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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那年夏天分外燥熱。雖只清晨,三伏天的日頭已毒辣得不容人小覷。
蛐蛐在窗外聒噪著,紅藥卻用他那比蛐蛐聲更刺耳和持久的叫喊撞開我的屋門。他拉著我的衣角,口水流了一地:“棺材……要上山來了……嗬……”
“他們是來捉鬼的!我們要去見閻王咯……嘻嘻嘻……”
我知他所指。官差被他誤念為棺材,頗不吉利。又將見閻王視為一件極喜樂的事,著實令人皺眉。但本來便兇多吉少,也就沒什么好忌諱的了。
這時候我聽見季娘的聲音:“阿卓、紅藥,你們進屋來。”
一會官兵殺將上來,他們定然將我和紅藥護在屋內。因為我是個啞巴,紅藥又有瘋癲之癥,是青眠山上僅有的不會絲毫武藝的兩人。
季娘幾人迎出屋來,將我的手從紅藥手中拔搶出來,季娘握著我的左手,李大胡子攥緊了我的右手,其余人用殷殷的眼神瓜分了我的雙目和左右腮幫。然后季娘開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二當家,珍重!”
二、
我六歲,已有了兩個秘密。
第一,我是個啞巴。
第二,我是青眠山二當家。
三、
填飽肚子不過小半個時辰,官兵果然上山來了。季娘他們且戰(zhàn)且退,直到退無可退,退入屋內。
李大胡子將鐵錘往地上一摜,恨恨道:“奸賊!”
官兵們沒了對手,漸漸停了喊殺聲。一片靜默中,一著青色長袍的文官首先邁進屋來,身后跟著幾個兵卒和一個帶著青面獠牙面具的高大劍客。
我發(fā)覺李大胡子把鐵錘拾起來了,季娘抓緊了短刀。
那文官微微一笑,并不說話。
四、
對峙了片刻,忽聽一聲大喝。李大胡子一躍而起,竄到屋子中央,直立在我們藏身的八仙桌前,擋住了所有光亮。
李大胡子冷哼一聲,道:“大當家已死,有什么話就跟咱李二當家講吧。”
文官還是笑著,不言語。
李大胡子道:“要咱性命可以,別動咱家兄弟,想要那件物什,更是決不可能!”
我根據(jù)他粗壯的脖頸的轉動,判斷他用那極具威懾力的目光將眾人掃視一番,最后停在了那個面具劍客身上。
“不就是你小子,殺了咱們不少兄弟嘛!你小子也不敢真面目示人,莫非是怕老子追查起來,滅了你滿門?將你家妻小……”渾話越說越激動,后面的我便聽不懂了。
只聽輕微的“噗”的一聲,然后白光幾乎刺瞎我的眼睛。
李大胡子撲倒在地上,文官又笑了笑,終于笑夠了,開口講了他的第一句話:
“在下未曾想到,原來鼎鼎大名的青眠山,二當家的武功竟如此不濟?原來已式微到這個地步了?”
季娘皺了皺眉頭,看了看我。正待她說什么,又聽文官道:“啊呀,倒是怪不得二當家要帶著眾兄弟招降了!
“招降?招你狗屁的降!”立刻群情激奮。
他毫不在意,揮了揮手,便有人將李大胡子橫拖下去。季娘在一旁甚至抹了抹淚,我便想從桌下爬出去問一問她,究竟李大胡子跳出來是做什么,顯威風嗎?
還不等我有所動作,就看到一個小個子從離我最遠的角落里閃出來。同樣也擋在了八仙桌前,這屋子,真是太小了。
那人我不知具體名姓,只覺得他長了一副賊眉鼠眼的壞人相貌,只聽他道:“沒錯,是小人答應投降的!
我從側面看見他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諂媚道:“敢問官爺,這次小人帶兄弟們來投,可有榮華富貴的門路?”
青袍文官道:“那是自然。二當家可還記得當初招降的條件。”
這人略一愣怔,又討好地笑道:“可不敢忘呀……卻想跟軍爺再討些好東西……”
文官淡淡道:“在下可以應你。卻想問二當家的一句:你可記得你是何時何地與在下商討的招降一事?”
這人便愣。
文官道:“不成想二當家居然是如此趨炎附勢、賣友求榮之徒。只怕二當家想來投靠,在下也不敢要吧。”
這人便嘆了一聲,踱回原位。我看他的表情不像尷尬,反而很是高興。
我又想問一問季娘,明明我才是二當家,難道他這是在搶我的財路嗎?
季娘無暇看我,只小聲對那人說:“你干嗎擔下這罵名?遭兄弟們記恨怎么辦?”
