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蠱

　　「花終有落時，生命如曇花，轉(zhuǎn)瞬即凋謝�！�

　　你執(zhí)筆在純白的卡紙上寫下一行文字，趁著墨跡尚未完全干透，隨手用鑷子夾取些許金粉撒上，再等待數(shù)秒后對著卡紙吹一口氣。

　　洋洋灑灑落下的金粉輕盈地漂浮著，讓你想起夏天的煙花，又想起與你一起站在河岸邊眺望煙花的人。

　　他黑色半長發(fā)松松垮垮得在腦后挽起一半，自然垂落的發(fā)絲總是調(diào)皮地拂過你脖頸皮膚，刺得癢癢的。這時候從背后環(huán)抱住你的人一定會因為你逃避的舉動十分干脆地把頭埋到你的頸側(cè)，他低聲喃喃，溫情而曖昧，撩動你心弦的同時又因為瞥見他眼底青黑而心疼不已。

　　黑色的發(fā)與黑色的發(fā)交織在一起，你們十指相扣，于花火照亮的夜空下吻在一起，讓最盛大的花火成為你們戀情的見證人。

　　你喜歡夏油杰，毋庸置疑。

　　但你不愿意愛夏油杰，這也毋庸置疑。

　　抬手將散落下來的發(fā)絲撥到耳后，你用指腹在卡紙的空白處來回摩挲，難以決定在這行文字之下再寫點什么好。

　　你抬眼看向立在桌子一角的相框，照片里的兩個人手里各提著一支點燃的線香花火。夏油杰的那支已然熄滅，留存下來的不過是一點燃燒過的橘紅。你手中那支卻是正在噴射金黃火星，哪怕只是一張照片也能想象出當(dāng)時的場景該有多么美麗。

　　曇花也好，花火也罷，擁有的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呢。你莫名就把這兩者聯(lián)想起來。

　　夏油杰。

　　你看著照片里男人淺笑的側(cè)顏，舌尖舔過齒根，在心底默念他的名字。

　　他是你的戀人，夏油杰。

　　閉上雙眼再度低吟他的名字，你恍然發(fā)覺那三個熟稔的音節(jié)念出來竟是如此溫柔，就像春日驅(qū)走寒意的微風(fēng)，又似夏天涼爽的樹蔭。

　　你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喊過他的名字了。

　　恍惚間，回憶仿佛蒙上一層老舊照片泛著的土黃色。你提起筆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寫下另一行文字。

　　「喜愛如花火，熱烈而短暫；眷戀如冬雪，溫柔而虛幻�！�

　　也不知道夏油杰生日的時候收到這么一張卡片，會是個什么表情。你嘴角不自覺勾起，開始幻想對方可能會有的反應(yīng)——是哭笑不得的詢問你怎么突然這么多慮，還是把你擁入懷中無奈地讓你安心？

　　又或者，干脆地和你定下約定……永遠(yuǎn)喜歡你，永遠(yuǎn)深愛你，永遠(yuǎn)陪伴在你身邊？

　　你瞇起眼睛偷偷笑起來，更加期待對方的反應(yīng)了。

　　最近夏油杰似乎很忙碌——盡管你覺得從他離開高專的那一天開始，他就總是處于一種忙忙碌碌的狀態(tài)了。雖然你很心疼他，但與此同時你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幫到他太多。你的理想和他的理想相差甚遠(yuǎn)，而你又不是什么很強大的咒術(shù)師。

　　你能做的只有等他累了給他一個懷抱而已，又或者在家里燒好熱騰騰的飯菜，一邊勸他多少吃點東西維持身體健康，一邊繼續(xù)努力嘗試調(diào)制出能壓住咒靈味道的便攜食品。

　　空閑下來無所事事的時候，你曾經(jīng)悄悄地約家入硝子一起去逛街過。在得知五條悟性格沉穩(wěn)不少后既安心不少，又總隱隱不安——可你甚至不知道這份不安源于何處，夏油杰表面上看狀態(tài)也不算特別差，尚且還在你能包容的范圍之內(nèi)。

　　你愁苦地給家入硝子發(fā)了訊息，也只能得到“女人的直覺有時候不一定準(zhǔn)確”的安慰性回復(fù)。

　　夏油杰知道后這件事后，親了親你的額頭抱住你，告訴你一切都會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他會努力消除你的不安，讓你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突然就后悔和他離開咒術(shù)師的世界了。

　　“我離不開你。”他說，“老實說，我還挺怕你不愿意和我走的。”

　　“那你會強迫我跟你走嗎？”你笑笑，任他把你的頭發(fā)繞在指尖纏住。

　　夏油杰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思考了許久才大概得出一個不怎么準(zhǔn)備的答案般，語氣帶著些許遲疑和幾分難以聽出來的澀意，“或許不會吧�！�

