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能不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小小的少年，紅衣如火。趴在案邊，煞有介事的背著。可惜流利的背誦也藏不住眼里的精乖。余光看了看門口，趕緊把眼垂下來。眼觀鼻，鼻觀心，接著背下去。

　　門口處，青年閃身入門。一席白衫，在雨中已淋出了五分濕潮。卻更襯得他眉如墨畫，目似明星�？匆膊豢吹淖叩阶狼�，看看裝專心的孩子。道：“王于出征，以匡王國。下一句？”

　　小人兒五官都擠在一起，想了一會(huì)兒，實(shí)是不記得了。于是稍稍抬眼，偷偷望著青年，看不出對方的情緒。也不敢答話，只好可憐巴巴地站著。他不說話，青年也不出聲。隨手翻著桌上的書籍。小人兒終于等不下去了，眼一閉心一橫，道：“上個(gè)月背的，不記得了�！�

　　青年并不生氣，又道：“那今日的呢？”

　　小孩皺了皺眉，接著背到：“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江南憶，次憶是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舞芙蓉……”

　　“早晚復(fù)相逢”青年溫潤的聲音響起，接下了最后一句�？纯瓷磉吥X袋更低的小孩兒，又道：“子曰：學(xué)而時(shí)習(xí)之？”

　　“不亦悅乎！”這次小孩兒倒接的快，隨即想明白了：接不出來，要罰�？涩F(xiàn)在接的出來，屬于明知故犯，更要罰。明白了這層道理，小人反倒抬起了頭，一副就義似的表情站在那。

　　面前的青年不為所動(dòng)。眼神甚至不曾從書上移開。就在小孩兒有些泄氣的時(shí)候，他的肚子很配合的叫起來。這點(diǎn)響動(dòng)終于引得青年把目光轉(zhuǎn)向他。小小的腦袋趕快低下，此時(shí)的小孩兒滿身都寫著：我很可憐。

　　“去吃飯吧。”一語出口，青年不自覺的笑了。終究還是舍不得啊。

　　小孩聽后，入蒙大赦。歡天喜地地奔向門口，聽青年接著吩咐道：“下午回來，把上月逃過的功課補(bǔ)上。功夫，晚上再練。”雖然有些沮喪，可小孩還是覺得，填飽肚子更重要，只應(yīng)了一聲。終于還是在門口轉(zhuǎn)過身來，問道：“路哥哥，江南真的好么？”

　　青年放下書道：“讀到的，終是別人的江南。待你大了，去看看，就有自己的江南了�！�

　　聽到可以出去玩，小孩眼睛立刻放了光。道：“要多大？”

　　青年道：“你如今十二，再過個(gè)三、四年吧�！�

　　孩子的肚子又叫起來，再顧不得其他，轉(zhuǎn)身跑去吃飯了。

　　那時(shí)的袁朗，剛剛十二。而鐵路，也不過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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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yáng)州。湖畔賞月，袁兄好雅興！”說話的人修身容華，正是當(dāng)朝名滿天下京城貴公子吳哲。的可惜在看到對面的人時(shí)，吳哲一張俊美的面龐被氣成了鼓囔囔的包子臉。

　　“不比吳兄，花好月圓，佳人閨中相待，卻跑來湖邊吹風(fēng)�！痹势持鴮γ娴娜�，一臉：“有事您說話，聽不聽就是我的事了”的表情。

　　吳哲氣結(jié)！上前扯住袁朗，貼著對方耳朵大吼：“要不是你設(shè)計(jì)，我又怎么會(huì)被那姑娘攔住。坐了大半夜才跑出來？！！”

　　袁朗趕忙揉揉耳朵，狐貍臉上的大眼睛眨了眨，一臉無辜道：“關(guān)我什么事？花魁大會(huì)上得花魁傾慕，天下多少人還羨慕不來。我也是一番好意。哪知卻讓吳兄枯坐恁久，莫非吳兄……有什么隱情……”邊說眼睛還滴溜亂轉(zhuǎn)著打量。

　　吳哲饒是才高，到底年少。被袁朗幾句話擠兌得面紅耳赤，只好接著吼：“好意？！好意你自己干嘛跑了？！要是好意你就把那那壇百年劉伶醉拿出來！”

　　“哎，那劉伶醉果然是難得的好酒。愚兄一個(gè)忍不住，已將自己那半先喝了�！�

　　“剩下的一半……”

