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一章
小和尚明性第一次跟師兄下山游歷,行至揚(yáng)州,恰逢上元燈節(jié)。
師兄眼睛里閃著金光說,今晚是個化緣的好日子,于是拉著他往揚(yáng)州內(nèi)城走。一路上無數(shù)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钠两憬阈Σ[瞇地給明性塞冰糖葫蘆,他盆滿缽滿,一抬頭,師兄的臉已經(jīng)比鍋底還黑了。明性乖覺,忙舉起一根:“師兄,你吃嗎?”
師兄一面飛快接過,一面痛心疾首地教育明性:“你小小年紀(jì),還不明白五蘊(yùn)皆空的意思。須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別看此時眼前一片繁花似錦,這都是紅粉骷髏——”
明性打斷他:“師兄,什么是紅粉骷髏?”
師兄撓撓光頭,四下搜尋了一番:“紅粉骷髏就是......她!”
手指向處,一個和明性差不多高的小娃娃,扎著高馬尾,一身秀坊緋衣,腳踝上各系著一個鈴鐺。她本來提著一個兔子燈跑來跑去,忽然腳步一頓,心有所感似的朝明性的方向看過來。
隔著人山人海,她準(zhǔn)確地望進(jìn)明性眼睛里,展顏一笑。
師兄像是炸了毛的貓,抖著手指她:“對對對!就是這種!就是這種的!”
明性再次打斷:“可是,他是男孩子呀!
“......”
“嘎???”
明性是極有慧根的。小時候師父總是如是說。
他法號“明性”,來自于禪宗的“明心見性”。師父給他起這個法號,是希望大智慧的光明照進(jìn)他心中,令他勘破諸相,得觀本心。
雖然還不能悟透,但他猜測師父的意思是:他看人很準(zhǔn)。
從這點(diǎn)上來說,師父的確很有遠(yuǎn)見。譬如,他一眼就看出七秀坊里不止一個孫飛亮。譬如,他一開始就知道師兄雖然嘴上說著“紅粉骷髏”,背地里卻喜歡著一個七秀姑娘。
不過明性沒想到的是,這個七秀姑娘是孫飛亮二號的親姐姐。師兄為了名正言順地跟七秀姑娘在一起,還俗跟她成親了。
七秀姑娘姓蕭,父親原本監(jiān)察御史。右相李林甫弄權(quán),排除異己,殘害忠良——蕭御使就是其中一個。父親被杖殺后,母親也死在流亡途中,宗族恐他們姐弟倆給自家招來殺身之禍,皆不敢收留。蕭姑娘沒辦法,帶著弟弟投奔了江湖門派。然而七秀坊的規(guī)矩,不收男弟子,蕭姑娘只得將四歲的弟弟扮作小丫頭,帶在身邊。所幸弟弟生性陰柔,天資聰穎,這許多年扮下來,秀坊眾人都對他頗為疼愛,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弟弟單名一個“映”字,坊里都喚他阿映。
師兄成親這晚,除了明性和蕭映,無人觀禮。
洞房里紅燭高照,洞房外夜色蕭索。院子里獨(dú)栽著一株老杏,明性在樹下打坐,蕭映半躺在樹杈上閑撥琵琶。
明性嘆了口氣,問道:“我們到底為什么要聽墻角?”
蕭映眼皮抬也不抬:“做事要有始有終嘛。他倆的情書,都是通過我們傳遞的,少說也有二三十封。所以呀,他倆能暗度陳倉,都是咱倆推波助瀾......”
明性無奈地打斷他:“......不要亂用成語!
“嗯總之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明性忍不住指出,“你這樣彈琵琶,我什么也聽不見啊。”
蕭映搖頭晃腦道:“這你就不懂了,我彈琵琶是為了讓他們放松警惕,以為我們沒在聽。這是一種高級偽裝,很必要的......說到這個,綠楊灣的茶蟲越來越會偽裝了,上次我去采茶葉,被咬了好幾口,王八——”
“蛋”字險些脫口而出,蕭映一個急剎,下意識捂住嘴巴,漲紅了臉。他平時百無禁忌慣了,唯獨(dú)在明性面前才會收斂粗口。
探頭去看對方的反應(yīng),以為他反感了才會不出聲。誰知一看,明性低著頭,偷偷壓下一個溫柔的笑容。
因?yàn)樘^溫柔,蕭映覺得月光都好像要融化了一樣。
老杏吸了月華,像是成了精,糾纏著過往的春風(fēng),抖落一身風(fēng)情。明性疑惑地回頭去看,卻見那個緋衣少年在一夜花雨里愣愣地看著自己。忽然間,少年方寸大亂,恢復(fù)了張牙舞爪的本性。
蕭映賭氣似的把琵琶往明性懷里一扔,抬手捂住了他的雙眼。
“你不許看!”
明性帶著笑意:“好,我不看!笨墒钦谧×搜劬,卻遮不住翹起的嘴角。
蕭映索性把他板過去背對自己,明性也不惱,抱著琵琶任由他擺布。很快,蕭映又消了氣,整個人撲到明性背后,下巴擱在他的光頭上。
“嗯,你這個腦袋,手感不錯!睗M意地下結(jié)論。
明性失笑:“是么!
“你說......”蕭映看著窗紙上的燭影,忽然發(fā)問,“人怎么知道自己喜歡別人?”
明性早已習(xí)慣他跳脫的思維,竟然跟著認(rèn)真思考了一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guī)熜终f,喜歡一個人就是,舍身訣只為一人!
“......”
“......呃,好酸!
“嗯,是有點(diǎn)......”
“你師兄肯定沒打過團(tuán)戰(zhàn)!
“你懂的,他那個菜雞......也就你姐看得上。”
“......怎么辦,忽然有點(diǎn)后悔!
“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想開點(diǎn)吧。”
濃濃夜色中,兩個少年正在惆悵。緋衣少年惆悵的是,自己美麗善良溫柔可人的姐姐一輩子要跟一個菜雞一起過了;緇衣少年惆悵的是,師兄是個菜雞這件事這么快就暴露了,以后還能不能把老婆哄住一輩子啊?
蕭映煩躁地揉揉頭發(fā):“我困了,要睡一覺!
明性回頭看了一眼:“好!
“琵琶你先幫我抱一會兒。”
“好!
“有什么動靜就叫我昂。”
“好!
蕭映忽然覺得有趣:“是不是我現(xiàn)在說什么,你都說‘好’呀?”
明性微微一笑:“有何不可。”
蕭映閉眼靠回樹上,狀似不在意地開口:“那,你的舍身訣以后只能給我用!
“好!
此聲之外,萬籟俱寂。
佛的心是一塊琉璃,大智慧的光明照進(jìn)去,里面卻空空如也。明明連一粒紅塵都不能停留,又憑什么許下這樣的承諾。
“騙子!
夜蟲忽然編織了齊唱,為落寞之人掩蓋心傷。
相識十二年,蕭映還是摸不清明性的喜好。
他似乎沒什么喜好,同樣的,也沒什么憎惡。無論是遇上惡語相向的、還是逢迎諂媚的,他統(tǒng)統(tǒng)回以寡淡的笑意。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破茅屋住的怡然自得,坐在高門大戶的正堂上,也泰然自若。就像是一口幽深的井,不管什么東西投下去,連個聲響都聽不到。
更微小處,就連飲食口味、習(xí)慣癖好都沒有一個。
揚(yáng)州城里不少權(quán)貴都想請明性去家里講經(jīng)、做法,總是發(fā)愁不知道該送些什么投其所好。有些乖覺的,知道蕭映同明性要好,便旁敲側(cè)擊地去問。
蕭映仔細(xì)想了想,覺得印象里明性從來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特別的偏好,干脆直接問他:
“你喜歡煎茶還是煮茶?”
“皆可!
“行草還是飛白?”
“都好。”
“嗯......紅色還是藍(lán)色?”
明性含笑瞥了他一眼,“你喜歡哪個?”
“我當(dāng)然是紅色......”下意識答了一句才反應(yīng)過來,“現(xiàn)在是問你呢,不要打岔!”
“哦,那就紅色吧!
蕭映嘆了口氣。
“我說,你到底喜歡什么?好歹給我想一個吧,我吃了人家一頓宴席,總不能什么消息都不給人家!
明性正在研究棋譜,落下一子,漫不經(jīng)心道:“你喜歡什么,告訴人家就是了。反正最后也都是落在你手里的!
蕭映執(zhí)拗勁兒上來了,兩只手抓著棋桌邊緣,作勢就要掀翻:“你要是再敷衍我,我可就不客氣了!
明性無奈道:“你要是掀翻了,我只能重新再擺一盤了!
“那你就好好想想,有沒有什么喜歡的,或者哪怕是忌諱的,吃的玩的都行!
“我為何一定要有好惡?”明性放下手里的棋譜,“你們有好惡是一種看法,我沒有好惡也是一種看法。都是看法罷了,何必強(qiáng)求呢?”
蕭映愣了愣。明性慢悠悠地伸了個懶腰,穿鞋下榻。
“那,人呢?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大約也是沒有吧!睙o需過多的思索,明性撣了撣下擺的褶皺,回頭問他,“天色晚了,要留你吃飯嗎?”
半晌,沒有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卻聽到了另一句話:“我只是覺得,人活一生,若是連個好惡都沒有,也未免太可惜了!闭f話的人臉上笑著,眼底卻有裂帛似的傷痕。
襯得這個笑容都有些凄惶。
世道艱辛,北方戰(zhàn)火紛飛,揚(yáng)州卻像個被老天偏寵的世外桃源,綠楊陰里,鬧花深處,笙歌未斷。
蕭映天生愛熱鬧,從來也閑不住,成天抱著琵琶往青樓里鉆。明性找到他的時候,他正陷在一團(tuán)胭脂綾羅里,與三兩歌伎談笑著,滿室酒氣,神志已不甚清明。蕭映素來會討姐姐妹妹的歡心,紅粉堆里他人見人愛,而明性則正好相反。那些歌伎見了一身佛光的明性,就如同緊那羅見了帝釋天,一個個屏聲息氣,忙畢恭畢敬地退出去了。
蕭映翻了個身,寬松的領(lǐng)口露出半個胸膛。見來人是他,復(fù)又慵懶地伏下去,一手支頤,軟軟地喊他:
“明性!
