埋頭鋤草，然后泛著涼意的裙裾觸到了我的臉。一個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我抬頭，望見一張驚愕的臉。濟瀾曾以為自己是彩云國最美麗的女人，但是現(xiàn)在，她被我的容貌動搖了自信。
　　她問：你是誰？在這里干什么？
　　兩個女奴跑了過來，其中一個驚慌地在濟瀾耳邊說了幾句。濟瀾的臉現(xiàn)出驚恐，她低聲對女奴說：這樣的人，為什么不死？
　　我打了個寒噤。濟瀾迅速地跑出了茶園。我想她這輩子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濟瀾的名字在我的舌尖滾了一滾，又被我咽下。云翰的名字在我心頭最柔軟的地方化開，滲進了我的血里，而濟瀾是與他相關(guān)的名字，我是不會叫它的。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叫任何人的名字了。
　　阿喜突然向濟瀾的背影狂吠，它明白濟瀾對我的不友好。它向濟瀾奔去，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阿喜！
　　阿喜突然墜下云霄，而叫聲依然響在云端。
　　我呆呆立著，好久，流下淚來。
　　茶園邊的三個女人被眼前的情景嚇得身子亂抖。

　　5

　　仆役拿著城主的令牌將我領(lǐng)進宮廷。
　　彩云城城主坐在高高的寶座上，孤傲地看我。他說：十年前，我留了你一命。十年后，你應(yīng)該報答我了。
　　我沒有說話。
　　城主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恢復(fù)了聲音。這恐怕是上天的安排。
　　仆役捧進一套絢麗的嫁衣。城主的聲音傳下來：你，替我的女兒出嫁。
　　和嫁衣同時遞到我手里的，還有一份名單。城主說：這是飛鷹城宮廷內(nèi)所有人的名字。你要記住他們。然后……
　　城主的命令讓我身體顫抖。我緊緊閉上眼睛。我明白了，他當初留我一命就是為了今天。
　　走出大殿，我看到了站在門外的濟瀾。昨天還是神采飛揚的女子，今天卻有了令人可憐的憔悴。我看得到她的目光充滿了嫉妒與怨恨。她說：我找到了一位巫師，他告訴我，只要喝了你炒制的、沾染了你的氣息的茶，就會得到和你一樣的魔力。現(xiàn)在，你去，把你制的茶捧來給我。我要親自嫁到飛鷹城去。
　　她的聲音充滿了最后一拼的絕望。我沒有說話，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不說話。我從她的身邊走過，沒有回頭。
　　身后傳來濟瀾的哭泣。
　　我不會把茶捧給對我不友好的人喝，我也不敢想象如果她得到了我的魔力會怎樣�，F(xiàn)在我心里有一個念頭：我要見云瀚一面。因為我知道，無論我是否遵照城主的命令，我都將不被準許再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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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登上嫁車，在彩云城萬民的注目下去往飛鷹城。城門開啟，走進來的卻是一輛豪華富麗的王者的車。
　　端坐車上的卻是云瀚。云瀚望見我，頗感驚訝又很是欣慰地笑笑，說：是你！我的新娘。
　　他從車上緩緩走下來。我想他是來接我出嫁的。他走到我的車前，握住了我的手，對我說：我很高興，是你而不是濟瀾。
　　他挽住我的手，引著我和他一起登上他的車。我們并肩而坐。我以為這車會回轉(zhuǎn)到城外，然而車子卻意外地向城內(nèi)行去。
　　我驚愕地望云瀚，云瀚望向我，依舊用溫柔的聲音說：我的新娘，我已經(jīng)不是飛鷹城城主的兒子了，而是真正的飛鷹城城主。他笑了笑，他的眼睛依然好看明亮，只是目光中含有一絲冷色。
　　車在彩云城宮廷門口停住。
　　云瀚拉起我的手將我從車中攙下來。他說：謝謝你給我的茶，讓我有了魔力。我曾聽一個巫師說，彩云城有一個女子，喝了她的茶，就會和她一樣讓聲音充滿魔力。那一次，我找到了你。你的茶真的讓我實現(xiàn)了我多年的愿望。我戰(zhàn)勝了我的父兄，坐上了飛鷹城的寶座�，F(xiàn)在我們一起，來做彩云城的城主吧。
　　我沒有動。呆立半晌，說：難道你不怕我叫你的名字？
　　他笑起來，刮一下我的鼻子，說：我的傻姑娘，我會告訴你我的真實名字嗎？
　　我的心像被冰冷的劍狠刺了一下，身子顫栗起來。
　　他低聲在我耳邊溫柔地說：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因為我不想害你。你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我們一起共渡一生，誰也不會害誰。
　　他將我的手臂一扯，走進了大殿。
　　彩云城的大殿內(nèi)恐怖異常。顯赫尊貴的城主和王妃竟從寶座上跌落下來，捂緊了自己的耳朵。然而他們沒有來得及一聲驚呼，就被飛鷹城城主輕啟的嘴唇吞掉了性命。
　　他大笑起來：天下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都不在世上了。我親愛的妻子，來，我們走上寶座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濟瀾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她渾身顫栗，目光里充滿悲憤。她一步步走近，說：你可能不知道，你雖然告訴了我們你的假名，可是，在你的聲音里殞命的你的父母卻把你真實名字寫在了給我們的賀禮上。
　　我看到濟瀾復(fù)雜的目光。她心中體味著世上最深刻的痛苦，她一定是很愛他的。我想。而她現(xiàn)在也一定是最恨他的。
　　濟瀾轉(zhuǎn)頭望向我：你快說，他叫……
　　然而飛鷹城城主的唇卻先濟瀾而張開：濟瀾——，他狠叫了一聲。
　　濟瀾身子一震，墮下了云霄。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好悔昨晚沒有捧茶給濟瀾喝。