　　“路上遇一老嫗乞討葬子，愚兄身無長物，只好將酒當(dāng)了五百兩銀子與了她。就算是替吳兄積德吧�！�

　　吳哲氣極，抽出腰間軟劍抬手便刺。二人結(jié)伴游樂江南，正巧趕上花魁大會(huì)。共分三關(guān)。一為指物應(yīng)景成詩，為文。二為高閣取物，為武。三為花魁面試。得花魁垂青者，可得一壇百年劉伶醉。二人商議，互相照應(yīng)。得了那劉伶醉就走。誰想到只有二人進(jìn)了第三關(guān)，袁朗使壞，將吳哲推到花魁面前，把他夸了個(gè)天花亂墜。自己抱著劉伶醉先溜了。那花魁情意綿綿，弄得吳哲一時(shí)不得脫身，留下又滿心不爽。只好干坐，直到半夜才抽冷子跑了。

　　見吳哲拔劍，袁朗趕忙翻身躲開，也不用兵器，與吳哲比劃開來。吳哲劍路精巧飄逸，而袁朗多智詭譎，從不按常理出招。兩人比武，亦為斗智。一時(shí)間，劍風(fēng)掌風(fēng)帶的湖邊花搖柳飄，煞是好看！

　　終于，袁朗躍出圈外，跑到一棵樹邊，從樹洞中掏出個(gè)小壺，扔給吳哲。道：“這酒得來不易，愚兄怎么會(huì)不給賢弟留些嘗嘗。只好割愛了�！痹捴兄馐�，這一小壺是從我那一半里出的，你欠下我了。

　　吳哲聽出話里意思。知道這人從不講理，也懶得在計(jì)較。念了幾句“平常心”接過酒壺，一口喝干，揀樹邊坐了。半晌，道：“路上聽到些事，當(dāng)個(gè)了。北邊似乎不太平，朝中武將主戰(zhàn)，文臣主和。爭討不休�！�

　　“哦？結(jié)果呢？”

　　“看樣子是要出兵了，似乎是高老將軍掛帥�！�

　　“哦”袁朗抬頭看看月亮，低頭看看已有些醉意的吳哲。一手拉過吳哲，一手拍拍屁股走了。

　　回到客棧，隨手把已經(jīng)睡熟的吳哲扔在床上，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推開房門，月光鋪了滿地。一室清輝中，人影孤獨(dú)修長。好似那人也隨時(shí)會(huì)攬衣奔月，乘風(fēng)而去。

　　“回來了？”鐵路看到袁朗，笑出來。

　　放下所有戒備，袁朗走進(jìn)屋來，掩好門。笑得開懷，道：“你怎么來了？倒趕得巧，趕上我弄來的好東西！”說著，從窗底下摸出個(gè)壇子，正是那劉伶醉。打開泥封，飄了滿室醇香。

　　“劉伶醉？這酒有百年了吧？”

　　“百年劉伶醉，可還入得了鐵大人尊口？”袁朗笑得得意。轉(zhuǎn)身出了門，拉起小二，送來熱水，又重新拾掇了幾個(gè)菜送來。

　　鐵路在袁朗房中養(yǎng)神，待酒菜弄好了，才上了桌。酒燙著，袁朗一小口一小口的淺酌。鐵路喝得痛快，也并不豪飲。幾杯下去，點(diǎn)到輒止。

　　“邀你四五年了，都推有事。江南景致，倒都讓你辜負(fù)了。今年怎么得空來了？”袁朗問得有些心不在焉。

　　“說過得空便來的，如今得了空，自然要赴約�！辫F路答道，又一杯酒下肚。

　　“不是逃婚出來的？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草自春。鐵大人啊……”袁朗夸張的搖搖頭，猛地看見了什么，急道：“哎哎，喝得那么急，給我留點(diǎn)！每回弄回了好酒，都進(jìn)了你的嘴了�！彼坪躅H為委屈。

　　“就你那二兩不到的酒量，要么自己醉死，要么好酒讓你放成醋。再說，從我這要走的東西還少了？今天倒來翻舊賬！”鐵路又取酒溫上，隨手給了袁朗一巴掌。袁朗有些沮喪的縮縮脖子——還是沒躲開。

　　“前日似乎探到了袁世叔的消息。”

