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起來了。

　　溫客行倚在四季山莊的梨樹上，手里拿著個酒葫蘆，仰起脖頸，將酒水倒入口中。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生生奪去了什么。

　　是什么呢.......

　　“是老子要死了，是老子倥傯一生，一事無成，活成個笑話！”
　　誰在說話？溫客行努力去看，只看到一束至清至明的光，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事事蹉跎，死生契闊，相見恨晚，嘆奈何！”是他在說話嗎，他在說些什么？
　　“老溫，得君為友，不枉此生。”
　　老溫？是在叫誰？

　　溫客行想不起來。他像沉進了寂靜的湖泊，慢慢向下墜去。

　　溫客行在梨樹下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情景，恍如隔世。

　　“溫公子，我們是周子舒的故人�！�
　　周子舒？阿絮？
　　“阿絮在哪？”
　　“師叔，師父被晉王抓去晉州了！”溫客行一睜眼，就看到了成嶺哭喪個臉。
　　“成嶺，師叔一定救你師父回來。”

　　長鞭劃破空氣的聲音在陰暗的囚室中回蕩，段鵬舉和他的前首領就那么對峙著。段鵬舉居高臨下得看著那個被鐵鉤穿過蝴蝶骨，釘在椅子上的周子舒�？粗侨松n白的臉上妖異的笑容，段鵬舉心中發(fā)毛。

　　“鵬舉啊，跟了我這么多年，你還是這么不了解我�！�

　　段鵬舉心中升起一絲怒火�？粗侨说纳袂椋故欠植磺逭l才是那砧板上的魚肉。

　　段鵬舉猛的抓住穿過周子舒身體的鐵鉤，向上提著，強迫他跟自己對視�？粗茏邮姘l(fā)間滲出冷汗，眼睛微微失焦，那一抹笑意卻仿佛釘在他的臉上一般，紋絲不動。段鵬舉一點一點的放開了手，轉身出了牢門。

　　周子舒的眼前已經是一片真實一片夢幻的交織。他看到了很多�？吹綆煾�，九霄，韓英，成嶺，還有，溫客行。他腦海中回想起二人初識之時，溫客行拱手，“但度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周子舒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陣強烈的求生之欲。他不能死在這里，為了老溫，他也要活著出去。

　　突然，一束光落在了周子舒腳邊，他努力的眨了眨失焦的眼睛，看清來人的樣貌。
　　“星明啊�！�
　　“莊主，快跟我走！”畢星明砍斷了他手腳上的鐵鏈。
　　“不行，星明，你們快走，段鵬舉肯定已經發(fā)現你們了。你帶著弟兄們走，去平安客棧�！�
　　“莊主，溫公子讓我們來的�！�
　　周子舒瞬間明白了溫客行的想法。這幾個小輩帶自己出天牢，是一定能做到的，因為段鵬舉根本不會阻攔，他需要一個理由，才能徹底除掉周子舒。溫客行要利用的就是這個機會。雖然不知道他全部的安排，但周子舒選擇相信他。

　　“好，我跟你們走。”

　　看著刺穿周子舒的鐵鉤，畢星明犯了難。

　　決定要走的周子舒此時倒是不猶豫。撐著椅子借力，硬生生將鐵鉤扯了出去，隨即穩(wěn)不住身形，向前倒去。

　　馬車疾馳在晉州的小道上。周子舒身披一件外袍，靠著側壁，身體跟著馬車一同搖晃。他的意識像被人扯出了身體，昏昏沉沉。

　　直到聽到那一聲“溫，溫客行�！膘`臺暫得一點清明。

　　他掙扎著走下馬車，半靠在溫客行身上，直到段鵬舉落荒而逃。

　　“阿絮，我們回馬車上，讓我看看你的傷�！睖乜托锌粗茏邮婺樕n白，料定他受了刑訊。周子舒穿著外袍，溫客行看不到他一身的血痕和蝴蝶骨上的血窟窿。

　　“沒什么事，還是先離開晉州地界要緊�！敝茏邮媾ψ屄曇麸@得有力些，但還是難掩一呼一吸之間的衰弱。

　　“好。”溫客行解下馬車，將周子舒攬在身前，二人共乘一騎，馬蹄飛翻。溫客行感覺懷中人漸漸失去意識，不多時，又感覺胸前的衣物濡濕了一片。低頭一看，阿絮背后，蝴蝶骨的位置，出現了兩片殷紅的血跡，透過層層衣物，粘在他的胸膛上。

　　溫客行頓時慌了心神。行至平安客棧，在廂房內，溫客行解開了周子舒的外袍。周子舒身上觸目驚心的一道道血跡刺痛了他的眼底。那一道道猙獰的血痕就像一張張惡鬼的笑臉。溫客行小心翼翼的剝開周子舒的衣物，用溫水將于傷口粘在一起的部分細細化開，注視著他那從前到后貫穿著的可怖傷口。

　　溫客行的手已經開始顫抖，小心翼翼的拿起小刀為周子舒清創(chuàng)。一滴破碎的淚水帶著痛心，委屈，后怕，憂心，墜落到地上，摔出片片碎裂的星光。

　　溫客行發(fā)誓，不會再讓阿絮受一點委屈。

　　“本座身為鬼主，勢必禍亂江湖！”
　　“江湖敗類，一對魔頭！”
　　又是一段混亂的記憶。
　　溫客行與周子舒商議出方案，讓趙敬身敗名裂，為溫客行的父母報仇。
　　大仇得報，二人又回到了四季山莊。

