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兩個人的江湖
兩個人的江湖
我生于一個蜀南小鎮(zhèn),一條叫岷江的河從鎮(zhèn)前緩緩流過。
我出生的那天,洶涌的潮水漫過小鎮(zhèn)的青石板路,潮水濕透了我的啼哭。
我的名字,就叫潮生。
小鎮(zhèn)寧靜而安詳,青石板小路通向大街小巷,石縫中的苔蘚鮮綠滋潤。陳舊精致的吊腳小樓,女孩的眸子像江水那樣清靈剔透。
小鎮(zhèn)的生活如世外桃源,平靜,祥和,充實,滋潤。
只是偶爾會有一些帶著刀劍的人,來了又匆匆離去,他們在茶肆酒樓中暫住停留,帶給小鎮(zhèn)外面世界的消息。
我漸漸發(fā)現(xiàn),每當他們嘴里說出“江湖”兩字時,頭總會不自覺地仰高,有一種異樣的光彩,驅散他們眼中所有的滄桑和落寞。
這種光彩漸漸沾染上我純凈黝黑的眼眸,點燃心底一種莫名的渴望。
于是,在我十六歲那年,跟著一個中年的劍客離開了小鎮(zhèn),去尋找傳說中的江湖。他本不愿帶我走,可是當我守在客棧門口三天三夜后,他從我倔強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影子。
我似乎生來就這么倔強。
六歲那年,我就在山野里不吃不喝守過三天三夜,只為了等一朵野百合的綻放。
同伴都走了。只有一個小女孩,固執(zhí)地守在我身邊。
我們的守候沒有白費,百合綻放的瞬間,山野間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天地一片靜謐,只剩下我們的心跳,為著那種纖塵不染的美麗。
百合的芬芳早已隨時光湮滅,唯有那一片水一樣的月光傾瀉在記憶中,女孩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如百合花瓣的露珠般閃爍。
離開小鎮(zhèn)的那天,她來送我。
我等你,像等待百合的綻放一樣,等你回來,她說。眸子如江水,堅定而溫柔。
中年劍客冷漠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刻骨的痛楚,轉瞬即逝。
中年劍客成了我的師父。師父一直冷若冰霜,嚴厲而苛刻。
江湖風波惡,人間行路難。潮生,你只有迅速的成長,才能免遭弱肉強食的宿命。師父的聲音總在耳邊大聲地呵斥。
我倔強的咬緊牙關,不斷地拔劍,揮劍,再拔劍,再揮劍。
從無怨言,我總是默默地服從,從不向高高在上的師父乞求一絲溫暖和憐惜。
盡管我是那么的渴望。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向我顯現(xiàn)出應有的溫潤和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潮生。師父叫,聲音蒼白而微弱,胸口的傷不停的冒著血。那些殷紅的液體如泉水一樣汩汩流逝,一點點流逝掉生命的溫暖。
我像你一樣年輕的時候,也是決然的拋下一切,去尋找自己的江湖。一只劍,一壺酒,瀟灑來去,快意恩仇。師父冷峻的眼中,泛起溫暖的潮水。
三十年,我找到了仇恨、血腥,找到了冷漠、背叛,找到了孤獨、絕望。
三十年,到死也沒找到我的江湖。潮生,我不甘心。
師父的手無力垂下,傷口血已干涸,我替他闔上了不暝的雙目,然后繼續(xù)尋找江湖,為他,也為我少年的夢。
師父的墓孤寂地突兀在荒野中,無碑,無名,小小一抔黃土。
江湖客,來去都寂寞。
那個殺他的人,我不是對手。
我不在乎。每個人都有弱點。
他也不會例外。
我追蹤了二百五十一天四個時辰零一刻,終于找到了他的弱點,然后拔劍。
鮮血如花開劍尖,生命比煙花更蕭索。
我吹掉劍尖上的血,長劍如一泓秋水。那些沾在生命中的血腥,卻再也無法吹掉。
殺人,從此成了我終生的職業(yè)。不斷的揮劍,然后看那些陌生的生命在劍尖寂寞的凋零。