　　“什么？！我爹？！”袁朗驚得坐直了身子。

　　鐵袁兩家本是世交。袁家傳至袁朗父親袁弘毅，人丁漸薄。那年，邊庭告急，袁弘毅奉命出征。袁朗早年喪母，袁弘毅思來想去，還是將獨(dú)子寄養(yǎng)在鐵家。誰想到這一去，萬水千山間，不知英雄尸骨蔵何方。袁家失了頂梁柱，子孫云散。袁朗便留在鐵家長大。袁朗自幼淘氣，不少闖禍。后來終于被鐵路制住。從此后這只小狐貍就成了鐵路的小跟班，外人面前妖孽萬狀，欺人不倦�；氐借F路面前，就成了只乖寶寶。

　　袁朗如今聽說有了父親的消息，如何不驚。
　　“也只是聽說，還未查實(shí)。待有了確切消息，再傳書與你�！�

　　袁朗想想，搖搖頭：“不！我和你一同去找！”

　　鐵路沉默下來，半晌，道：“罷了，我不日就要啟程離家。你，還是等等吧。”

　　袁朗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朝廷要出兵了？不是說高將軍出征。難道還要用到……”

　　“其實(shí)，錦華騎已戍邊多年了。外人不知罷了。”鐵路說的風(fēng)輕云淡，可袁朗耳中如同炸雷。

　　錦華騎為朝廷精銳，卻不在兵馬編制之內(nèi)。鐵家先祖隨太祖起兵，吞諸侯，并四海，得天下。隨后隱退，可錦華騎便一直在鐵家手中，從未更改。邊庭之事，一般不會(huì)動(dòng)用錦華騎，可用了，便一定是大事�？扇缃皴\華騎戍邊多年，又意味著什么，袁朗很明白。

　　“此戰(zhàn)兇險(xiǎn)，對么？所以你才來看我？”

　　聞言，鐵路眼中透出絲笑意。卻不答話，半晌才道：“天晚了，睡吧。”

　　袁朗追出去，鐵路已沒了蹤影。想想最近聽到的種種傳聞，袁朗的眉眼間，是從不曾有過的堅(jiān)定。

　　第二天，吳哲目瞪口呆的看著桌上半壇劉伶醉，和壇子下壓著的字條。龍飛鳳舞兩個(gè)大字：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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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時(shí)名將，若按次序排去，當(dāng)首推李靖……”一群人圍在篝火邊，嚼著烤肉。吳哲端坐其中，侃侃而談。講述著堪稱戰(zhàn)神的李靖。

　　一張張面孔年輕鮮活，卻黝黑粗糙。如同此處城墻上一道道溝壑，或是大漠上被風(fēng)沙打磨得形狀各異的頑石。講述著在草原大漠上不朽的，也是仍將延續(xù)下去的風(fēng)沙的故事。

　　袁朗裹在厚粘大氅里，看著周圍的人。面龐和周圍人一樣透著沙漠的痕跡，躲在火光外的陰影里，更顯瘦小，絲毫不惹人注意。唯獨(dú)黝黑的眸深不見底，此刻，正平靜地打量著篝火旁的人群。這一刻，他的眼神中有了些溫暖和欣慰。

　　十年前，北疆戰(zhàn)事頻。撇了逍遙歲月，大好河山，入了錦華騎。從此輾轉(zhuǎn)塞外，黃沙飛雪，尸山血海，持護(hù)家國。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輕薄閑游子，好在這十年，有了兄弟。開始是兄長們護(hù)著他，如今他開始護(hù)著更小的弟兄。十年如一日的相守，流轉(zhuǎn)韶華，有了兄弟，有了家。

　　徐睿笑嘻嘻跑過來道：“隊(duì)長，大人找你�！�

　　“知道了，如今腿兒長了，撒出去就半天不著家�！痹收酒饋�，隨口問。

　　徐睿道：“嘿嘿，這不是韃子撤走了。扔了不少東西，去撈了點(diǎn)外快�！�

　　“既然這么有精力，那就去給馬軋些草�？傻枚嘉癸柫税�！”拍了拍徐睿，無視一張有苦說不出的苦瓜臉，拍拍衣服走了�；仡^看看可憐的小孩兒，又補(bǔ)了句：“石頭他們藏了條羊腿，快點(diǎn)去吧。晚了連骨頭都沒了�！痹挍]說完，徐睿喊了聲“謝謝隊(duì)長”就撒鴨子跑了。

　　這邊袁朗邊走邊想著：得告訴齊桓，把人都看緊點(diǎn)。這群狼崽子要是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抬頭看到中軍大帳，不要通報(bào)，抬腿兒進(jìn)去。徑直走到塌邊，窩上去，拿過爐邊溫著的酒泯上一口，舒服的直瞇眼睛。