妖孽,說的大概就是蕭映這樣的。幸好他是個男的,若是個女的......不對,到了蕭映這種程度,男的女的已經(jīng)沒什么所謂了。明性心中如是想。
“夜風(fēng)刁鉆,你小心著涼!彼讯U杖靠墻立著,自己走到蕭映身邊坐下。
蕭映從銅盞揀了一塊素點(diǎn)心,喂到明性嘴邊:“那你把自己的袈裟脫給我呀!
明性咬了一半,聞言面色變也不變,抬手開始解袈裟。蕭映見他真的解了袈裟,忙將另一半點(diǎn)心投進(jìn)嘴里,興致勃勃地盤腿坐起來,把袈裟披到自己身上。他學(xué)著明性敲木魚的樣子,“鐺鐺”敲了兩下銅盞,裝模作樣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后笑嘻嘻地湊過去問:“明性明性,你看我像不像你?”
明性哭笑不得,幫他把頭發(fā)從袈裟里撈出來:“很像!
蕭映得意了,滿地打滾。柔軟的綾羅被他滾的亂七八糟,同袈裟絞在一處。
明性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只頑皮的貍貓,又惱火,又憐愛:“過來!
蕭映心情好,難得的很聽話,扯著袈裟和綢緞混戰(zhàn)的一團(tuán)站起來,朝他走過去。走到跟前,終于被絆了一下,晃了晃,見對方已經(jīng)眼明手快地張開雙臂,便干脆地倒下去。明性早就料到他要把自己絆倒,從容地伸手去扶,卻不想這家伙連一點(diǎn)自己站好的意志都沒有,結(jié)實(shí)地撞了滿懷,倒在地上。
明性后腦勺磕了一下,有一瞬間的發(fā)懵,幸虧蕭映還算有良心,拿手墊了一下。托他的福,蕭映倒是毫發(fā)無傷,腦袋埋在對方頸窩里咯咯笑,根本不打算起身。
明性索性閉上眼睛,等這陣眩暈過去。天地極速旋轉(zhuǎn),心臟突突直跳,自己的四肢軀干都化作一團(tuán)混沌,隨著這濕涼的夜色一起流進(jìn)窗外的河水中。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感官。頸間有人一呼一吸,摻著酒氣,時而滾燙時而冰冷,像是有人用這氣息扼住了他的脖子,一圈一圈勒緊。那人似乎覺得很有趣的樣子,半是試探半是酒瘋,伸長了脖子往耳朵里吹氣。被壓在胸前的手只有指尖能動,也要不安分地扣一扣,帶著點(diǎn)壞心眼地意味。
睜開眼睛,幽靜的夜幕中掛著一輪滿月。澄瑩的月輝撒在窗欄上,一寸寸向屋內(nèi)鋪展開,直到與人間的燭火相遇,便模糊了彼此的界限。
明性躺在月光和燭光之間,靈臺清明,不動如山。
原來剛才下意識收緊的手臂,一直忘了松開。怪不得蕭映還躺著,這雙手臂箍得像鐵桶,他想掙也掙不開。
蕭映把頭上的袈裟扯下來,揚(yáng)起臉來看他:“腰差點(diǎn)被你勒斷!
他倒先告起狀來了。
明性也不惱,拍拍他的背,讓他坐好,自己也跟著坐起來。
“哎呀,這里撕開了。”蕭映扯著袈裟的一角,應(yīng)該是剛才被絆倒的時候踩壞的。
明性看了一眼,不甚在意:“沒關(guān)系,補(bǔ)一下就好了。”
反倒是蕭映有點(diǎn)心疼:“這個袈裟你披著怪好看的,可惜了!焙鋈挥窒肫鹗裁,眼睛里亮晶晶的,抓著明性的胳膊搖了搖:“對了,前兩天吳王世子送了我?guī)灼ピ棋\,有緋色的,我給你做件新的吧!
“既是袈裟,怎么好用云錦做。”
“為什么不能用云錦?”蕭映不懂。
袈裟本來指的是雜舊之布所拼之衣,就是為了破除修行者物欲的執(zhí)念。但是明性知道給他解釋這些也沒用,干脆說:“我穿云錦不好看!
蕭映愣了半刻。這個理由很重要,說到他心坎里了:“那好吧。”
其實(shí)在蕭映心里,明性并不算生得好看的那種人——因?yàn)樗缇统搅恕昂貌缓每础边@個范疇。明性就是明性,他站在那里就是空山新雨、八千里云月,哪怕?lián)Q了一萬張臉,在蕭映眼里也不會變。
所以,云錦很好,但是配不上明性。
“你又怎么認(rèn)識了吳王世子?”明性替蕭映提了提領(lǐng)口,把半邊露出的肩膀蓋上。
“嗯......有次他來聽我彈琵琶,好像是下雨的一天,總之一來二去就認(rèn)識了!笔捰硲醒笱蟮赝蟮谷,一只手撐著身子,一只手去夠酒壺,“也不怎么熟!
“不熟收他的云錦做什么?”
“可是他送的云錦很好看啊。”蕭映說得理直氣壯,“而且他非要送,我又推不掉!
明性嘆了口氣!氨緛砦乙膊欢@些,不應(yīng)當(dāng)說的......但是你姐姐托我,要我一定好好勸你......”明性是出家人,少有俗世的牽掛:“你也不小了,將來要怎么辦?在青樓里彈琵琶畢竟不是長久之策,況且你到底是男子,秀坊只怕也不好再收留了!
他極有耐心,見蕭映愛答不理的模樣也不著急:“你的云裳心經(jīng)練的如何了?我?guī)熜终f,不然,你就去他們家,和你姐姐一起生活,以后娶妻生子了,也可以互相照應(yīng)。”
蕭映灌了一口酒,抬眼看他:“那你呢?”
“我?我什么?”
“我娶妻生子,互相照應(yīng)了,那你呢?你去哪里?”
明性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問起自己,自己的未來似乎沒什么好疑惑的,便把最近的計(jì)劃告訴他:“我要上五臺山了!
一口酒灌得猛了,來不及咽下的就從嘴角流出來,順著脖子流進(jìn)領(lǐng)口。
“什么時候?”
“明天。”
“要去多久?”
“至少十年!
一時靜默。樓下傳來一陣賓客喧囂的笑聲,哪里的開門聲、琵琶聲,隔著重重木板,聽不真切。想必那些人此刻是很歡愉的,觥籌交錯,訴說著各自的樂趣,想象不到幾步開外的地方,有人剛剛被迎頭一擊。
就如同片刻之前他心中的喜悅,那些人想象不到一樣。
酒壺落在地上翻倒著,剩余的酒灑出來,洇濕了席子。蕭映垂著眼睛,看不清表情,不知道是困了,還是皺著眉頭。
“所以你今天來找我,是道別?”
“不算是特意道別,只是你姐姐托付我的事,走之前總要跟你交待一下!
比“是”更糟糕的回答。
“呵......”蕭映忽然笑出來。
明性沒來由地一陣心慌。
“阿映!庇啄陼r的稱呼,已經(jīng)很久不叫了,“五臺山是佛門圣地,能到那里去修行,于我是件極有益的事!
“或者,你以后要是想出去揚(yáng)州游歷看看,路過五臺山,可以給我送信,我們便在山下臺懷鎮(zhèn)見一面!泵餍砸呀(jīng)隱隱地覺察出了原因,安撫道。
“好不好,阿映?”