他們說我是天生的殺手。我有狼一般的堅韌,蛇一般的冷血,狐一般的狡黠,還有石頭一般的倔強和執(zhí)著。一個近乎完美的殺手。
但,每個人都有弱點。
我當然不會例外。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我有個怪癖,從不喝一種名叫花雕的酒。
花雕,花凋。
我的弱點,就是遙遠的蜀南小鎮(zhèn)上,那朵纖塵不染的百合花。每次想著有個溫柔的女孩,正守著一扇亮燈的窗,等我,心里就很溫暖。
柔情,就是一個殺手致命的弱點。
從不后悔擁有這個死穴,只因為它,才覺得自己并非行尸,仍然有血有肉的活著。
二十年間,我一直對不同的陌生人漠然地揮劍,只有在醉里挑燈,午夜夢回時,才將塵封心底的甜蜜辛酸統(tǒng)統(tǒng)釋放,靠遙遠的回憶取暖。
長劍似知我心意,嚶嚶的哀鳴。
擦拭著劍尖的血跡,突然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襲上心頭。
我決定回去。畢竟,我已經漂泊了二十年。
那是一個冷得毫無道理的冬天,溫潤的蜀南小鎮(zhèn),居然飄起罕見的鵝毛大雪。
我又回到了那家小店門口,烏青的鬢角,今已星星也。
店還是那店,人事已全非。寥落蒼老的門戶中,再沒有人認識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年。
我在破敗的小店中喝著溫得恰好的黃酒,靠窗邊閑看漫天飛雪。
不經意的一抬眼,就看見了她。
還有她身旁的他。
云鬢花顏,白氅曳地,歲月的風塵不減百合的清麗。幽香卻已為他人放。
他撐著傘,為她擋住漫天風雪,他攬著她削瘦的肩,萬般的憐惜呵護。他們,一起,回家。
我的手霎時冰冷。胃里涌起一股酸苦的水,我扶著桌角大聲地干嘔。
客官,你醉了。小二是個善良的少年,有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給我陳年的花雕。我聽見自己說。
酒上了,二十年的花雕。
花已凋,夢已殘,燈光依然溫暖可人,風雪夜歸人,卻再不是我。
我不怨她,生命如花脆弱,何況青春?
女人的青春,經得起幾個二十年的等待,和消磨?等一個人歸來,本就比等一朵花的綻放更寂寞。
物是人非花落寞,唯有門前岷江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可是,就連岷江也已冰封。
我躺在冰封的江面上,大口喝著陳年的花雕,任刺骨嚴寒,冰凍寂寞,和傷痛。
當我在睜開眼時,卻躺在一間破廟里,稻草溫暖而干燥。
熊熊的火堆,映出一個女人纖細優(yōu)雅的背影,專注的烘烤著我的黑色外套。
我輕咳,她回眸,瘦削俊美的面頰,被火光染上胭脂的鮮艷。
好犀利的眼眸,如子夜寒星,明亮,冷峻。
她無言遞過外套,衣物干燥溫暖。我瞥見她纖手虎口上的老繭,使慣了刀的手。
她叫碧海,很配她那身碧藍色的衣衫。我們的名字,如此契合。
她卻從未見過海,她說母親難產而死,臨終前,幻覺中出現(xiàn)一片碧藍碧藍的海。
她發(fā)誓要找到那片海,于是獨自牽著駱駝走過大漠,女孩被風霜雕琢成女人,卻還是沒找到那片夢中的碧海。
她卻有了另外一個身份,強盜。
大盜藍駱駝,疾風人前過,揚眉橫刀立,殺人又掠貨。她輕輕吟唱,嘴邊浮游著嘲諷的微笑。
我卻清晰地看見,她眼角一絲寂寞的魚紋。
我們結伴離開了我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
臨走的那天,天朗雪霽,小鎮(zhèn)被粉妝玉琢為一個我全然陌生的世界。
灰藍的天空掠過一群鴿子,空靈的鴿哨讓人莫名的心悸。突然有預感,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這預感像座大山,黑沉沉的壓在心口,我一路沉默。碧海強作笑顏,看我的眼神卻了然而憂傷。
