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

　　天空大約是黑色的——正是那種不干不凈的藍。宛如有誰粗暴地將用到已經(jīng)發(fā)黑的筆刷蘸進藍色的顏料中，涂抹出這幅不倫不類的畫。

　　四周被灰色蒙住，荊棘叢生，雜草瘋長，只有我這唯一一朵玫瑰在這荒野一僻開得熱烈而旺盛，嬌艷欲滴。

　　旁邊的荊棘高至架空，像藤蔓似的，卻向扭曲里生長，折成精妙的角度高揚起刺，好似自己應是件脆弱的藝術品。

　　我被圍困在其中，像金絲籠里的鳥兒掙不出樊籠，細長的枝莖堪堪將花朵托住，血色的花瓣幾欲飄零，顯出說不出來的可憐脆弱，叫人擔心一陣風吹過會不會四散于塵。

　　可我并不是什么可憐的受害者，那些荊棘其實都是我放出的，如毒蛇一般將我一圈一圈纏繞，以襯我愈發(fā)楚楚可憐——就好像我身上的刺就不會傷人一樣。

　　嗯……人們往往會將它忽略，然后毫無防備地深入危險。

　　我應當是一株罌粟，讓人癡迷瘋狂地追求；是鴆毒是毒梟，吸引人渴望熱烈地去湮滅。

　　我生長于血液與骸骨，生長于淤泥和砒霜，生長于他們最為不堪的欲望，連綴著危機與死亡。

　　這樣的我，連同根系應當都是腐爛的吧。

　　在無害的外殼之內(nèi)，在無用的華麗裝飾物下，我的靈魂多么罪惡。

　　我見過無數(shù)被吸引者奮不顧身為我而來——見到越多鮮血我就開得越紅越艷，他們都是喜歡我的外表和我布置出的那些無聊把戲罷了。

　　待到他們落網(wǎng)，“無辜”的肇事者便會用甜蜜如情話的語調(diào)，說出最刻薄冷漠的話，將獵物推至深淵。

　　我沒有心，那是臟污黑暗的。

　　那些人不過是想搶占我、擁有我。說是看玫瑰無依無靠、可憐可愛，伸出的手卻是要將我粗暴地攔腰折斷，或是連根拔起——卻在行兇之前被我的荊棘劃破。

　　嘁，諷刺吧。

　　我想，生命的意義在于毀滅，傷害才是最動人的藝術品，能生出畸形扭曲卻最為亮眼的作品，燃成灰燼，零落于塵。

　　也許哪一天，我會自盡于這僻靜的荊棘叢中，以最瘋狂的方式投身藝術。

　　（二）

　　那天，我看見了一個迷路者。

　　我已厭倦周圍死氣沉沉的黑，百無聊賴地等待著冬雪的降臨——皚皚白雪會將一切骯臟的東西覆蓋，蒼白的雪地，血色的玫瑰，結生出某種荒誕的綺麗感。

　　我渴望著藝術創(chuàng)作�？v使我知道，一些極端偏執(zhí)的美會傷害到我，但華麗絢爛的作品背后，其實質(zhì)有多么殘忍或不堪，誰又在乎呢？

　　我看著遠方發(fā)呆，瞧見一個遠行者走得極緩。他時不時會停下來，看看草木，看飛過的蝴蝶，安靜且溫柔。

　　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真是我見過最合格的藝術品，并不是我所習慣的復雜獵奇，安安靜靜，精致好看，卻又散發(fā)著荷爾蒙的氣息。

　　我有欲望征服他——我知道，我的獵物來了。

　　我布置好常用的小把戲待他走近，無害得像一件精美的瓷器。

　　時機恰好。適逢他注意到我往這邊看，忽然起了一陣風。風兒帶動花瓣，纖細的花莖顯得岌岌可危。

　　他擔心地朝我這邊走來，似是想幫助我一下。

　　我竊喜他上鉤了，不自覺被風吹得半歪。

　　在他走得足夠近時，我的刺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他狠狠皺起了眉——嘖，厭惡甚至都不愿掩飾一下——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掃興。