　　這是屬于夏油杰的溫柔，卻不該是屬于你的夏油杰所擁有的溫柔。

　　“你應(yīng)該強硬一些，杰。”你嘆息，心里難免開始慶幸自己還好當(dāng)初立即作出了決定，“我們雖是戀人，但你得讓我看到為你放棄既定人生道路的理由才行�！�

　　“要知道我家很有錢的哦，杰？”

　　聽到你開始打趣他，夏油杰收攏環(huán)在你腰間的手臂。他笑了笑，看起來有點緊張，“還好我沒有讓大小姐過上窮苦日子啊�！�

　　“哈哈，你在說什么傻話�！蹦闩呐乃氖直凼疽馑砷_一點，然后轉(zhuǎn)身跨坐在夏油杰身上，兩只手捧住他的臉頰，又不老實地環(huán)住他的脖頸，頭在他頸側(cè)蹭來蹭去，“就算跟你走了，我爸媽也還是在繼續(xù)給我零花錢哦？畢竟他們很愛我呀�！�

　　“……是呢�！�

　　你敏銳察覺到夏油杰語氣的變化，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其實你沒有那么認(rèn)同他的理想——作為商人之女來看，夏油杰的理想太過于理想了。他的夢里滿是少年人的意氣風(fēng)發(fā)，言語間是屬于強者獨有的自傲，舉動皆是站在上帝視角觀看《世界》的讀者。

　　可你不討厭他的理想，至少現(xiàn)在不討厭。

　　你喜歡夏油杰的理想，因為那是基于他本人的溫柔而誕生的夢。

　　你喜歡夏油杰。

　　可你不愛他——不、你并不是不愛他，你只是太害怕了，怕到無法將自己的全部都投入那熊熊燃燒的愛意之中。

　　愛是這世上最狠毒的詛咒，癡纏著人類，吞噬著人類的全部感情。

　　所以你不能愛夏油杰，你希望自己永遠(yuǎn)能保持對他的那顆純粹的心。

　　在卡紙上打一個洞，穿入純黑的絲帶，你手指靈活地將一枚小小的戒指和鑰匙串在一起，再一起掛到卡紙上。

　　完美。你十分滿意自己的“杰作”。

　　穿好大衣，你拿出手機(jī)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急急忙忙跑出家門，你忽然發(fā)現(xiàn)雪花從天而降。

　　可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你猶豫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不打傘了。

　　不過這場雪下的真是時候啊。走在路上的時候你想。

　　畢竟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呢，能和戀人一起度過雪后的圣誕節(jié)，真的是很美好啊。

　　不知道夏油杰是不是已經(jīng)等很久了。你攏在口袋里的手指又摩挲了一下卡紙。

　　記得最開始交往的時候，夏油杰總是提前一個多小時就跑到你的宿舍樓下等你——為此五條悟和家入硝子還取笑過他不少次，說他猴急。夏油杰通常會選擇直接跟五條悟來一場男人間的體術(shù)對決，而家入硝子則會趕緊跑到你身邊防止自己被波及。

　　真是叫人懷念啊。

　　穿過大街小巷，你終于到達(dá)了目的地。

　　白雪已經(jīng)在地上堆積了起來，寂靜的巷口空無一人。你四處張望一番，卻怎么都沒看見夏油杰的身影。

　　下意識地拿出手機(jī)想給夏油杰打電話，你忽然瞧見屏幕上的日期。

　　2018年12月24日，22:33。

　　啊……2018年。

　　屏幕上披散著頭發(fā)懶懶抬眼望你的夏油杰是如此鮮活，卻又如此讓人懷念。噴涌迸發(fā)出來的情感已然不受控，你頹然跌坐在地上，手指緊緊攥住胸口處的衣物，大口地呼吸起冰冷刺人的空氣。

　　驀地，你忽然記起很久以前家里老人跟你說過的東西。

　　——狐貍之窗。

　　你趕忙在手機(jī)上搜尋了一下，憑借著大概記憶比出手勢，隨后念出印象里的咒語。

　　從“狐貍之窗”中，現(xiàn)世之人可以看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存在——最好是在狐嫁女之日。

　　什么也沒有看見。

　　你抿起唇，不甘心地附著上咒力。

　　夏油杰這個騙子。你恨恨地想，如果再讓你見到他，你非得先跟他打一架再說。

　　可無論你如何努力加大咒力輸出，小小的“窗口”中都只有那一片陰暗的白雪。哪怕你在腦海中勾勒出最后看見的夏油杰也沒有用，墻壁干干凈凈，不要說他人的陰影，就連老化的痕跡都被抹滅得干干凈凈。

　　啊啊，真是不甘心。

　　你放下手，把口袋里的卡紙砸到墻上。被鑰匙和戒指連帶著砸落下來的卡紙背面是兩張黏住的折疊起來的紙張，上面依稀透著墨水的痕跡。

　　“地上涼，不要坐在地上�！�

　　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你不敢置信地猛回頭看去——

　　是他。

　　“剛才那么蠻橫地把我從彼世拽過來，現(xiàn)在又不想承認(rèn)了？”