蕭映依然沉默地像段枯木。明性探身過去拉他的手,那人也不反抗,軟軟地被拉過來面對面,然后慢慢抵在他肩頭。
“是我不夠好,還是貪心太過?”只用氣聲的低語,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無人剪燭的燈,越來越暗,月光便得了勢,要把整個房間染上它清冷的氣息。明性迷惘地注視著快要熄滅的燭火——
“蕭映,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毫不猶豫的一個字,鏗鏘有力。不管怎么在腦海里回放,都確信沒有聽錯,也沒有別的解釋。
我想要你。從見的第一面起,到往后無數(shù)一起成長的時光里,琵琶是你,酒是你,萬幸是你,不幸也是你。
抱著這具消瘦的身體,空無一物的佛心,終于微微顫抖。
六個月后。五臺山。
山風(fēng)料峭。從半山腰處望去,大大小小的寺院鑲嵌在盡染的層林中,間或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白塔,更遠(yuǎn)的地方,攀天的佛像以悲憫的目光垂視眾生。
拄著禪杖爬山的明性停下來,把頭上的斗笠摘了,系在后背。一低頭,被蕭映扯壞的袈裟已經(jīng)縫好,針腳正好在心口附近。
每天都會見好幾次的針腳,歪歪扭扭,是他自己縫的。若是蕭映縫的,肯定不會這么丑?墒悄翘焱砩,他幾乎是落荒而逃,連最后一眼都沒敢看,哪里還有機(jī)會讓蕭映幫他縫衣服。
……落荒而逃,還是第一次。他天生就比別人聰慧通透,該做的事都能提前做好,會發(fā)生的狀況都能提前預(yù)料,再加上從小修禪,養(yǎng)成了溫吞性子,從不知道慌張是什么感覺。
耳畔風(fēng)聲呼嘯。明性打了個寒顫,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發(fā)呆。他最近總是時不時就發(fā)呆,看書的時候走神,誦經(jīng)的時候忘詞,哪怕是吃著飯,也會在看見某道菜的時候猛然愣住——是蕭映喜歡吃的鹽漬山野菜。
這樣的自己很陌生。
其實(shí)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身體雖然在五臺山,心里的一部分卻被填上了什么東西,紅軟的綾羅,幽靡的酒氣,昏暗的燭火。耳朵里時常會出現(xiàn)幻聽,一個嘆息的聲音,明明應(yīng)該是很開朗的,明明總是笑著的,現(xiàn)在能回想起來的卻只有這聲嘆息。越是無人的地方越是清晰,所以他開始往山下人來人往的鎮(zhèn)子里跑,美其名曰“化緣”,可實(shí)際上五臺山眾寺的僧侶待遇都很好,根本不需要化緣。
本來只是需要一個靜心的借口,卻在山下聽到了更讓他心亂的消息:揚(yáng)州爆發(fā)了嚴(yán)重的瘟疫。
明性不能離開五臺山,否則是犯戒的大過錯。他只能日復(fù)一日地早課、誦經(jīng)、勞作,然后抓緊天黑前的幾個時辰下山一趟,去鎮(zhèn)子里打聽打聽揚(yáng)州那邊有什么近況傳來。
雖然聽說染病的人越來越多,不過官府已經(jīng)采取了行動,不少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紳貴族慷慨解囊,幾大江湖門派也紛紛往疫區(qū)派遣了弟子幫忙。揚(yáng)州內(nèi)城已經(jīng)基本上無虞,城外的村鎮(zhèn)才是重災(zāi)區(qū)。明性知道師兄他們肯定是曉得利害,不會去城外的,但是蕭映……
“蕭映是個極嬌貴的,連過季的陳茶都不喝,更何況去城外荒郊野嶺的疫區(qū)。就算他遇上什么困難,揚(yáng)州城里的顯貴們排著隊(duì)等著幫忙,想必不會受太大影響吧?”明性在心中暗笑自己瞎操心。
只有一點(diǎn)。自己寄去的書信都石沉大海,揚(yáng)州城里的熟人也都說許久沒有見過蕭映了——總之,斷了聯(lián)系。
到伙房卸下柴筐,明性聽說院里那位從杭州靈隱寺來的師兄找他。想著可能是之前托付的那件事有了結(jié)果,便急忙洗了手去找人。
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雖然知道自己可能是瞎操心,還是托了人去打聽蕭映的下落。
“道覺師兄,你找我!遍T開著,明性還是站在禪房外敲了敲。
道覺盤腿坐在榻上,身旁放了幾頁攤開的信紙。見來的是明性,忙招呼他進(jìn)來坐,“上次你托我打聽的那個七秀坊的弟子,叫…蕭映,是吧?我去信請我們靈隱寺的師弟幫忙留心,剛剛得到回信,說是前幾天寺里回來了一批去過揚(yáng)州的弟子,有人在疫區(qū)見到了蕭映,在再來鎮(zhèn)一帶的病坊里做醫(yī)師。”
明性心中一驚。
“你是早就知道他會去疫區(qū)才托我往那里打聽的么?這種避之不及的時節(jié),在疫區(qū)行了這么久的醫(yī),此人是個有大慈悲的!眳⒍U二十年的道覺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夸贊之意,干脆將信紙遞過去。
明性根本聽不見后面的話,只愣愣地接過信來看。
道覺語氣一轉(zhuǎn),又有些疑惑道:“不過,據(jù)他說,蕭映似乎…是個男子。七秀坊也會收男弟子嗎?”
會的。明性點(diǎn)點(diǎn)頭。
道覺有些意外:“你知道?你們認(rèn)識很久了嗎?”
會的。仔細(xì)想想,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明明看起來玩世不恭,卻是在危難時刻甘愿奉獻(xiàn)的人。
為什么自己的預(yù)感總是不會錯?哪怕只有這一次,猜錯了多好啊。只是瞎操心多好啊。
“明性?明性師弟?你怎么了?”
明性又在發(fā)呆了。眼前的青山忽然褪色了,白塔變得索然無味,悲憫的佛祖轉(zhuǎn)頭看向他,動了動嘴唇:
“明性!
是蕭映的嘆息。
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還好嗎?他是以怎樣的心情進(jìn)入疫區(qū)的呢?會有我的原因嗎?我們還能再見嗎?
紛雜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冒出來,最后合成最強(qiáng)烈的那個——
想見他。
心臟因?yàn)檫@個念頭砰砰作響。明性整個人忽然變得很滿,滿得要溢出來了,因?yàn)楹軡M所以很沉,從他熟悉的云端往下墜,往那個人熱愛的大地墜去。
就要?dú)缌。如果再不做點(diǎn)什么的話,他就要?dú)缌恕?br> “我要下山!
“……哈?”道覺一愣,“你不是剛從山下回來嗎?”
“信上說的這個人,蕭映,我得去見他!
“見他?可是他在揚(yáng)州啊,你怎么……你要下山。俊苯K于搞懂明性的“下山”是什么意思以后,道覺忙道:“私自離開五臺山是觸犯戒律的!輕則杖刑,重則逐出師門。你悟性這么高,年紀(jì)輕輕就被選入五臺山,將來成就高德大賢也未可知,何必因?yàn)橐粫r之念給自己徒生波折。
況且我雖然不知道這位蕭施主與你有何塵緣,但他既選了這條路,必定是有自己的一番善業(yè)的。你如今去了又能做什么呢?以你的品性是萬萬不會勸他離開的;若是想給他添個幫手,這樣吧,我修書去靈隱寺,請寺中再多派寫弟子前去相助。這是大功德,相信住持不會不同意的。”
道覺一番苦口婆心,卻不見明性有反應(yīng):“如何,明性師弟?”
明性的心已經(jīng)靜了。不是因?yàn)楸粍穹,而是因(yàn)橐呀?jīng)打定主意了:“多謝道覺師兄好意,明性還是得下山。”
“你!”道覺本來還要再勸,卻突然說不出話了——因?yàn)樗匆娏嗣餍缘难凵瘛?br> 道覺其人,而立之年遁入空門,如今已知天命。他看過太多眼神,明白有些事情是可以改變的,有些事情是旁人無法撼動的。
“……你若是一定要去,便去吧!钡烙X嘆道,“五臺山這邊,我會替你好好說的!
揚(yáng)州再來鎮(zhèn)。
再有兩天,蕭映來這里就滿三個月了。他這段時間住在鎮(zhèn)上一家小客棧,本來只打算臨時落腳的,結(jié)果疫情越來越嚴(yán)重,最后官府干脆封了整個鎮(zhèn)子,不讓任何人出去,他也就打定主意住下來了。
其實(shí)在封鎮(zhèn)之前,許多人都跑了,吳王世子也得了消息,半夜里偷偷遣人抬了一頂小轎來接他出去。他想了想,最后還是沒有走。
倒也沒什么特別的理由,更沒什么崇高的念頭。包裹都收拾好了,臨走前見風(fēng)把街上最后一盞孤燈吹滅了,想起如果自己走了,整個再來鎮(zhèn)就沒有任何醫(yī)師了。若要結(jié)束再來鎮(zhèn)的疫情,大概只有等里面的人都死絕了。
忽然有些不忍。
要說后悔,也不是沒有過。連續(xù)三天不眠不休地照顧病人的時候,無理的病人鬧事的時候,怎么用藥都無濟(jì)于事的時候,眼看著好轉(zhuǎn)的病人猝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留在這種地獄。
先睡一覺吧。先睡一覺,明天一早就走,誰都攔不住我,誰死我都不管了。無數(shù)次這樣安慰自己,想著熬過今天,明天就放棄,卻又在一開門發(fā)現(xiàn)不知道哪家送的新鮮瓜菜的時候軟了心腸。
明明他們自己都快斷糧了。
整個再來鎮(zhèn)染上瘟疫的人越來越多,蕭映已經(jīng)盡力了,但人口還是在不斷減少。
他住的這家客棧,原本有老板娘、小二哥和廚子三個人。小二哥是最先病倒的,客棧關(guān)門以后他時不時給蕭映幫幫忙,不知道被哪個病人傳染了,掙扎了七八天以后還是死了。緊接著老板娘也病了,她死的更快,大概只用了三天。蕭映和廚子把兩人的尸體燒化了,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就埋在后院了。此后蕭映和廚子互相支撐了很久,但是廚子最后還是染了病。廚子臨死的時候大概有了覺察,不想給蕭映添麻煩,把后院菜窖里的東西全都搬上來,自己投了菜窖。
從此整間客棧就只剩蕭映一個人住了。
今天是廚子的頭七,蕭映找了個附近的路口,給他燒點(diǎn)紙。結(jié)果去了才知道,這里不止一家在燒紙。
“是活菩薩!”“活菩薩來了!”人群見了他,發(fā)出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仿佛他真的是救苦救難的菩薩,誠心誠意地跪下磕頭。
蕭映最不喜歡見別人磕頭跪拜,擺了擺手轉(zhuǎn)身要走,突然間眼前一暗,被人抓住了衣領(lǐng)。
“臟了心的臭郎中!為什么醫(yī)好了我婆娘卻讓我老娘死了!說!你搞的什么鬼!”
蕭映瞇了瞇眼才看清,原來是住在鎮(zhèn)最南頭的潑皮馮大。他們家三口人前幾天一起病倒了,找蕭映看病,蕭映給他們開了湯藥回去喝。結(jié)果馮大和他媳婦病好了,馮大的老母親還是死了。今天他大約也是來給老母親燒紙的。
其實(shí)馮大的娘本來就患有痼疾,就算沒有這次瘟疫也活不長久了。但蕭映昨晚一夜沒睡,累得連抬手都費(fèi)勁,懶得跟他解釋。更何況對方用這種態(tài)度說話,蕭映心氣不順,反唇相譏道:“現(xiàn)在知道當(dāng)孝子了?當(dāng)初你外面耍狠斗勇,你老娘沒日沒夜地做針線養(yǎng)家糊口,那時候你干什么去了?”