　　邊上鐵路正在看著什么，見他進(jìn)來，也不管他。終于，等他看完了手中的東西，邊上的袁朗已經(jīng)窩在厚厚的皮毛里睡得天塌不驚。

　　鐵路忍不住坐過去，用目光細(xì)細(xì)描摹著袁朗的睡顏。燭光有些昏暗，遮掩了臉上的細(xì)紋。鐵路笑了，這頭從小帶大的小狐貍已經(jīng)牙尖爪利，讓北方韃子聞風(fēng)喪膽。袁朗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正對上鐵路的目光。挑挑眉毛，笑得狡黠。

　　鐵路站起來，把剛才看的東西給了袁朗。不過片刻，大帳中的氣氛有些凝重。

　　“想動(dòng)錦華騎，誰會(huì)干這種自斷臂膀的事？”

　　“錦華騎不在朝廷手中，自然有人不放心�！辫F路又恢復(fù)了風(fēng)輕云淡的口氣。

　　“就算你把錦華騎交出去又能如何，放在別人手中，不過數(shù)年，只能與普通兵馬無異�！痹世^續(xù)抿著酒。

　　“你也看到了，若不是這次高將軍和王將軍周旋，城門都不開了。如今北胡已然稱臣，國無外患，必有內(nèi)憂。錦華騎于官家怕已是眼中釘，心頭刺。一刻不收回，一刻不安穩(wěn)。”

　　“你打算怎么辦？再說，那位可汗前年還寫什么‘飲馬鄱陽湖’，這就真消停了？”

　　“當(dāng)然不會(huì)�！边@一刻的鐵路，仿佛山岳聳立。天欲墜，賴以拄其間。

　　而此時(shí)的他們都明白，看似平靜的草原大漠，此時(shí)已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而他們，就是北方的長城，身后的家園，麥苗吐綠，桑麻飄香，萬里江山如畫……

　　多年以后，封侯拜相，卻退而居江湖的袁朗總能憶起那一夜。憶起那一夜的鐵路，似天雷欲怒，似滄海楊濤。素來平靜如夜的雙眸望著遠(yuǎn)方，大漠嘶吼的風(fēng)聲，好似千萬駿馬，奔騰若怒濤……

　　記得那一夜，好似過去三十年的東西都涌進(jìn)了他腦子里。鐵路說過：“男兒出漢關(guān)，三劍定天山”；“ 漢家煙塵在西北, 男兒本自重橫行�！�；“男兒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不為長封萬里侯�！薄巴跤诔稣�，以匡王國”……

　　那一夜，鐵路究竟說過什么呢？鐵路說：“小朗，萬不得以時(shí)，你得帶著兄弟們活下去。江山，得守下去�！痹首哌^去，吻上鐵路的唇。鐵路有些驚訝，卻加深了這個(gè)吻。一切還不曾開始，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

　　之后的日子，只剩下陰謀和戰(zhàn)場，血與火，冤魂暴怒的呼號，如大漠上千年如一日的風(fēng)。最后，到底是荒漠埋忠骨，未能馬革裹尸還。袁朗帶著齊桓、吳哲、馬建等十幾個(gè)弟兄殺出了血路，也留下了錦華騎的血脈。從此宦海沉浮，翻云覆雨，三千青云道……

　　時(shí)光荏苒，日月如梭。又是江南一季春。

　　西子湖畔，游人如織。詩會(huì)琴會(huì)，各有風(fēng)雅。胡人商旅往來，胡姬當(dāng)廬賣酒已不新鮮。數(shù)年之前，北胡可汗陣亡，數(shù)子奪位，草原大漠四分五裂。漢家出兵，終使的數(shù)位新可汗率族人南下，入朝聽封。如今的大漠，已是漢家疆土……

　　一座不大的宅子，立在湖畔。耄耋之年的袁朗淺酌著杯中殘酒，瞇著眼看著遠(yuǎn)處的繁華。幽幽吟著：“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江南憶，次憶是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從此不相逢……”

　　他看著那些不一樣的人，每個(gè)人都在享受著自己的江南。而他的江南早已留在了六十年前，劉伶醉飄香的那夜晚；留在了五十年前打磨的刀光血影中，留在了邊庭的中軍大帳，留在了多年的戎馬關(guān)山……

　　這是他和他們一生守護(hù)的江山，這是他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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