　　“夏油杰你個笨蛋！”

　　一邊叫罵一邊撲向他的懷中，冰冷身軀牢靠地接住你。夏油杰無聲抬手，鑰匙和戒指就一起落入了他的手中，“現(xiàn)在真是不得不驚嘆一下你的能力——嘶疼疼疼——”

　　松開擰住他腰間軟肉的手，你眼眶紅紅的，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咬他一口的沖動。

　　你用了一年的時間去習(xí)慣夏油杰不在的日子，卻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回到從前他陪伴左右的時光。

　　夏油杰一定是對你下了蠱。

　　不然你為什么會愿意為他克制住自己的愛，為什么會愿意讓一個男人占據(jù)你的全部心神。

　　“嗯，我知道。”看見你委屈的模樣，夏油杰拍拍你的頭，試圖安慰你，“我和悟之間遲早會分出勝負(fù)的，所以在走之前我就做好心理準(zhǔn)備了�！�

　　“并沒有那么痛苦，你放心�！�

　　“誰、誰擔(dān)心的是這個啊——”你捶著他的胸膛，大聲喊著，眼淚不住地滑落臉頰，“誰在意你痛不痛苦啊夏油杰——！你一邊說自己愛我，一邊又為了所謂的‘大義’拋下我，你為什么都不跟我商量？”

　　“當(dāng)初在高專的時候也是，如果不是我發(fā)現(xiàn)你的狀態(tài)不對勁，你是不是會干脆發(fā)送一條寫著‘我們分手吧’的信息就走掉？”

　　“我那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愛你……我那么努力地讓自己不要詛咒你……”

　　“你的心里真的有我嗎，夏油杰？”

　　其實你心里是知道答案的。

　　可積壓了那么久無處發(fā)泄的情緒在此刻噴涌而出，你只想任性一回，讓夏油杰也體驗一下自己當(dāng)初有多么茫然失措。

　　在夏油杰死去后的一周，五條悟來找過你。

　　他沒有和你道歉，只是帶著你以前很喜歡吃的甜點來看了看你，又丟下一枚沾血的戒指就離開了。

　　后來美美子和菜菜子把戒指的另一半和填寫完的婚姻屆一起給你送了過來，你淡笑著將屬于夏油杰的所有物品都保存到一個小柜子里，把較小的戒指套在自己左手的無名指上。

　　現(xiàn)在的你姓夏油。

　　未來的你也姓夏油。

　　這是你曾給他的承諾，是你們相愛的約定與見證。

　　“……對不起�！�

　　沉默了許久，夏油杰低聲道歉。

　　他說不出“就算被詛咒了，只要是你就可以”這種話，咒靈大多是沒有自主意識的丑陋存在，如同臭抹布一樣的味道令人作嘔。

　　愛會讓人瘋狂，所以里香會變成那副模樣。

　　可愛也會讓人克制，所以他能擁有自主意識再度和自己的戀人相見。

　　想到這里，夏油杰不禁笑起來。

　　他真的很幸運，能有你這么一位戀人——不，應(yīng)該說他是何等幸運才能娶你為妻。

　　過去的那些痛苦、惡感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都恍如云煙，夏油杰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期盼時間能過得再慢一點。和你在一起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如此短暫，叫人舍不得。

　　再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愛你，杰�！蹦阕齑筋澏叮ゾo時間用手指勾畫出他的容顏，“明年的生日禮物我也準(zhǔn)備好了，鑰匙是我買的新房子的，婚姻屆是你今年的生日禮物，還有——”

　　“我也愛你�！彼驍嗄愕脑挘谀阕旖怯H了一口，深紫眼瞳中只有你的身影，“一直沒有和你說過這句話……謝謝。”

　　“謝謝你照顧雙胞胎�！�

　　“謝謝你陪在我身邊。”

　　“謝謝你愿意嫁給我�！�

　　“謝謝你永遠(yuǎn)包容我�！�

　　“我不會說希望你接下來往前看，我做不到完全放手，可我希望你是幸福的�！�

　　“你應(yīng)該在幸福中離去，而不是像我這樣，充滿無奈。”

　　“我愛你。”

　　鑰匙和戒指驀地消失不見，只留下插在雪中的純白卡片。黑色絲帶纏在純白的紙上，像極了繞住白皙肌膚的黑發(fā)，曖昧而冰冷。

　　你撿起卡片，自己親手寫下的文字是如此刺目，五臟六腑似乎都因此而絞痛起來。

　　可這是屬于你的故事，是屬于你與夏油杰之間的故事。

　　「花終有落時，生命如曇花，轉(zhuǎn)瞬即凋謝�！�

　　「喜愛如花火，熱烈而短暫；眷戀如冬雪，溫柔而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