馮大被戳中痛處,當(dāng)即惱羞成怒,整張臉都憋紅了:“你!你放屁!反正我老娘死了,你也別想活著!”語畢,握拳向蕭映揮去。
蕭映當(dāng)即一記“江海凝光”頂上去。馮大吃痛,下意識松了手,連著倒退幾步,一屁股摔在地上。此時周圍眾人紛紛反應(yīng)過來,忙上前攔住馮大,埋怨他不知好歹。馮大丟了人,又聽見沒人站在他這邊,越發(fā)激起了好勝心,使出蠻力甩脫眾人,再次向蕭映襲來。
蕭映本想用江海凝光嚇唬嚇唬馮大,沒想到這人還是個渾不怕死的。心想算了,不和混蛋糾纏,于是打出去一記“雷霆震怒”,本是個脫身想走的意思。誰知這馮大到底是打著架長大的混混,粗淺的身手也有一些,竟叫他躲過去了。
蕭映因意外失手,有一瞬的愣神。馮大狂喜,抓住這電光火石的機(jī)會,一手擒住蕭映的脖子。
“呵呵,不男不女的東西,今天爺爺就替老天收拾了你!”馮大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手上漸漸收緊,幾乎將蕭映帶離地面。
蕭映眼前發(fā)黑,心中罵道,媽的,我當(dāng)初到底為什么要留在這個鬼地方。
忽然,耳畔響起一陣佛音。身上金光大盛,猛地向外迸發(fā),一層層漾出去,在周身形成了一個金剛不破的保護(hù)殼。從外面看去,這金色的殼子正是尊悲憫的佛像。
舍身訣。
蕭映的一切痛苦都被轉(zhuǎn)移給了這尊佛像的主人,而此人正在舉起禪杖,將一記“韋陀獻(xiàn)杵”重重敲在馮大頭上。
這記動真格的韋陀獻(xiàn)杵可比剛才嚇唬人的江海凝光疼多了。馮大捂著頭在地上打滾,哀嚎的聲音一里地外都能聽見。
蕭映落在一個柔軟的懷里,這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松木味。
他盯著被帷帽遮去的輪廓,忽然伸手進(jìn)去捏了捏對方的臉:“和尚,你好像明性啊!
帷帽里的人輕輕笑起來,用再溫柔不過的聲音說道:“所以,你歡喜嗎?”
熟悉的路,和熟悉的人一起走,陌生的體驗(yàn)。
明性背著蕭映,蕭映沉默著,握著明性的禪杖胡亂揮,賭氣似的,去打路邊的野草。忽然,禪杖的一頭歪了歪:
“左拐。”一個多余的字也不愿說。
明性知道讓蕭映消氣得下一番功夫,當(dāng)下也不著急,只管順著他來。
到了客棧門前,明性正準(zhǔn)備騰出一只手來敲門,蕭映一腳踹開:“沒人,人都死了,就剩我了!
明性聞言,愣了愣,什么話也沒說,跨進(jìn)來,用一只腳輕輕把門踢得闔上。上樓梯的時候,他余光瞥見蕭映偷偷扶著扶手幫自己保持平衡,心中一暖,不動聲色地笑起來。
蕭映還住在當(dāng)初投宿的那間客房里,只不過現(xiàn)在一半的屋子已經(jīng)被各種藥材占領(lǐng)了。他被明性放在榻上,屁股一沾榻就像很嫌棄剛才抱住的人似的,盤腿抱著手臂噌噌往后拱,扭頭不看人。
明性覺得這樣鬧別扭的蕭映也很可愛,心想要不然讓他多生氣兩天也不賴。想歸想,還是往桌上的瓶瓶罐罐里翻找了一通,找出一盒化瘀膏。他站在榻邊,單膝跪上去,上身探到蕭映面前。手指挖了一坨正要往蕭映頸間涂去,被對方一個閃電手速抓住,警惕地湊上去聞了聞,防止被錯涂了去腐膏之類奇怪的藥。
明性忽然有種自己在喂貓的錯覺。
“笑什么笑!?”炸毛的貓皺著眉瞪他。
“沒什么。”趁他不備抹上去,“有點(diǎn)涼哦!
遭到奇襲的貓手忙腳亂,嗷嗷叫起來。
剛才燒紙的時候是黃昏,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明性給蕭映點(diǎn)了燈,自己下樓去,把客棧剩下的消耗品數(shù)量清點(diǎn)了一遍。
幸好老板娘死之前還補(bǔ)了一次貨,蠟燭皂角柴火之類的還有不少,米麥各有不到一石、豆粟麻子之類的總共六斗多、避陰處腌菜四五壇,屋檐下甚至還有一掛風(fēng)干的臘肉?傊瑑蓚人的吃用三四個月還是沒問題的。
明性自己也帶了些藥材和用具來,剛才沒來得及收拾,現(xiàn)在趁著打掃衛(wèi)生一起整理出來。蕭映每天忙得覺都睡不夠,哪有時間打掃衛(wèi)生。客棧一樓桌椅柜臺上積著厚厚的灰,人路過帶起風(fēng)來,都能嗆得咳嗽。灶臺上用過沒洗的碗壘得山高,蕭映仗著客棧里碗多,只管拿新的用。明性先把各處擦的洗的大致料理了一下,想著明天再仔細(xì)收拾。出了廚房一看,客棧門口擺了張桌子,蕭映坐在桌子里頭,門外又有三四個等著看診的在排隊(duì)。
太陽一落山,白天里退燒的病人常常又發(fā)起燒來,所以這會兒偶爾比白天還忙。七八歲 的小男孩,正是不安分的年紀(jì),坐在母親腿上,一只手腕被按在桌子上讓蕭映診脈。
“你喝的是什么?”男孩伸長了脖子往蕭映的水杯里看,被母親強(qiáng)行扳回來。水杯里的顏色明顯不是普通的水,倒是很像母親夏天熬的酸梅湯,勾起了他的興趣。
“藥。”也不算說謊,的確是預(yù)防瘟疫的藥茶。他每天要見這么多病人,少不得要預(yù)防些。
“苦么?”男孩不相信有人會把藥當(dāng)水喝。
“苦!笔捰畴S口應(yīng)道,“舌頭伸出來!
觀察了舌苔,蕭映正準(zhǔn)備開劑普通的清瘟湯,抬眼間看見孩子母親的面色發(fā)青,雙目無神。心中一動,起身到后面的藥柜里單獨(dú)取了一盒丸藥回來,交給孩子母親:
“這個是給你的,只能你自己吃。每日一丸,清晨空腹時合溫水服下,晚上能睡得好些,心口疼也可以改善了!
孩子母親先是一愣,待反應(yīng)過來立時紅了眼眶——她家中孩子多,公婆嚴(yán)苛,丈夫又不管事,上個月自己剛小產(chǎn)了,卻仍要終日勞作,不得休息。明明身體已經(jīng)虧損得不成樣子,卻沒人來關(guān)心她怎么樣了。
母親帶著男孩千恩萬謝地走了。蕭映身邊有兩個盛水的木桶,看完一個病人便舀一瓢水來洗洗手。天氣寒冷,看完兩個病人水就冰透了。蕭映舀了一勺,正要往手上澆,斜里忽然插進(jìn)來一個冒著熱氣的盆。
“用這個洗吧,”明性端著盆站在一旁,“冷了我再去燒!
敲木魚的人做這種伺候人的活,是極少見的畫面。隔著氤氳的水汽,那人模糊的臉上有他素來不擅抵抗的溫柔。蕭映定了定神,往熱水里用力地搓著手指:
“下一個。”
托明性的福,蕭映晚間還泡了個熱水澡。等他揉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推開自己房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房間已經(jīng)被收拾得窗明幾凈,炭火燒得暖暖的,被褥鋪好了,榻邊有個地鋪,鋪上還有一個打坐的和尚。
“喂,你去別的地方睡,這里我住了!笔捰骋兄T框,不耐煩道。
打坐的人眼皮抬都不抬:“別的地方都太臟了,不知道落了多少灰!
“隨便收拾個睡覺的地方湊合一晚還是可以的吧?”
“省著些炭火用吧,分開睡還要再燒一個炭盆!
“……那我走!”蕭映氣得咬牙,“我不燒炭盆,行了吧!”語畢,轉(zhuǎn)身就走。
“你在怕什么?”明性忽然睜開眼睛,盯著他的背影道:“你怕我嗎,蕭映?”
氣勢洶洶的背影忽然僵住。誰說激將法不好使?只要抓住關(guān)鍵,哪怕對方明知是激將法,也不得不上鉤。
“我怕你?我干嘛怕你?”蕭映忽然又折回來,“你算什么!