我和她,似早有靈犀。
你的駱駝?我問。
殺了。她輕描淡寫地說,不喝它的血,根本走不出那片比海還大的沙漠。
我默默地看她掰著肉餅喂一只邋遢瘦弱的流浪小狗。她明亮的雙眼全無犀利和冷峻,散發(fā)著柔和的光彩。
我們都有相同的矛盾,一邊冷漠地讓刀劍飲血,事了拂衣去,領取高額酬金;一邊卻為陌生人的饑寒黯然神傷,慷慨解囊。
殺手和大盜,都是冷血的職業(yè)。為了生存,我們被迫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做一些令自己麻木和厭惡的事。我們的所得通常不菲,到最后,千金散盡,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一無所有。
只有在夜深人靜,剪燭西窗,借著一壺溫熱的酒,我們才互相溫暖孤寂的靈魂。
每次都是她先睡著,蠟炬早已成灰,借著清冷的月光,和些微的醉意,我肆意的欣賞她嬌憨無邪的睡容。
窗外竹聲如濤。夜半聽竹,就算是很快樂的人,也會心碎。
于是我就安慰自己,明天的太陽一定會明艷照人,驅散心底所有傷痕的陰影。
第二天卻是個陰雨霏霏的日子,樓閣軒敞,憑窗臨風,我和碧海一同煮酒聽雨。
窗外的芭蕉正綠,肥碩的葉片上,雨滴彈奏著清脆的琴韻。
嘈嘈切切中,誰將流年暗偷換?
琴韻突變,驟轉急促,有人來訪。
瘦長的陰影,斜斜地鋪進來,陰影投在我和碧海的臉上。
我有不祥的預感,投在我臉上的,是死亡的陰影么?我看見碧海的秀眉微微蹙起。
我們的心意本就相通。
來客留下一疊天文數(shù)字的銀票和一張預約生死的短箋后,消失在無邊的雨幕中。
芭蕉葉上的琴韻似乎更急了,鋪天蓋地的雨,像誰的眼淚在飛。
潮生,碧?粗业难劬Γ灰邮。
我無言,將一張銀票疊成一只紙蜻蜓,擲向窗外,蜻蜓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消失在雨中。
碧海,你知道我為什么做殺手的嗎?
碧海搖頭,一滴濕潤的東西濺到我臂上。
江湖,我一直在尋找我夢中的江湖,就像你在尋找你的海。
我漂泊二十五年,看遍了眾生百態(tài),人情冷暖,歷經了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嘗盡了苦辣酸甜,貪嗔癡怨,殺人如麻,也救人無數(shù),交過很多的朋友,離的離,散的散,死的死,叛的叛,曾經高朋滿座觥籌交錯,曾經富可傾城一擲千金,而今,還是一無所有,只剩你和我聽雨煮酒,長坐相伴。
流浪了二十五年,我還是找不到我的江湖,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溫柔的看著她同樣溫柔的眼。
我累了,不想再找下去。這是我最后一宗生意。然后,我們一起去找那片海,一起湖海了余生,攜手歸隱五岳間。
那一夜,我們都無眠,微弱的燭光下,碧海一遍遍擦拭著我的長劍,直到它錚亮如寒潭秋水。
雨,下了一夜,誰的洞簫,低低的嗚咽了一夜。
我將自己赤裸的身軀浸入溫暖的水中,水溫剛剛好,水一點點撫上我的胸膛,溫柔得像情人的手。
碧海的手正輕撫著我的胸膛,四目相對,她的眼中,藏不住哀傷。
我換上干凈柔軟的棉布黑衣,她細心的梳好我總是桀驁零亂的發(fā),直到它們每一根都服服帖帖,再用黑緞帶束住。
握住劍柄,我的手溫暖而干燥。
我迎著第一縷曙光走出門,碧海突然沖出來,從背后將我緊緊擁抱。
答應我,平安回來。
我輕輕握住她雙手,心中溢滿溫柔。我答應你。她的淚穿透了棉布黑衣,燒灼著我背部的每一寸肌膚。
我毅然地松開手,沒有回頭。
我怕她看見我眼中的濕潤。
我耐心的在獵物的窗外潛伏,我有著狼一般的堅韌。