　　我興致缺缺整理好自己，看著他離去的方向。

　　明明我對他還挺有興趣的，真可惜啊。

　�。ㄈ�

　　遠處天空沾上了一大團墨，慢慢朝這邊暈染開來�？諝饫飶浡还刹惶钊擞淇斓奈兜�，霸道地宣示著即將要到來的雨的暴烈。

　　四周慢慢暗下來。

　　我其實已經(jīng)習慣了，不慌不忙對它露出一個囂張的笑，似置身事外一般冷眼看它的馬戲。

　　雨大如豆，狠狠砸過樹葉，砸在草地，砸進淤泥，堅韌的荊棘被沖斷了幾根，大片大片泥土被沖刷開了化為泥沫。

　　疼痛，惡心，嘈雜，喧鬧，激烈，瘋狂。

　　雨水將一切臟污的東西混雜在一起，潦草地覆蓋在大地上。漫高的雨水向我涌來，冰冷刺骨，浸得我發(fā)昏。

　　四周充斥著腥味，叫人透不過氣來。

　　天空被厚厚的烏云壓得密不透風，天色暗下去，逐漸什么也看不見。遠處雷聲轟響。

　　雨很久才停，停后的很久，空氣中還有令人作嘔的潮濕。

　　我不在乎地看著地上零落的花瓣，它們在泥水中打轉，盡顯軟弱與不堪。

　　我厭煩地閉上眼，不想去理會它。

　　（四）

　　天晴了。

　　陽光燦爛。太陽不知疲憊地沖我殷勤地笑，似是壓根沒看出來我不太妙的心情。

　　我無奈對他淡淡點了下頭，回過身去，忽略他愈發(fā)明媚的笑。

　　嘖，小屁孩一樣。

　　我勾起了嘴角，瞇起眼去享受為數(shù)不多的陽光。

　　哎？一個身影從遠處匆匆趕來，沒帶半點猶豫。

　　真新鮮吶，這兒有人來？——至少不會這樣走。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正是之前那個遠行者，他是……為什么又折回來，是迷路了嗎？

　　疑惑之余見他朝我的方向走來，我有點欣喜。

　　噯，怎么就愿意和我廝混了呢。

　　我立馬裝出無害朝他微笑——縱使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真面目。

　　他朝我走了，看不太清表情，步履卻慢了下來。也是，這種泥濘不堪的地肯定不會好走，反正我是沒看見過有人走輕松過。

　　他還是皺著眉，卻莫名和之前有些說不出來的差別。

　　他遇上了荊棘叢，卻只是小心翼翼地輕盈地越過，并無害怕，更無半點不耐煩，舉手投足間顯著高貴的氣質(zhì)，好似在品什么名貴的茶。

　　他不可避免地被刺傷了，劃出一道口子，留下鮮血，可不知怎的我卻并沒有興奮。

　　我……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可惜，但這種感覺沒由來地讓我有點煩躁。

　　我干脆轉過身去。

　　（五）

　　我忍不住時不時偷看他一眼，他走得認真又仔細，好像對每一棵荊棘都懷著敬意，小心又虔誠地細細觀賞，真讓人搞不懂他在干什么。

　　他對上我的目光，溫和地笑了一下，我立馬像觸電一樣回過身。

　　不對啊，我為什么要心虛？

　　我索性光明正大地看著他，他卻因為靠近我的地方的更加瘋狂的荊棘不太有機會理睬我了。

　　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了，他卻看上去并不在乎，行事溫柔地包納著這里的惡劣，莫名帶著一絲決絕。

　　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止他的腳步。

　　看著他越來越近，我的心卻越來越亂。

　　我遲疑著，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好吧我承認，我有點害怕了。

　　他和我之前見過的那些人都不一樣，他并不被包裝起的精美與華麗所吸引，而是一步步堅持走向我早已封存拋棄的、連我自己都厭惡不已的黑霉了爛透了的可怕內(nèi)里，更表現(xiàn)出珍惜寶貴的樣子……我該怎么做啊？

　　心中警鈴大作。

　　他絕不是什么迷路者，他比誰都堅定。

　　他是一個可以帶著理想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的閃閃發(fā)光的理想主義者，溫柔而不可抗拒——是我從未見過的。