隨手抄了本藥理書,撲到榻上,裝模作樣地翻了兩頁。
明性有心同他談?wù)。自己的心境已?jīng)與以往不同,想要讓他知道。而且上次分開時,他們之間還有話沒說完。在五臺山的幾個月里,感悟很多,這些都想告訴他。
“咳,我有話說!毕胝f的話很多,可是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猶豫了半天,還是用了這樣笨拙的開場。
然而許久沒有聽到回應(yīng)。“蕭映?”又試探地叫了一聲。
回應(yīng)他的是綿長的鼻息。
明性一愣,探頭去看,書卷攤在榻上,蕭映無知無覺,竟然已經(jīng)睡熟了。
平時該有多累啊,居然沾榻就睡。
明性把書取走,把他翻過來仰面躺好,再把被子蓋上。蕭映幾乎睡死過去,全程任人擺布,毫無反應(yīng)。明性嘆了口氣,盯著熟睡的人看了好久——
他瘦了好多,背在身上的時候,比記憶中驟然減少的重量令明性吃驚。袖口處露出來的手腕能清晰地看出骨骼的形狀,手掌也粗糙了。身上穿著最樸素的棉衣,兩側(cè)手肘處還有磨損的痕跡。住的屋子不僅漏風(fēng),被褥也有些潮寒。廚房里他平時吃慣的食物一樣都沒有,他又不會做飯,一個人住在這空蕩蕩的客棧里,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明性皺著眉頭。如今的他,與那個耳上別著杏花彈琵琶的少年判若兩人。
可是,這樣的蕭映很好。明性握著他的手,想道。那個耳別杏花的少年很好,這個手掌粗糙的少年也很好。
原來他在自己心里,怎樣都是很好的。
坐禪坐到半夜,明性忽然被蕭映的夢囈吵醒了。
借著月光看去,蕭映脖子臉上亮晶晶的一片全是冷汗,身體蜷成一團(tuán),兩只手緊緊攥著。湊過去聽,只有來回重復(fù)的幾個詞,大約是“會好的”“不要死”之類的。
明性一愣,知道蕭映是做噩夢了,便伸手想把他搖醒。誰知蕭映本來還呼吸著,一被搖,反而屏住了呼吸。他睡得極沉,仿佛被魘住了一般,也不睜眼也不喘氣,搖了半天,竟然搖不醒。
明性有些著急,手上加大了力道,在他耳邊連聲喚道:“阿映!阿映醒醒!”
蕭映忽然猛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阿映,你怎么了?做噩夢了?”明性輕輕替他順著后背,“好了好了,只是夢,不怕不怕!
蕭映因?yàn)槿毖醵粑鼊×,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半天才回過神來。
“明性?”
“嗯,我在這里!
回神后的蕭映口干舌燥,徒勞地吞咽了兩下,并沒有得到緩解。他因?yàn)槿孕挠杏嗉,也顧不上這些,慢慢地坐起來,腦袋埋在膝蓋上,再用手臂環(huán)住自己。
明性將燈點(diǎn)上,倒了杯水回來。見他還坐著,便輕輕把他手臂掰開,往手里塞了水杯。
水是熱的。蕭映握了一會兒,才低頭去喝。一口水下去,熱度順著胸口的脈絡(luò)延展向四肢,直到整個身體都活過來,終于切實(shí)地從冰冷無色的夢中逃出。
夢里的他死了。代替廚子,是他投了菜窖。其實(shí)自從小二哥死了以后他就開始做噩夢了,而菜窖這種情節(jié)是廚子死后才出現(xiàn)的。廚子投了菜窖以后,他總是忍不住去想,廚子當(dāng)時到底感受到了怎樣的絕望,才會做出這種決定。菜窖底下那么黑、那么冷、那么安靜,廚子不害怕嗎?廚子最后在菜窖里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真的病死的,還是餓死的、凍死的?他投了菜窖以后后悔了嗎?還是只是靜靜地等待死亡降臨?現(xiàn)在的菜窖里會有廚子的尸體嗎?廚子…是真的死了嗎?
還有那些自己沒救回來的病人,他們死的時候害怕嗎?痛苦嗎?
明明知道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明明知道藥材有限,很多病情也是無力回天。可無用的負(fù)罪感總是在放下警惕的深夜找上門來,懲罰他一遍遍在夢里體驗(yàn)想象中的痛苦。
通常這樣的折磨直到太陽升起才會結(jié)束,但今天那個漆黑的深坑卻被提前打開了,有人叫著他的名字,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從那里拉出來。
“阿映,你夢見什么了?要和我說說嗎?”那個人坐在他身邊,眼中燭影晃動,“不好的事情,我來替你承擔(dān)一半,好不好?”
救我的人,是明性啊。
蕭映愣愣地看著他,對方則坦然地迎上視線,似乎要把力量順著這視線傳遞給蕭映。
就像是一枚錨。只要明性在這里,恐懼的巨浪便不能將自己卷走。
“我很害怕,特別害怕來著!彼K于能說出口,“怕我的病人死掉,怕我認(rèn)識的人死掉,怕我自己死掉!
“怕自己能力不夠、怕藥材用完了、怕這場疫病會一直持續(xù)下去。一個人住在客棧里也害怕,晚上又黑又冷,一刮風(fēng)窗子還會砰砰響!
“那些危重的病人問我,他們能不能活下來的時候,我每次都不忍心說實(shí)話,但是安慰了他們之后又特別心虛,所以只能強(qiáng)撐著!
明性心疼摸摸蕭映的頭發(fā)。蕭映仿佛從這個動作里獲得了鼓勵,便把內(nèi)心里積攢的那些負(fù)擔(dān)都一股腦講出來:
“其實(shí)老板娘死的模樣特別可怕——七竅流血你知道吧?就是那樣的。”蕭映比劃了一下,臉整個皺在一起!拔覊粢姀N子了,廚子是我在再來鎮(zhèn)最熟的人了,他也死了!
蕭映給明性詳細(xì)地描述了夢境,又從廚子展開,把這段時間遇見的人、發(fā)生的事都滔滔不絕地講給他聽,從一個故事跳到另一個故事,毫無章法,但明性卻聽得很認(rèn)真。
不僅僅是因?yàn)槊餍员緛砭秃苡心托,更因(yàn)樗胫涝谒辉诘倪@段時間里,蕭映發(fā)生了什么事。想要分享,想要分擔(dān),想要在曾經(jīng)缺席的地方插入自己的痕跡。
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占有欲正在危險地浮現(xiàn)。
這場單方面的傾訴一直持續(xù)到窗紙蒙蒙發(fā)亮。蕭映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枕著明性的手臂沉沉睡去。明性一條胳膊被壓住,想要抽出來,又怕影響蕭映睡覺,只好遷就著一起躺下。他習(xí)慣了坐禪,很少平躺下來,這樣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便也難得睡了一個混沌覺。這一覺連夢也沒有,睜眼時已經(jīng)天光大亮。
感覺頸窩里有個腦袋,明性低頭一看,蕭映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自己懷里來了,像只八爪章魚纏在身上。拍了拍他,對方毫無反應(yīng),明性無奈,盯著他如瀑的黑發(fā)看了半晌,被迫睡了個回籠覺。
再醒過來的時候,日已西斜。懷里的人不在了,抬頭張望了一圈,那人立在窗下,正奮筆疾書。
夕陽強(qiáng)烈的光線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愈發(fā)明顯。身形清瘦,四肢修長,一根腰帶在中間掐出優(yōu)美的弧度。既不是魁梧的壯漢,又不是嬌柔的女子,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風(fēng)流卓然的少年。
雖然一直知道他好看,但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好看”不光是一種評價,也可以是一種隱秘的渴望。
蕭映聽見聲音,頭也不回地說道:“醒啦?你可真行,睡的比我還久。”
“而且啊,不是我說,我的佛爺,跟我這么個大美人同榻而臥,還能坐懷不亂,看來這十幾年的禪沒白修!
蕭映本來是開玩笑的,話落在明性心里,卻笑不出來。
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但他的心已經(jīng)不空了。
“你在寫什么?”心虛的人轉(zhuǎn)移話題。
“哦,出診記錄。”蕭映隨口答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嚴(yán)肅地對明性道:“我都要餓死了,你還一直不醒!
說的理直氣壯。明性沒有質(zhì)疑這句話上下文的關(guān)聯(lián)性,一掀被子,問他:“想吃什么?”
“嗯...湯餅!要多放醋和花椒!”
“好。”
認(rèn)命般地,和尚走下樓,走向廚房,走進(jìn)人間的煙火里。
心里的郁結(jié)一下子疏散開的后果是,蕭映流鼻血了。
吃湯餅的時候,鮮紅的兩道忽然從蕭映英俊的鼻孔里緩緩流下來——場面一度十分尷尬。現(xiàn)場觀摩的明性本來不覺得怎么樣,反倒是當(dāng)事者非常介意自己形象受損,一個人跑掉處理了半天,還不許明性跟過來。
由于蕭映愛惜自己的美貌不亞于愛惜性命,因此不幸見證了鼻血事故的明性被處以“不許上榻”的刑罰。盡管對這場昏庸的判決哭笑不得,不過這么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古怪脾氣,如今對明性而言,在他榻邊坐禪,也比在沒有他的房間里躺平睡覺強(qiáng)。
好在蕭映晚上睡的很熟,明性在他幾個關(guān)鍵大穴上推拿了一番,助他疏通經(jīng)脈,蕭映也沒有察覺。
第二天是蕭映例行去病坊看診的日子。明性本來也想去,但客棧的小二哥就是被病坊的病人感染后死掉的,蕭映不愿意讓他也冒這個險。任憑明性搬出什么儒道釋的大道理,蕭映就是死活不松口。無奈,留守在家的和尚只好接受了曬藥磨藥的任務(wù)。
病坊是這場疫病重災(zāi)區(qū)中的重災(zāi)區(qū),哪怕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比一個月前好了很多,依然不能掉以輕心。病坊處于三鎮(zhèn)交界處,是官府以前籌建的,封城以后由靈隱寺僧眾、萬花谷醫(yī)師和蕭映輪流看診。
今天是蕭映輪值。剛到再來鎮(zhèn)的時候,病坊就像個人間煉獄。推開門就能聽見哀嚎陣陣,夾雜著嘔吐聲和要斷氣般的老咳聲;所有門都大敞著,滿地橫七豎八躺著人,有些病患甚至衣不蔽體,男女老少混雜著,也沒人有心思去管。生命就以這樣毫無尊嚴(yán)的方式茍延殘喘著。唯一干凈些的地方是屋檐下的一排藥爐,蕭映一天里能稍微坐下喘口氣的時間就是煮藥的時候,一輪班值下來整個人都麻木了。
蕭映一直硬撐著,直到一個月前情況才慢慢好轉(zhuǎn)。其實(shí)與其說是情況好轉(zhuǎn),不如說是那些重病的患者都已經(jīng)死完了,現(xiàn)在這些被治愈的是本來就病的不重的。這個過程中蕭映一直在嘗試各種藥,然后根據(jù)病情的變化調(diào)整藥方,如此反復(fù),這也是他每天堅(jiān)持寫出診記錄的原因。不過有一味藥蕭映一直很想嘗試卻不敢下手,因?yàn)橛煤昧艘苍S是特效藥,用不好可能反而是催命符。最近他一直在苦惱,不知道還有沒有機(jī)會驗(yàn)證藥效。
這么琢磨著,又流鼻血了。蕭映有些煩躁地掀開面罩擦了鼻血,一偏頭,忽然覺得耳孔一熱,好像有什么東西流下來了。剛開始以為是沒梳好的頭發(fā)擦搔了耳朵,下意識一擦,擦了一手紅。
蕭映一愣,盯著自己手上的血看了一陣,忽然叫住了一個路過的小藥童:
“我耳朵是不是流血了?”