　　7

　　彩云城的人拜伏在了地上，空寂的殿堂里，只有飛鷹城城主的狂笑。
　　這時，門外響起了一個渾厚的聲音：還有我。我知道你的名字。
　　走進來的是草廬中的巫師。長發(fā)長袍的巫師表情怪異，似乎也透著一點狂喜。
　　飛鷹城城主驚訝著：是你！
　　是我！是我告訴你彩云城有一個有魔力的女子，也是我告訴你和濟瀾，喝了她的茶，也會有同樣的魔力。但是喝了她的茶的，不止你一個，還有我。而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的名字。
　　你到底是誰？這是為什么？飛鷹城城主的聲音顫抖著。
　　巫師苦笑一聲說：我是彩云城的前任城主�，F(xiàn)在的城主篡奪了我的王位，讓我流落在民間。我娶妻生女，為了復(fù)仇又離開了她們，去修煉法力。然而，我修煉的法力出現(xiàn)了偏差，卻讓我的女兒有了神奇的魔力。我只能把復(fù)仇的希望放在女兒身上，然而她善良的性格是不可能復(fù)仇的。我只好讓這種魔力傳到有可能復(fù)仇的人的身上，讓他來攪亂這個世界，我才有可能奪回王位。
　　我望著巫師，淚落如雨，原來這就是我和母親苦思多年的父親！
　　你、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飛鷹城城主說。
　　巫師笑笑：我是彩云城城主，與飛鷹城城主，就是你的父親交好，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他說罷大笑起來：我知道你的名字，而你不知道我的名字。這世上，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飛鷹城城主腿一軟坐在了寶座上。
　　我知道你的名字。
　　說話的人是我。巫師——我的父親，驚訝地看我。
　　我從自己懷里掏出一方手帕，白底紅字，那是血染的絲線繡成的字：炎洛。我伸手交在父親的手里。
　　我說：這是母親留下的最珍貴的東西，至死她都帶在身上，我想這一定是您的名字吧。
　　父親捧著手帕看了半晌，忽然大叫一聲。雙手向天空亂揮，狂叫道：天神啊，我沒有想到，她會這么愛我。如果早知道，我不會讓人去誘使女兒說出她的名字啊——，這世上只有她知道我的名字……
　　父親瘋了。他拿著手帕狂叫著奔出了大殿。他的心一定承載不住母親的愛了。

　　8

　　我的淚眼向飛鷹城城主望去，我的心中，依然在叫他云瀚。他也在望我。
　　他向我走來，把手伸向我，說：不管你信不信，我要說，我是真的愛你的。如果不是愛你，我不會這樣。我要保護你，讓你永遠幸福地活在世上，沒有人能夠傷害你。知道嗎？無論是彩云城還是飛鷹城，沒有人會允許你活在世上。只有殺了他們，你才會永遠生存下去。見到你之前，我是為了權(quán)力去找你，而見到你后，我是為你而獲得權(quán)力。跟我來吧。我們會在這里共渡一生的。
　　我看到了他眼里又重現(xiàn)當初的溫情。
　　我向后退去，他卻向我走來。
　　我閉上了眼睛。那個飲茶的少年又浮在我的眼前。我把心交給了他，而他卻變成了一個嗜血殺手毀滅了我的愛情。我不知道我還存在于這世上有何意義。我閉上眼，淚水滾落在唇邊。我啟唇輕聲道出兩個字：若風——
　　沒有人知道，若風就是我的名字。
　　我向云下墜去，四周風起。我和在我的聲音中殞命的人一樣，無聲墜落。我最后的意識中浮起了一張純真的少年的臉。他告訴我，他叫云瀚，我要到人世去尋找他。
　　然而，一個人卻和我一起墜落下來。他的手依然伸向我，就像在大殿中時一樣。他說：我也叫了自己的名字。讓我們一起到人世去做夫妻吧。我找得到你，我記住了，你叫——若風。請你也記住我，我沒騙你，我叫云瀚，我告訴他們的才是假名字。這個真名字，只有你知道。
　　颯颯風聲中，在我碎成一攤泥土之前，我留給了他我最后的聲音：請你，忘記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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