　�。�

　　我好慌啊。

　　看他被荊棘扎得鮮血淋漓，我卻覺得我也好難受。

　　其實周遭的荊棘說是我放出的，我卻也不知道怎樣讓它消失。

　　它如影隨形，就像我腳底下的淤泥，讓我越陷越深，卻怎么也離不開。它保護著我讓我不受侵犯，也困著我。

　　可是今天，有個人歷盡千辛而來，卻并不是想傷害我的。

　　可是，沒有人告訴過我我該怎么做。

　　也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值得他們千里迢迢而來，值得受盡傷痛。

　　他是這么……這么溫柔，卻因為我受了不該受的傷。

　　他就像是那個善良溫柔的小王子，本該是自由自在的，應該去周游各個星球。而我只是那朵欺騙了他朵孤高自傲的玫瑰。

　　你快回去吧，為了我不值得的。

　�。ㄆ撸�

　　風兒又開始呼嘯了，天色漸深。

　　我警覺又要下雨了。

　　我破罐子破摔地裸露出所有的刺給他看，就好像是困獸在最后關頭呲起獠牙，不知道這么展示到底有什么意義。

　　我?guī)缀跏切沟桌锏刈屗Ｏ隆笏x開——我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就是雨最暴烈、幾乎瀕死的那幾次也沒有。

　　可他并沒有停下腳步。

　　我們對峙著——或者說我單方面和他對峙著，終于，第一滴雨砸落到地面。

　　我開始條件反射地呼吸不過來，感到眩暈痛苦，只能蜷縮在原地。

　　好冷。

　　我恍惚間瞧見他神情復雜地看著我，似乎是有些擔憂。

　　我驚恐地想，那天，他應該是看到了！

　　我的思維逐漸混亂，神智渙散。

　　原來還是可憐我嗎……

　　雨傾盆而下，雷聲轟然，從遠處傳向不遠處。天色黯淡無光，嘈雜的雨強聒不舍，我自顧不暇，逐漸什么樣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八）

　　我想起來了，也是這么一個雨天。

　　那是我小時候。我獨居在這荒無人煙的山谷，有點兒傷心地坐在地上發(fā)呆，忽見一只可愛的藍色蝴蝶翩然飛來。

　　我欣然抬頭，邀請它留下來陪我。它款款飛下，停留在花瓣上。

　　我高興極了。我覺得什么都沒有它好看，在為數(shù)不多的花瓣中挑挑揀揀選出一片我覺得最能配得上它的送給它。

　　可我始終沒能預料到，它能靈巧地穿過荊棘，卻不能抵過大雨。

　　它折斷了翅膀，哀倒在水泊中掙扎。

　　從我見到它到它死亡僅是兩天不到的時間。

　　啊，所以啊，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我骯臟不堪，我只會連累到別人陷入困境。

　　我為什么要存在啊。

　　一切關系，最終都只會破裂吧。

　　自那天起，荊棘亂長，蓋過了原來的草木，將泥污染得到處都是。荊棘變本加厲，我恍惚好像失掉了什么，卻無暇顧及。

　　我傷害了好多人，雖然他們是真的想傷害我，但可能不至于此吧。

　　所以我讓他走，誤解也好、事實也好，我自爆式地扒出一切罪惡的東西讓他看，讓他明白，我就是惡人。

　　他只是一個過于熱心的道德標兵，見到孱弱的玫瑰便想幫助，他卻并不知道，玫瑰本身就是瑕的，不值得啊。

　　而當暴雨來臨，我卻最不想讓他看到。我給他我的尖刻、我的偏執(zhí)，卻唯獨不想讓他知曉我軟弱的一面，這和他沒關系，他的一番善良只會被我以冷漠傷害——就算我也不想。

　　所以，就是誤解也好，也要讓他知道，我就是惡人，快離開吧。

　�。ň牛�

　　過了好久好久，世界就像是靜止了。

　　我承受著黑暗和暴雨，神智漸失。我感受到心底有什么東西緩緩低落，我竟是有些失望悵然——原來我也是渴光的呀。

　　我忽然感覺一股血腥味包圍上來，越來越濃，下一秒，一陣溫熱擁上來，緊緊貼著我，我后知后覺那是人的體溫，隨后劇烈掙扎起來。

　　我情不自禁向后退縮，想掙脫他，身上的刺尖利地刺傷了他。

　　我卻感覺到刺扎進柔軟的肉里，被溫熱包裹著，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只是更深了。

　　刺幾乎和肉融進了一起，分不出彼此，怎么都算不清楚了。

　　我不敢動了。我能想象他有多痛，我不想再傷害他了。

　　他感覺到我平靜下來，輕柔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似是有些費勁地將我抱得更緊，然后湊到我耳邊溫聲說:“小玫瑰。”