藥童看了一眼:“嗯是,從耳孔里流出來的——嗯?”突然也愣住了。
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直到藥童驚恐地往后退了一步:“先生,你、你是不是......”
老板娘死的時候七竅流血,就像這次因?yàn)橐卟∷懒说暮芏嗳艘粯。他們最先出現(xiàn)的癥狀就是五官出血,繼而嘔吐,吐到什么都留不住,吐到氣都喘不上來,迅速消瘦,然后死去。
鼻血還能解釋過去,但耳朵流血就是非常明顯的信號了。小心翼翼地防了這么久,最難的那幾個月都熬過去了,現(xiàn)在居然染上疫。
是什么時候被感染的?最近......就像之前一樣,并沒有什么疏漏啊。不直接接觸病人的血液和嘔吐物,仔細(xì)地清洗衣服和身體,食物和飲水都是煮熟的......飲水......水......
靈光一現(xiàn),前天晚上出診時的畫面閃過腦海。
那對母子。小男孩對自己的藥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雖然當(dāng)時隨口騙他苦,卻可能反而激起了孩子的好奇心。轉(zhuǎn)身去拿丸藥的時候,藥茶并不在視線里。回過頭來,孩子的嘴唇上亮晶晶的,好像剛喝過水的樣子,而整張桌子上也就只有那一杯藥茶。
許多人就是因?yàn)楹突颊咄酝嫴疟粋魅镜囊卟,所以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的蕭映一直非常注意和患者保持距離。
可是為什么自己當(dāng)時明明看見了小男孩的異樣,卻根本沒往這個方向上想?甚至還馬上拿起來喝了好幾口。
蕭映呆呆地坐在檐下,腦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忽然就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了。
我會死嗎?
輪到我了嗎?
今天的天氣一直不太好,陰沉沉的,只怕是要下雨。
藥材曬不成了,明性把架子都收進(jìn)廂房,尋思著一會兒拿上傘去病坊接蕭映。出門前得把水燒上,蕭映愛干凈,一回來就可以洗。晚上給他燉魚湯喝,補(bǔ)補(bǔ)身體,再蒸個秋葵,煮上豆飯。剛才有人在門外放了兩條收拾干凈的稻田魚,明性只是不食五辛,對這種三凈肉倒是不忌口,便收下了。一條燉了魚湯,另一條怎么吃呢?要先腌上嗎——
砰地一聲,大門被粗暴地拍開了。
明性警惕地提起禪杖走到前堂,卻在看清來人時一愣:“...阿映?你怎么現(xiàn)在就回來了?病坊不忙嗎?”
把自己從頭到腳捂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蕭映卻沒有理他,徑自上了二樓,不一會兒,抱著自己的鋪蓋卷下來了。明性看著他一言不發(fā)地從自己身邊走過,把鋪蓋卷扔進(jìn)了廂房,又陸續(xù)搬了好些平時看的醫(yī)書過去,終于忍不住伸手一攔:“阿映,怎么了?”
誰知蕭映的反應(yīng)卻比預(yù)期的強(qiáng)烈——猛地停住,連連向后退了好幾步,整張臉都縮在頭巾里面,甕聲甕氣道:“別和我說話,別靠我這么近!
明性被關(guān)在廂房門外——這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鑒于蕭映的脾氣本來就起起伏伏的,明性敲不開門,只好作罷。送到門口的飯食一眨眼就空了,洗澡也避著人悄悄洗完了。明性不知道對方在干什么,只覺得這樣鬼鬼祟祟的蕭映有點(diǎn)可愛。
夜里明性抱著鋪蓋卷在廂房門口說道:“我在這里睡了,晚安!闭Z畢,開始在夜空下鋪被褥。剛躺下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門就被氣急敗壞地扯開了:
“你要逼死我是吧?”
明性無辜地看著對方:“阿彌陀佛,這可就冤枉和尚了!
“你冤枉?你使什么苦肉計(jì)呢!”
“......啊,冬夜的風(fēng)刺骨的冷呢。”
“冷你就回去睡!燒上炭盆!
“你在這里,我怎么回去睡!
“我在哪里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有關(guān)系,你的事都和我有關(guān)系!
......
“和尚,你到底要干什么。”
明性終于坐起來:“應(yīng)該是我問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阿映。”
“我不會傻到以為你只是跟我鬧別扭,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沒關(guān)系的,我們一起解決。但是阿映,你得先告訴我到底是什么事!
廂房里孱弱的燭光漏出門檻,把蕭映無助的影子打在地上。
“你幫不了我的,”他低聲道,“我被感染了疫病!
明性忽然被扼住了呼吸。
“雖然現(xiàn)在再來鎮(zhèn)封了,但是后天早上會有吳王世子的人來送藥材,守衛(wèi)會放人出入。到時候我把你弄出去,你趕快回五臺山吧,不要再來了!
回答他的是沉默。
促使明性不顧一切地下山的那個擔(dān)憂,終于發(fā)生了。雖然早就知道,古來抗疫的醫(yī)師很少有能全身而退的。但這件事發(fā)生在蕭映身上,還是令明性震驚。
“怎么會......”
“昨天晚上吃湯餅的時候,我流鼻血了,你記得吧?剛才在病坊的時候,我又流鼻血了,而且耳朵也流血了——染了疫病就是這樣的癥狀,F(xiàn)在還不能確定是什么時候感染的,不過想來想去,大約是你剛來那天,一個來看診的小男孩用了我的杯子,把病氣過給我了。好在你和我吃飯是分餐的,你應(yīng)該沒事!笔捰痴Z氣淡漠,仿佛不是在說自己的事。
“總有什么辦法的吧......也不是所有染了疫病的人都會死,對不對?”是明性難得露出孩子氣的時刻,“你是醫(yī)師,又修的云裳心經(jīng),總比別人強(qiáng)些吧?”
“我不知道。”蕭映苦笑道,“你是和尚,難道不明白世事無常嗎?”
明性愣了愣,好像沒想到會從蕭映那里聽到“世事無!彼膫字。
“原來是這樣......”明性喃喃自語道,靜了一會兒,忽然又像是從哪里獲得了一股力量,抬起頭向蕭映道:“可以治好的。這兩天我觀察過了,你治好的人不在少數(shù)。更何況病癥本來就有輕有重,你也未必就會死。”
“阿映,你就好好養(yǎng)病,我哪都不去,就在這里照顧你。你會好的!
蕭映搖搖頭:“沒那么簡單的。這場疫病的病因至今沒有查明,康復(fù)的人多半也是靠運(yùn)氣。你照顧我,搞不好還要白白搭上你一條命,你還是快走吧!
“把你放在這里,我走去哪里?”明性看著他,“換了你,你會走嗎?”
蕭映被這個反問卡了一瞬:“……你和我又不一樣!
“就因?yàn)槲也皇轻t(yī)師嗎?”
“因?yàn)槟銢]有心!笔捰称届o地說道,既沒有指責(zé)也沒有中傷,“你的心是空的,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計(jì)較。不曾強(qiáng)烈地想要擁有什么,離開的時候也從不留戀!
“以前我覺得很不公平,但是現(xiàn)在覺得這樣也很好!
“很多人因?yàn)橐卟∷懒,現(xiàn)在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如果我治好了,就去五臺山找你;如果治不好的話......希望你也不要太傷心。”
“其實(shí)我都不知道你會不會傷心......你可能會覺得惋惜,但是不會傷心——這樣很好!
“更不必因?yàn)楠?dú)自離開而自責(zé)。你不用對我負(fù)什么責(zé)任,雖然小時候一起生活過幾年,但說到底連師兄弟都不算,也沒什么共患難的名分!
“留在再來鎮(zhèn)是我自己的決定,最后不管是什么結(jié)果我也都自己承擔(dān)。這種時局下你還愿意大老遠(yuǎn)從五臺山來看我,我很感激。但是現(xiàn)在變成這樣,你留在這里也無濟(jì)于事,還不如趕緊走了讓我安心些!