他便苦笑道:“我自小做過不少偷雞摸狗的不光彩事,雖沒有傷天害理,也不在乎這一兩個罵名了……被狗官差抓去也罷……只求她……”
季娘也嘆氣,道:“只求……二當家和那物什……平平安安的罷!
我知道他們指的是我,卻不知他們?yōu)楹我蝗硕疾豢次摇?br> 我恍然大悟。他們又要找一人來冒充我吧,搶我的榮華富貴山珍海味。
五、
屋里沉默了片刻。
文官來回踱了幾步,停在季娘面前,道:“巾幗不讓須眉……恐怕姑娘才是二當家吧?”
季娘沒說話,像是默認了。
怎么,季娘也要搶我的東西嗎?我想沖出去,但紅藥拉著我的袖子,舔我的手,我掙脫不開。
季娘往前走了幾步,不偏不倚,第三次擋在八仙桌前。
文官道:“姑娘姿容美妙,溫柔賢淑,不知怎會做這刀頭舔血的營生?是不是有什么難言的苦衷,在下可能為姑娘分擔?”
季娘居然也頗傷感地嘆了一聲,道:“那是自然……唉,若不是家境艱難,誰人愿意如此活命?女孩子家家的……”
其實季娘并不年輕了,但我從桌子下爬出來看著她,竟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少女狀的憂傷。
文官的表情更溫和了:“世道多艱啊。那現(xiàn)在,姑娘和愿率領眾家兄弟歸順朝廷,從此就算不是錦衣玉食,好歹也吃穿不愁!
季娘表情一下子變了。她冷冷地瞥了一眼對方的臉,冷笑道:“官爺可是說的輕巧。你可給妾身及眾兄弟一件切實的保證?養(yǎng)家糊口,共享天倫?”
季娘不給他回話的機會,繼續(xù)道:“糧食是要供給官家的,養(yǎng)得活太守府里一百零三只金絲雀,卻有一個州府的百姓連稀粥的救濟都斷了!
“官爺像金絲雀一樣被喂著養(yǎng)著,吃穿不愁,自然要學鳥語為官家為朝廷講些好聽的。誰不會呢,官爺若是現(xiàn)在將兩千萬石糧米擱在妾身面前,妾身也必然能歌功頌德一個月不停不帶重樣的。若是三千萬石,妾身能將從九品以上大小官員全數(shù)捎帶進去,從長命百歲到子孫滿堂,保準比八哥會說。若是要妾身在吃皇糧和說人話之間選一個,妾身肯定會像官爺一樣,毫不猶豫便選了前一個!
“但若官爺拿不出保證,妾身也不會讓大人白來一趟,斷子絕孫和豬狗不如兩套說辭,官爺自請一套吧!
文官忽然又笑了。
他繞開季娘,俯下身來看著八仙桌下面躲藏的我和紅藥。
“如此萬般維護,恐怕真正的二當家……在這里吧?”
我看見季娘指節(jié)發(fā)白,我看見文官一只手拉住了紅藥的細弱的胳膊。
紅藥響亮的“哈”了一聲。
六、
紅藥被拖走的時候,沒有人出聲。
我越發(fā)被一切搞得糊涂了。
二當家手里有“那樣物什”,是這文官想要的。這我知道。
但二當家的不是我嗎?
季娘湊過來,極小聲地說:“我們百般想掩護你,卻差點功虧一簣……幸好……唉,只是可惜了紅藥!
然后季娘、那個賊眉鼠眼的小個子,以及其他人,都被官兵帶走了。
我只六歲,又是小個子,沒人在意我。
七、
我在青眠山上等到天黑。然后那個青面獠牙的劍客終于來了。
他摘下面具,我便撲上去,掛在他脖子上,響亮地叫他:“二當家!”
他拍拍我的頭,問我:“二當家的令牌呢?”
我從脖子上取下來給他。當日我就是憑著這塊令牌上了山,成了青眠山的二當家。
他又問我:“那樣物什呢?”
我摸摸前襟,拿出來給他。
他沖我極溫柔地笑了笑,道:“去拿給官爺吧。說不定他也會封你個小郡主做做!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卻還是歡天喜地地拿著東西去了。
八、
歸路上,我問二當家:
“為什么李大胡子要跳出來?”
“因為他想當二當家,二當家很威風!
“那為什么那個小個子也要呢?”
“因為二當家能賺很多錢!
我撓撓頭,“那……季娘呢?”
他看看我,“季娘不喜歡你,想取代你!
“……原來他們都不喜歡我,那還是……不救他們好啦……”
“嗯,阿卓,你總算懂事了。”
九、
我六歲,已有兩個秘密。
第一,我不是個啞巴。
第二,我不是青眠山的二當家。
完
2009-7-30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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