　　那一瞬，我心臟像過了電。

　　我想起曾見過的百花齊綻，對著晚風留戀地唱著挽歌；我想起曾聽見遠方肅穆又亙遠的鐘聲，伴著夕陽款款飄蕩——也是像這樣，讓人心動吧。

　　我忽然覺得有點委屈了。

　　我曾是風的孩子，被帶到這個偏僻而又荒無人煙的地方，漸漸變成了沒人要的孩子。

　　我也曾努力生長，卻因一次又一次的雨打風吹的摧殘，失了信心。

　　我曾被風吹散，被雨打落，化成一地愁紅；我曾挽留過愿意陪伴我的那只蝴蝶，卻親手造成了它的死亡；我長出刺來保護自己，卻無可奈何傷害了很多人，也困住了自己。

　　沒有人知道我也曾對生命、對一切都充滿了天真的樂觀，卻在一次次被傷害后變得絕望而又極端，將最柔軟善良但最脆弱的真心封鎖起來，用層層荊棘保護，把自己變得獵奇又荒唐。

　　沒有人知道，更沒有人在乎，我也是怕黑怕痛的。

　　當他們見到一朵開在僻野山谷的玫瑰，他們從未考慮過玫瑰生長得有多么不易，只想摘下占為己有，可能會欣賞它，可能會擺在家里，但是看膩了、花枯了，最后丟進垃圾桶——輕而易舉地摧毀了一朵玫瑰的生命。

　　因為可望而不可即，我一直催眠自己，我不需要那些關心和溫柔，

　　但此時，竟有人在乎。

　　我長期以來搭建的一切防備、猜忌，被一個小小的珍重的稱呼擊得潰不成軍。

　　雨還在繼續(xù)，但好像沒那么可怕了。

　�。ㄊ�

　　雨變小了，淅淅瀝瀝的漸漸有了要停的趨勢，雨霧散開，天空中一兩顆星星透過氤氳的水汽傾灑著光輝，在漆黑的夜顯得格外亮眼。

　　我躺在他懷里，聽他輕聲說著遠方的事，說路途的經(jīng)歷、遠方的見聞。

　　我查看他身上的傷，責怪他魯莽，他只是笑笑，輕輕親吻了我——我啞然，我經(jīng)歷過的傷害、我對自己的傷害更是夸張，但我從未在意過。

　　看他得意的神情，我有點臉熱，別過臉去。

　　嘁，還能為什么，因為我現(xiàn)在不再是一個人了啊。

　�。ㄊ唬�
　　什么嘛，原來我早就見過他。

　　早年獨自在山谷堅強求生的玫瑰，無意間激勵感動了一個正失意迷惘的小男孩，如今小男孩長大了，將已封鎖起自己的玫瑰解救出樊籠，為他破出了一道光。

　　以為是一切的結束，卻是新征途的開始。

　�。ㄊ�

　　我被他移走了。

　　我不再需要與過往那些黑色相伴，不用再擔心風吹雨打、擔心天黑，不用再困于那些荊棘，不用再害怕孤獨，更不會再分別了。

　　他將我移到了溫暖明媚的地方，那兒溫和無雨，不時會吹來一陣微風，將草兒吹得飄搖。

　　——就好像是天堂啊。

　　天很藍，白云悠悠，我同他曬著太陽。

　　我偷偷看他，這么一個善良溫柔、正義感爆棚的道德標兵，一定會變成天使吧。

　　而我……

　　嗤，我以前從來不會在意這些東西的，有什么思考的必要。

　　算了。

　　我這么壞，肯定進不了天堂。

　　不過嘛……

　　kill my way to heaven.殺出一條血路，去天堂見你。*

　　我生命的意義大概就是等到你吧。

　�。ㄊ�

　　我曾懼怕黑暗，但我現(xiàn)在窺見了天光。

　　我曾面對黑不見指的黑夜流淚求助，卻始終不見一人。

　　而現(xiàn)在，當黑夜來臨，他會指著漫天星辰和我講故事。

　　而我，會認真而又虔誠地問:“它為什么發(fā)光？”

　　后記:zzh視角

　　擁抱一朵玫瑰需要勇氣和耐心。

　　我知道那些刺會扎進皮膚里，刺進血液里，沒關系，給我一分鐘，我把它們拔出來，這點痛很快就可以緩過去。

　　但我依舊想要擁抱那朵玫瑰。*

　　小王子的玫瑰雖然不是世間的唯一一朵，卻是最獨一無二的一朵，失去它后他很后悔，我不想后悔。

　　原來，記憶里的白月光和眼前的紅玫瑰是同一朵。

　　謝謝你，謝謝你堅持了這么多年，堅持到我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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