蕭映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明明手在袖子里發(fā)抖,面上還裝得一派鎮(zhèn)定。
明性感覺很心疼。這是他不太熟悉的感受。比起心疼,更常見的是憐憫,就像一個真正的菩薩那樣。
可是心疼——心疼是凡人的情感。
他的心已經(jīng)不空了,但現(xiàn)在不是解釋的好時機(jī)。對方已經(jīng)把他拒之門外,決心一個人面對這場災(zāi)難。所以除了心疼之外,還有一點(diǎn)慌張。
蕭映關(guān)上了門。
到了后天早上,明性并沒有跟吳王世子的人走。不光是因?yàn)樗约罕緛砭筒幌胱,更是因(yàn)槭捰车那闆r急劇惡化,已經(jīng)沒有精神為他安排出再來鎮(zhèn)的事了。
蕭映發(fā)了高熱,吃下的東西來不及消化就被吐出來,后來干脆也吃不進(jìn)去任何東西了。他覺得自己的舌頭變得很奇怪,嘗不出咸淡,有一丁點(diǎn)油星都腥得要命,水是苦的,連從前喜歡吃的湯餅都味同嚼蠟,便干脆沒了胃口。再加上全身全身無力、腦袋痛得像是要裂開,他干脆在榻邊放了個桶,方便自己隨時吐?墒敲髅鏖T是被鎖上的,每當(dāng)蕭映從顛倒混沌的夢里醒來,桶里都是被清空的,身上也換了干凈衣服,甚至茶壺里還有溫?zé)岬乃?br> 發(fā)病的第三天,這個神秘的田螺姑娘終于被他抓到了。
明性端著藥碗從窗戶爬進(jìn)來,躡手躡腳的樣子還是頭一回見。一抬頭,床上本該昏睡的病人正撐著身子瞪他。
“你就站在那里,不要過來!
明性指指臉上的面罩和身上嚴(yán)實(shí)的袈裟,表示自己的防護(hù)很到位。
“藥放在桌子上,你快走!
“藥放在桌子上了,你自己有力氣來拿么?”說著,端著碗坐到蕭映床邊。
“你——”
“你放心,飲食都是分開的,我每次都用清水洗手了,是山泉水,不是井水,我親自去挑來的!
“......藥呢?我沒給你寫過藥方吧?”蕭映對湊到自己嘴邊的藥碗很警惕。
明性干脆給他背了一遍藥方,確實(shí)對癥,和之前蕭映常開的差不多!澳阄堇镉辛粝聛淼挠涗浐歪t(yī)書,這兩天我閑著沒事,就讀了一遍。”
蕭映有些意外的看了明性一眼。
“快喝吧,涼了更苦!
“本來就沒有不苦的了……”蕭映嘟嘟囔囔抱怨著,一飲而盡。
明性倒了杯清水給他漱口,感嘆道:“前兩天你燒的不省人事,我費(fèi)了多大的勁才把藥灌下去!
蕭映慢條斯理地抹了把嘴角:“怎么,前兩天照顧我這個病人很累嗎?”
明性連一瞬的遲疑都沒有,面不改色道:“怎么會呢,你生病的時候又乖巧又可愛,照顧你怎么會覺得累呢。”
蕭映卡了一卡:“……真的?”
“出家人不打誑語!
這回卡了半晌:“……切!
“蕭映,你臉紅了!
“是發(fā)燒燒的。!咳咳咳咳……”
在病人被氣死之前,明性從容地退出了廂房。
照顧病人著實(shí)是件極需要耐心的事。
不光是日復(fù)一日的辛苦,不分晝夜的看護(hù)、旁觀病人漫長的煎熬、與世隔絕的孤獨(dú),比辛苦本身更讓人疲憊。
蕭映病了很久,病到東南來的暖風(fēng)開始吹拂幡旗、清晨的水缸不再結(jié)冰。他時好時壞,有的時候能自己下地走路了,有的時候又吐起血來。
明性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很擔(dān)憂。他通常是很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的,只不過在蕭映的又一次高燒后,憂慮的心思被緊抿的嘴唇暴露了。
“和尚,有件事要你幫我做!笔捰车穆曇粢?yàn)楦邿粏√撊酢?br> “嗯!泵餍云鹕砣サ顾緛碇皇请S口應(yīng)一聲,忽然覺得蕭映的語氣過于鄭重,仿佛要托付什么似的,又警惕起來,“你要干什么?”
“兩個月了。這病一般要命很快,但我撐了很久,就算是廚子當(dāng)時也沒我撐的久!笔捰痴f到一半停下來喘幾口氣歇歇,仿佛說話也是一件很耗費(fèi)體力的事,“我也許不會因?yàn)橐卟∷赖,但是再這么拖下去,我早晚也要被耗空的!
“其實(shí)你心里也明白的吧?”蕭映盯著明性,極度消瘦的面頰趁得雙眼更大了。
明性端著水杯站在原地。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讓他有些抵觸蕭映接下來要說的話。
“據(jù)說曾有一家農(nóng)戶誤食了一味藥,反而治好了疫病的。之前我一直想嘗試一下,這次正好趁病,用我自己試個藥!
明性松了口氣:“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是很難找的藥嗎?怎么之前一直不說!
“不難找。只不過因?yàn)檫@個藥有些棘手,按藥理應(yīng)該是對癥的,但我怕藥性太猛反而有害,所以一直沒敢在別人身上嘗試!
“什么藥?”
“虎爪麻!
明性突然眉頭緊皺;⒆β槭钱(dāng)?shù)靥禺a(chǎn)的一種矮草,他每天挑泉水的山上就有;跟野菜長得很像,但卻是有毒的,所以時不時會有誤食虎爪麻致死的案例。
“那不是毒草嗎?”
明性閉了閉眼表示反對:“病無常形,醫(yī)無常方。我仔細(xì)研究了很久,虎爪麻致死的原理恰與疫病相對。更何況它的毒主要在葉子上,如果只用根部入藥,應(yīng)該可以達(dá)到理想的效果!
“以毒攻毒嗎?”
“差不多!
“但你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蕭映沉默了很久,他不確定這句話是提問還是指責(zé),抑或只是把自己內(nèi)心不敢承認(rèn)的恐懼揭露出來,最后艱難地開口:“......在劑量上,還需要斟酌!
明性冷酷的語氣仿佛凝結(jié)了冰:“如果你死了,我就是幫兇。”
“但是總有人要去嘗試的!”
這回他答的很快,聲音微弱卻堅(jiān)定,好像有一股奇特的力量爆發(fā)開來。這股力量撞在明性身上,讓他端著茶杯的手不由得一緊。
明性忽然想《賢愚經(jīng)》里薩埵太子舍身飼虎的故事,那也是“舍身訣”名字的來歷。
“你要答應(yīng)我,明性!笔捰齿p輕說道,“不管我說什么,你都會說‘好’,是不是?”
漫天的誦經(jīng)聲響徹云霄,尖銳的白塔做成牢籠,褪色的青山壓下來,遠(yuǎn)方攀天的佛祖轉(zhuǎn)過頭——變成了蕭映的臉。
不應(yīng)該這樣的,佛是無相的。但又或許,在大千世界中,佛是有億萬化相的。
“......好!
試藥之前,還有很多準(zhǔn)備要做。比如提前把這段時間的醫(yī)案整理出來,比如再備上點(diǎn)解毒的藥,省得萬一搞不好一命嗚呼了……
罷了,速死說不定比拖死還強(qiáng)些,起碼少受罪。蕭映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心態(tài)簡直不能更好了,傻子的樂觀也就是這個程度了——畢竟是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前徘徊好幾個月的人了。倒是明性,已經(jīng)一整天不跟他說話了,干什么都背對著他,搞得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對不起明性的事一樣。
這種別扭的模樣,好像從來沒在明性身上見過。蕭映趴在床上把他們認(rèn)識以來的過往都回想了一遍,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成就感來——能把明性氣出這幅小媳婦樣,這場罪受的倒有些值。
明性從來沒做過這么難的事。要不是蕭映還需要人照顧,他真想自己也跑出去染上疫病,好替蕭映試藥,F(xiàn)在自己手上端的,也不知是碗催命的毒藥,還是救命的圣方。
一場博弈,彩頭和代價都太大了。
蕭映伸手要碗,還安慰明性:“怕什么,大不了就是陰曹地府里多一只艷鬼,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敝豢上н@句話沒起到什么安慰作用,反而讓明性的臉又黑了三分。
咕咚咕咚,仰脖喝了個干凈。
“感覺如何?”明性有些焦急。
“哪有這么快,”蕭映拍著胸口躺下,“是毒是藥且讓我克化克化!
明性只好守在他榻邊打起坐來。其實(shí)也算不上打坐,只是徒有個姿勢罷了,眼睛閉上又睜開,時不時探身前去觀察蕭映的臉色。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蕭映的反應(yīng)還算平和,雖然出了一身虛汗,但明顯咳嗽得少了,呼吸都有力了許多。明性不通藥理,正要放下心來,忽見蕭映猛地坐起,兩眼圓瞪,“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明性一瞬間如墜冰窟。蕭映撐著榻沿吐了兩口血,勉強(qiáng)提出一口氣指揮明性:“茶......”
明性這才回過神來,忙倒了一杯早準(zhǔn)備好的催吐茶喂給蕭映。這茶是用生魚腥草搗汁熬濃的,因?yàn)槭捰匙钍懿涣诉@個味兒,便特意拿來當(dāng)催吐茶用。
蕭映只是聞了聞魚腥草茶,便仿佛有人在他胃上捶了一拳,翻江倒海地要吐,但因?yàn)槊摿,吐又吐不出來,只好咬牙喝了一口。這下腥味順著喉嚨直沖腦門,整個人如同被倒提著、向外翻折,終于痛痛快快地把胃里剩的藥都吐出來了。
吐完以后,蕭映像塊破布似的癱在榻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明性掰開他的嘴喂了一顆解毒的丹藥,用參附湯送服。這是蕭映之前的安排,若是試藥中毒了,就先催吐,再解毒,保住性命,然后再試。
感覺有人拿了溫?zé)岬慕碜觼斫o自己擦臉,蕭映舒服多了——只是這拿巾子的人手抖得厲害。他費(fèi)力掀開眼皮,看著那人,用氣聲道:“別怕,我沒事!
明性的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反倒是蕭映現(xiàn)在沒那么些多愁善感,一心里只琢磨著虎爪麻的劑量。他喝了兩日參湯,感覺恢復(fù)了些元?dú),便又張羅起第二次試藥來。
第二次試藥只用了第一次一半的劑量。蕭映喝完以后,倒是沒再吐血了,但也沒覺出有什么藥效來,便張羅了第三次試藥。第三次用了頭回七成的劑量,這回非但效果不明顯,還勾出了別的小毛病來。氣得蕭映只好點(diǎn)燈熬油地翻醫(yī)書,增刪方子上的藥材和劑量。如此,蕭映便在死去活來中,有了第四次、第五次試藥......
