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也許作為一件器物，最悲哀的大概也不過是從來沒有人使用它，直到他消失……

　　“……禮部王大人，上好端硯一塊；戶部劉大人，翡翠白菜一棵……”兵部魯老將軍家的小廝正在唱著禮單，今兒個是魯老將軍的六十大壽，有不少大臣都來祝賀，一件件禮物送進了魯府大門。

　　當(dāng)天正是熱鬧的時候，那些禮物只是擺在一旁，待到第二日收禮的人才去翻看。

　　“端硯？這硯質(zhì)看著倒是不錯，只可惜我平時也不怎么動那些筆墨，在書房給他找個好地方放著吧�！濒斃蠈④娍吹侥莻�端硯，這么吩咐著。

　　就這樣，那塊看著不錯的上好端硯，便從一件供人使用的器物變成了一件供人觀賞的擺設(shè)，放在那書柜上。

　　那硯臺有點傷心。他記得當(dāng)初雕刻他的師傅說了，他身上有這么漂亮的行云流水，一定會有個好主人好好使用他的。于是他一直盼啊盼的，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主人，卻仍然沒有被使用，他覺得這愧對了雕刻他的人的期望。

　　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所謂書房的地方，和他一樣的物件很多。他小心翼翼地和這些原住民們打著招呼，聽到他們懶洋洋的回應(yīng)，被他們說“以后習(xí)慣了就不在意了”。這算是開解嗎？可是他還是感到失落。

　　一本小冊子和他打招呼了，小冊子看起來像是主人自己訂的，薄薄的幾頁紙，上面零零散散的記了一些東西。和別的不同，小冊子看起來是活得很自在。

　　硯臺不理解了，他問小冊子，你難道就不期待自己被使用嗎？

　　小冊子總是會回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使用過，他很知足。

　　不過有一天，小冊子好像有心事，一整天都悶悶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和硯臺說著話。在這間書房里，其他人都不喜歡說話，也就小冊子會和硯臺沒事聊兩句。

　　硯臺覺得這樣的小冊子很奇怪，但他也不知道怎么樣才能逗小冊子開心。正當(dāng)他手足無措的時候，小冊子的一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冊子像是自言自語的問道：什么時候那后面的半句能填完呢？

　　他問：什么后面半句？

　　小冊子沉默了。正當(dāng)硯臺以為小冊子不會再說話的時候，聽到了回答。

　　小冊子說：主人曾經(jīng)在我身上寫了一段話，但是，還有半句話他沒有寫完。那時主人說，等到哪天趙將軍得勝歸來，他再寫完�？蛇@都這么多年了，主人卻一直沒有再來寫這句話。

　　硯臺想安慰小冊子，但又不知道怎么說，最后只冒出一句：大概是主人忘了吧。

　　硯臺聽到小冊子嘆氣，聽到他說：真的就是忘了嗎？

　　主人的意愿他們無法左右，但硯臺卻想讓小冊子高興起來，他說：等到主人想起來了，他會在我身上磨墨，然后寫完那句話。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煞有其事的樣子，小冊子終于輕笑了聲，說：希望如此。只不過小冊子沒說，他早已等待了很多年。

　　一年又一年。他們每天都有人來打理，身上不沾灰塵。硯臺和小冊子的感情也越來越好，兩人即使是不說話也會很默契地笑著。他們也時常重復(fù)著那句話，等主人想起來了，在硯臺身上磨墨，在小冊子身上寫字。

　　有時候，他們也會說起小冊子身上那幾句話，猜測著剩下的那半句怎么接。這時候，小冊子便用那軟軟的清脆的聲音讀著：“塞外飛雪，漠北黃沙，蒼狼皓月，銀霜鐵甲。待得王師北定，把酒狂歌，縱有高山流水，怎比……”

　　怎比什么呢？硯臺和小冊子猜不出。聽小冊子回憶，那時的主人臉上帶著微笑，真真是下筆如神，但就是突然的停下，長嘆一聲，說等趙某人回來時再寫。這一等，就是這么多年。

　　一天夜里，他們看著主人進來了，走到書桌前，拿起小冊子翻了翻。他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多希望主人的下一個動作就是拿過硯臺開始磨墨。但是，還是讓他們失望了，主人只是看了眼硯臺，又出門去了。

　　不知怎么的，主人的身影看起來仿佛有些虛幻。

　　天亮了，他們聽到府邸里一片哭喊聲，不明所以。

　　后來，有人來書房了，收拾整理著他們。

　　再后來，他們被裝起來，裝進一個大木箱，然后再也看不到一點光亮。

　　他們突然明白了，主人已經(jīng)再也不可能使用他們了，他們現(xiàn)在雖然陪在離主人最近的地方，但再也沒有寫完那半句的希望。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還在一起。

　　很久以后，終于有一天，他們看見了一道光線。難道是他們終于有機會重回地面了嗎？硯臺和小冊子都很高興，回到地面就意味著即使不是主人，但硯臺也終會被使用，小冊子也有希望得到那最后半句話。

　　可轉(zhuǎn)眼間，他們面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小冊子痛呼出聲，硯臺眼睜睜地看著小冊子迅速的發(fā)黃、碎裂。

　　我們終究沒辦法完成那個約定了嗎？這是小冊子最后留下的話。

　　硯臺呆愣在那里。他想一定是有什么搞錯了，小冊子不會就這么沒了的，不會的，不會的�。�！

　　有人把他拿了起來，和旁邊人說：你評評。旁邊人說：上好端硯，能賣個好價錢。

　　硯臺聽到這對話，心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涼透了。他有點想哭，但他卻沒有眼淚這樣?xùn)|西。他想，最終，還是沒有墨同時在他和小冊子身上停駐過。

　　他聽到自己發(fā)出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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