日落時分,獵物終于回到了客棧的房間。我的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劍柄,劍氣如虹,在鞘中呼之欲出。
他開門,轉身,然后,我看見了那張臉。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指尖冰冷。
他就是小鎮(zhèn)上那個撐傘的男人,我初戀情人的丈夫。
我早該知道的,他的氣息,那么熟悉的令我妒嫉和疼痛,帶著那個冬天冰雪的陰寒。何況,還有窗臺上,那朵迎風搖曳的野百合。
看來我注定不能為自己的殺手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
還劍入鞘,我悄然離去,有一個人在那遙遠的蜀南小鎮(zhèn)等他,也有一個人在不遠的一扇窗內點亮燭光,等我。
我要趕回去,見我的情人,和她封劍攜手,笑傲一生。
我的手,第一次毫無戒備地離開了劍柄。
我突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利器破空,然后“噗”的一聲,插入一樣好像很柔軟的東西。
接著,碧海凄厲的尖叫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劃破長空,恍如當日那令人不安的鴿哨。
我腳下的土地,有一灘鮮艷的紅迅速蔓延,像血紅的夕陽。
原來一切,都是一個精密的圈套,獵人與被獵,角色從來就無界限。我一生都在為別人結打死亡的繩套,殊不知自己的陷阱,從那個寒冷的冬天,就開始布置,或許更早。
我早就說過,柔情,是殺手致命的傷。
再次睜開眼,我是睡在碧海柔軟的懷里,她的芳香,令我心醉神迷。
她光潔的臉緊貼著我的,濕濕的,她的淚咸澀而滋潤。我突然想起家鄉(xiāng)的青石板,想起那個冬天的火堆旁,碧海子夜寒星般的眼眸。
我感覺到蕩漾,原來是在船上,沒有人搖櫓掌舵。
也好,就這樣漂吧,兩個人一直漂到天荒地老。
潮生,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已經愛上你了,你在漫天飛雪中,躺在冰封的河面上喝得爛醉如泥,明明連酒壇都拿不穩(wěn)了,卻還是緊緊地握著劍柄;明明心里痛得滴血,臉上還帶著孩子般燦爛的笑。濕透的黑衣,黝黑的臉龐,還有一口雪白整齊的牙。
我艱難的微笑著,努力伸出手去撫摸她瀑布般光亮烏黑的秀發(fā)。
我也是的,碧海。那個寒冷的冬天,是你寒星般的雙眸照亮我生命中的絕望,你點燃火堆,也點燃了我冷卻如死的愛情。我默默凝望她,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相知至此,只言片語都是多余。
天地靜謐,剎那即成永恒。
忽聽碧海一聲驚呼:
潮生,我的海,我看見它了!
真的呵!那片碧波萬頃的海!深邃悠遠,含蓄博大。海天相接的地方,血紅的夕陽投下萬點金光。
我們真得這么快就找到海了嗎?或許,這并不是海,只是一片大湖?墒,重要嗎?
我突然悟了,一切的追尋與守候,期待和迷惘,全都煙消云散。
我們尋找了一生的江湖與碧海,原來一直都在我們心底,從未遠去。幸福甜蜜時,是它在我們身邊輕輕縈繞;孤寂憂傷時,是它,跑出來將我們悄悄撫慰。它是我們辛酸的浪漫,執(zhí)著的善良,和永恒不滅的-- --愛!我們早已擁有它的神,卻愚蠢的為追求它的形而苦惱傷痛。
我滿足的笑了,碧海也是。我們本就心意相通。
我的血快干涸了,我感覺到她的血液的溫暖,緊緊相擁著,我們真的漂到了天荒地老。
明月初生的碧海上,涌起雪白的浪潮。
--(完)
插入書簽
這是兩年前的一篇短篇舊作,從箱底翻出以饗各位,個人比較喜歡。不過情節(jié)老套簡單了一點,但代表了偶的一些小小理想,呵呵,歡迎拍磚,只是……只是,不要太狠哦,會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