等好不容易調(diào)準(zhǔn)了合適的方子,春天已經(jīng)過去一半了。
院子里的花開了。一樹杏花,像緋紅的云霞,從不知哪個祥瑞的山頭飄來,落在這里。
從前不知道是什么樹,光禿禿的丫枝上也沒片葉子,憑樹干只知道大約是個什么花樹。更何況當(dāng)時他們倆當(dāng)時也沒那個心思去關(guān)心這些花花草草。
直到蕭映終于試出了一次劑量和配方都正好的藥,明性才敢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推開門,只覺好似大夢初醒,眼前的世界忽然有了紅紅綠綠的顏色,吹來的風(fēng)知冷知暖,一片嘰嘰喳喳的雛鳥叫聲從屋檐底下漏出來。
明性這才知道,原來蕭映拿命試藥那段時間,他心里急的都快焦了,竟然過得像五感喪失了一樣。幸好蕭映把這藥試出來了,倒像是救了明性的命似的。
虎爪麻解疫病的藥方一定下來,蕭映就叫明性送去了病坊。病坊里萬花谷和靈隱寺的幾位醫(yī)師照著方子給病人用了藥,治愈率立馬大大提升了。于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病坊都來請教,時疫的困境終于有了轉(zhuǎn)機(jī)。周圍村鎮(zhèn)不知道蕭映本人的來歷,卻知道再來鎮(zhèn)有個“活菩薩”,在他們最苦的時候留下來行醫(yī)治病,還研究出了專解疫病的“神藥”。一傳十,十傳百,這事最后傳進(jìn)了揚(yáng)州城里,有機(jī)靈的戲班子趕緊趁著新鮮編了一出戲,最近正唱的火熱。
此刻,蕭映正躺在杏花樹底下,聽著墻外臨時搭的戲臺子上咿咿呀呀唱這出戲。他雖然精神不濟(jì),聽得卻很上癮,時不時還有些自己的見解:
“這支《鷓鴣天》唱的還行,就是這檀板打得實(shí)在有些畫蛇添足——依我看,一把琵琶足夠了!
他本來說要曬太陽,明性才給他搬了張榻出來!霸瓉聿皇菫榱藭裉,倒是為了蹭戲聽。早知道這樣,何必把榻擺在樹底下,擺在墻根多好!
蕭映搖頭晃腦,很有一番自己的道理:“榻擺在墻根,聲便是墻送來的,笨重得很;榻擺在這里,聲便是風(fēng)送來,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跟這杏花一起,豈不妙哉?”
明性對他這些矯情的道理已經(jīng)見怪不怪,眼里盯著藥爐子的火候,嘴上只管附和“說得有理!
蕭映的歪理獲得了肯定,很是得意,轉(zhuǎn)眼又想起另一樁事來:“不知道這個巾生身段長相如何,縱然不能十分像本尊吧,也不能差得太多了不是~”語畢,孔雀開屏似的撈了把頭發(fā),“聽說,有的地方用旦角來唱這‘活菩薩’呢!
明性心想,看來被蕭映混淆了性別之分的還不止一兩個——師兄,你不冤。
蕭映又聽得投入了。明性便不打擾他,只管煎藥。蕭映如今吃的只是益氣補(bǔ)血的藥,但偏偏是這種補(bǔ)藥煎起來最勞心費(fèi)力,要文火慢熬,還要隨服隨煎。因此明性如今一天中大半時間都守著爐子,不是在煎藥就是在做飯。反倒是從前那些做和尚的功課,早不知忘到幾霄云外了。
藥煎好了,盛出來放在一邊,順手拿蒲扇扇涼,好讓蕭映能快些吃上。一抬頭,只見蕭映懶貓似的伏在榻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瞇著眼睛聽曲兒,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樣。他身上披著自己那件半新不舊的袈裟,一陣風(fēng)吹來,杏花如雨紛紛落下,像是給袈裟蓋了一層紅塵的繁擾。
明性心中一動,忽然問道:“你當(dāng)初在揚(yáng)州城里住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到再來鎮(zhèn)行醫(yī)?”
蕭映聽他問話,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一個平日里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風(fēng)花雪月的紈绔,怎么在這種關(guān)頭抽風(fēng)似的發(fā)起善心來?”
雖然明性倒不至于把他想得這么不堪,但也不得不佩服蕭映這張罵起自己來也毫不留情的嘴。
“其實(shí),得知再來鎮(zhèn)成了重災(zāi)區(qū)以后,我做了個夢,夢見了小時候的事。你知道嗎,我第一次進(jìn)再來鎮(zhèn),就是在這家客棧落腳的!笔捰痴f起幼年往事時,臉上有種少見的認(rèn)真,“那時候老板娘還只是個新嫁娘,沒熬死她那比爹大的掌柜的,在這客棧里說不上話。姐姐帶我一路逃難來到揚(yáng)州城外,渾身上下沒有一點(diǎn)值錢的東西,偏偏連著下了幾天的雨,我們無處可去,只能躲在客棧的馬廄里避雨。我倆餓極了,便去偷些泔水來吃。
有次被老板娘撞個正著,她初見時一愣,馬上便裝作沒有看見走開了,后來還故意留一些好飯好菜給我們。如此兩三回,終于被掌柜的發(fā)現(xiàn)了,打了她好狠一個巴掌。我和姐姐自知連累了她,但實(shí)在無以為報,只能給她磕幾個頭。她卻拒不肯受,只是折了一朵杏花,別在我耳朵上,就像這樣——”蕭映隨手撈起一朵落在地上的杏花,別上耳畔,“——說,女孩子家家,別整天灰頭土臉的!
說著說著,忽然笑出來:“你說有趣不有趣,老板娘竟以為我是個小丫頭!毙ν炅耍劬锏墓獠视主龅氯ィ骸翱墒沁@次,我到底還是沒把她救回來。她的恩情,只能下輩子再報了!
明性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輕聲道:“這次,你已經(jīng)救了很多人了!
“是了,”蕭映揚(yáng)起臉沖他一笑,“我救了許多孩子的娘、許多家的頂梁柱、許多鄉(xiāng)塾里的夫子......”掰著手指頭數(shù)數(shù)的人逐漸跑偏,“......最會做胡麻餅的攤主、眼盲的老繡娘、愛唱十八摸的主簿......當(dāng)然也救過無賴,”蕭映想起潑皮馮大來,恨的牙癢癢,“就不該救他!白瞎了我的好藥,哼!”
明性啞然失笑。
“不過嘛,世事就是這樣。你們和尚常說眾生皆苦,但這苦里卻時不時摻著絲絲的甜,我嘗過一次,就不忍心再撂開。
其實(shí)我不是特意來報恩的,也不求別人回報我什么。我只是覺得,能讓再來鎮(zhèn)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又重新飄出炊煙,不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么?”
少年人身披袈裟,頰邊映著杏花。
明性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垂頭望見那碗漆黑的藥汁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忽然一愣。
濁哉紅塵,可以為鑒。
師父盼他“明心見性”,卻不承想他壓根就沒有心,如何見性。多年來他與身外之界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蕭映,若沒有蕭映,他可能真的會慢慢變成一塊連影子都沒有的石頭。
道覺說蕭映是有大慈悲的。其實(shí)他一直都不太明白慈悲是什么,從前他以為慈悲是無心的因,現(xiàn)在忽然覺得,或許慈悲是有心的果;叵肫饋,在五臺山上得知蕭映進(jìn)了再來鎮(zhèn),他竟然一點(diǎn)也不意外?赡芩缇鸵呀(jīng)察覺,蕭映有一顆他沒有的赤子之心。所以這些年來不是蕭映成天追著他跑,而是他可憐地寄居在蕭映的影子里,貪婪著、祈求能窺探一點(diǎn)人間的顏色。
畢竟,佛先生為人,而后證菩提。
戲總是要唱完的。
蕭映聽得昏昏欲睡,突然被人搖醒了:“阿映,起來喝藥!
自己開的藥,哭著也得喝完。蕭映耍不了賴,只能苦大仇深地捏著鼻子往肚里生灌。他開始認(rèn)真地思考:當(dāng)初到底為什么要給自己下這種狠手?
想著想著,聽見明性問:“阿映,等此間事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啊......”蕭映被苦得漫不經(jīng)心,“可能還是回去彈琵琶吧?”語畢警惕地瞄了明性一眼:“你不會又要嘮叨我吧?”
明性倒了杯茶遞過去:“你想做什么都隨你;蛘,你想不想到揚(yáng)州之外的地方去看看?北邊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南邊有崎嶇幽深的山林,西邊有漫天黃沙,東邊有蓬萊仙島。雖然現(xiàn)在天下還不太平,但我陪著你,一定會保你無虞的。”
“你陪著我?你不回五臺山啦?”
“嗯!
“?”蕭映驚得一個手抖,茶都潑出來了,“你...五臺山不要你啦?”
明性眨眨眼睛。他的心這么滿,已經(jīng)回不去五臺山了。更何況,說不定五臺山真的已經(jīng)把他掃地出門了。
“我忽然就想,這杏花這么美,天底下姹紫嫣紅的這么多,我還都沒看過,作什么偏去修那清苦的禪?”明性向他微微一笑,“阿映,你說是不是?”
蕭映被這個笑容迷惑了一瞬間,但智商突然超水平發(fā)揮,馬上狐疑著清醒過來:“和尚,我怎么感覺你是訛上我了?”
明性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只覺得心中無限暢快,仿佛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暢快過。
“你快些好起來,咱們便出發(fā)吧!
春光正好,花時莫誤。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