　　三年，快到了。
　　周子舒已經嘗不出味道了。溫客行還是照樣精心的做著菜。就算嘗不出味道，讓阿絮看見，也是好的。

　　周子舒早就聽不到了。但他不愿意告訴溫客行。他努力的去辨溫客行說話時的口型，每每都能接得上話。溫客行早就知道，他的阿絮已經聽不見了。從他早晨沒有把阿絮從睡夢中喊醒時就已經知道了。但是他沒有點破，只是不經意的放慢了講話的速度。那個驕傲的周子舒還以為自己瞞的很好呢。

　　起初他們還會出去幾次，去天涯客棧喝上一碗酒，紀念初識的那段時光，后來周子舒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他們便不再出門了。

　　直到有一天，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四季山莊的一草一木。
　　“老溫，這是什么時辰，怎么這么黑�！�
　　溫客行明白，他的阿絮看不見了。
　　溫客行立在床邊，不住地顫抖。心中閃過無數的驚慌與恐懼，仿佛墜入無邊黑暗的是他自己。
　　良久，還是伸出手，將周子舒伸出的手緊緊攥住。

　　不能看，不能聽。
　　一直沉默寡言的周子舒突然變得話多了起來。他給溫客行講小時候在四季山莊的事，講著在天窗的經歷，講著遇到溫客行以后的點點滴滴。他的講述是那樣的輕松，仿佛正與知己詩酒江湖，在草畔上曬著太陽。溫客行就成了他最忠實的聽眾，緊緊的握著周子舒的手，像是要把對方狠狠的烙在靈魂深處。

　　溫客行會扶著他的阿絮，帶他摸便四季山莊的一草一木，讓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多看看這個眷戀之所在，還有那個眷戀的人。溫客行任由周子舒的手在他的臉上狠狠的摸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溫客行就像一根逐漸繃緊的弦。他常常在半夜驚醒，伸出顫抖的手，去探枕邊人的鼻息。周子舒大限將至，給予溫客行極大的恐懼感和壓迫感。他總是怕，在某個漆黑的夜晚，身邊人便會悄悄的沒了氣息。

　　溫客行以為自己會永遠記得那一天。那個下著小雨的早晨，阿絮睜開了眼，他的五感都回來了。

　　時間到了。

　　“這封信是給成嶺的，這封是給七爺的，這個是給晉王的，老溫，這些是你的，我早就寫好了�！�
　　“阿絮，你還給我寫信啊�！�
　　“這不是給你留個念想嗎�！卑⑿醯哪樤诖巴庖坏赖篱W電中忽明忽暗，像被勁風吹得搖晃的燭光，不知道何時會熄滅�！鞍滓聞α艚o成嶺，我的酒葫蘆送給你�！�
　　溫客行的眼睛浮起了水霧。雖然這些日子他沒少在一個個夜晚偷偷流淚，但那時阿絮看不見。
　　他扭過頭�！吧洗芜^年，我燉了雞湯，很好喝，但你沒有嘗到。阿絮，你等著我，我去給你燉�！�

　　廚藝上爐火純青的溫大善人此時在廚房中手忙腳亂。周子舒就倚著門框看著他，像他曾經這樣盯著自己一樣，貪婪的，在這最后一天，用久違的視力，盯著他忙碌的身影，努力把他的背影印在心底。

　　溫客行看著周子舒一口一口喝完了雞湯，時間仿佛就靜止在此刻。

　　“好喝�！彼f。

　　雨停在了黃昏，太陽僅存的光線灑在榻上周子舒的眼角，那里有晶瑩的光。
　　“老溫，謝謝你。”周子舒慢慢向著溫客行伸出了手。

　　你身上，也有光，我要抓來看看。

　　溫客行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周子舒的手，看榻上的人氣若游絲，心中繃緊的弦突然斷了，伏在他身邊嗚嗚的哭起來。

　　“你哭什么......”周子舒的眼神依舊溫柔�！斑@三......年，我過得......很......高興......這是......是......我最好......的......結局......”

　　“溫......溫客行！我......”

　　溫客行怔怔的聽著，等著周子舒的下文。

　　周子舒的聲音漸漸沉寂下去，沒了氣息。他的生命就像一道破碎的光，風一吹便散了，在這人間匆匆而去，不留下一絲痕跡。

　　這是對周子舒最好的結局，對溫客行卻是最殘忍的。阿絮把他從鬼谷帶回了人間，成了他生命里的光，卻又把他拋棄在這渾濁黑暗的人間。

　　溫客行最后也沒聽到阿絮的那聲“我愛你”。

　　溫客行沒有動，只是將周子舒的手握得更緊了，仿佛這樣便能將他留在身邊。

　　等他在四季山莊再次醒來時，對上成嶺掛滿淚水的臉，他問，“你是誰”，隨即又問“我是誰”。

　　記憶太沉痛，往事不堪再回首。溫客行的靈魂已經在那個雨停的黃昏跟著周子舒去了，如今活下來的只是空空一副軀殼。

　　梨花樹下的溫客行緩緩睜眼。

　　“我都記起來了，”他笑著抹去了眼角的淚水�！鞍⑿�，等著我�！�

　　留下來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

　　知己既去，何若玉碎。

　　溫客行在四季山莊的花海中緩緩閉上了眼睛，去追逐他的光了。他的身邊，只有阿絮留下的那個酒葫蘆，猶有半壺好酒，只是無人對酌。

　　那個在客棧對面的橋頭上曬太陽的人離開了，客棧二樓飲酒的人也永遠不會再回來。

　　他們的故事結束了，江湖上的風波卻永遠沒有停下的一天。

　　難留少年時，總有少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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