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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師父纏綿病榻,業(yè)已七日。
徒弟在灶房為其師造飯。
春三月,木棉花開。赤瓣熊熊星有角,濃須大面好英雄。
花好,入了庖廚,亦是佳肴。
師父嘗遍人間至味,卻最愛這平和溫潤的木棉花鯽魚湯。
制成,給師父呈上。
“好湯!”師父將湯一飲而盡,頗有昔日縱酒之風范。
窗半闔,淡香掠過。徒弟翹起二郎腿,笑嘻嘻看風將師父發(fā)絲撥動。
“我已無大礙,今日就動手吧!睅煾阜畔聹,難得收起平時吊兒郎當為老不尊的模樣,頗為“慈祥”地看向弟子。
電光火石,徒弟頭腦轟鳴。
師父終是覺察了他的密謀,又或者,他的密謀,從來都是自以為的密謀。
這密謀,就是在自己學有所成之后,打敗師父,并且殺掉他。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師父,得罪了。”
春和景明,正好廝殺。
師父握刀,刀喚無盡。無人沙場悲白骨,盡君花下醉青春。
徒弟持劍,劍名有窮。有心為報懷權略,窮海別離無限愁。
有窮劍,乃師父所贈。拔劍出鞘,劍影散若繁星,難覓蹤跡。
刀劍相交,星火迸發(fā),鏗鏘作金石之音。
師父的刀雖是粗重兵器,但他舞得輕巧,漫天花雨鋪就其身,被他一刀斬半,直沖徒弟面門劈來。
徒弟身形一動,躲過這一刀,反手揮劍刺去。日光之下,劍影幢幢,剎那間萬劍齊發(fā),向師父裹挾而去。
師父舉刀格擋,而后虛晃一招,向旁處退去。
徒弟清風掠影,飛移至師父旁側,平平遞出一劍。
劍招名為 “螢流平野”,看似無奇,實則暗藏殺機。劍身平刺過后,劍峰卻有萬千變化,如流螢亂舞,迷惑對手心神。
但師父不是普通的對手,并不閃躲,只是任由有窮劍向自己刺來,然后漫不經心地揮出一刀,正著劍刃處,止了那眼花繚亂的招數。
二人過招不下百回合,徒弟劍快,師父刀穩(wěn),一時間勝負難分。
然而徒弟有殺心,師父無勝意。這勝負,在決斗開始前就定下了。
又一次交鋒過后,徒弟虎口破裂,鮮血順著劍鋒滴下。
而師父則以刀駐地,喘息不止,嫣紅從他的嘴角溢出。
師父,已是強弩之末了。
徒弟提著劍,一步一步,向其師逼近。
他故意走得很慢,一是為了折磨師父,二是為了折磨自己。
往事,伴著腥風而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十年前的那天,是平原第一次看見師父陳二,也是最后一次看見自己爹娘。
陳二執(zhí)刀,親手將平原雙親頭顱斬下,交與祁王。
這一幕太過慘烈,以至于雖知陳二乃奉命補刀,并非元兇,平原也將其恨之入骨。
后來,祁王得知平原記住了一套舉世無雙的劍訣,為獨占這神功,不讓他人奪去,遂令陳二看護平原,并套取劍譜。
自那后,平原與陳二就踏上一條頗不平坦的道路。劍訣若練成,則神功蓋世,武林中人無不覬覦。
陳二因護平原屢屢犯險,卻從未棄之而去,卻不知是王命難違,是貪圖富貴,還是心有所愧。
終于,在鬼門關闖了幾遭之后,平原拜陳二為師,請他傳授武功,并進獻部分劍譜,用以賺取信任。
陳二欣然應允,卻入了平原圈套。
十年光陰倏忽逝,祁王因故起殺心。
原來,他早已覓得一套天下第一的內功心法,據說其功效,在平原所知劍譜之上。因此,留平原在世,只為把他當個幌子,誘騙武林中人爭之奪之,而祁王自己,則可泰然練功。
如今祁王功成,留平原無益,徒添禍害。
斬殺平原的王命傳至陳二處,陳二沉默了。他知,不殺死平原,自己就會被祁王殺死。
他把刀提起,放下,復提起,復放下。
自己這是怎么了?不是一向惜命嗎?難道一個仇家的命,會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嗎?
陳二的刀,終是沒忍心砍下去。他將愛徒逐出門外。
不多時,祁王的爪牙就找上門來,陳二寡不敵眾,眼看就要血濺當場。
緊要關頭,馬鳴風蕭,一劍破空!
平原折而復返,平生第一次,他將師父擋在身后,使出那套舉世無雙的劍訣,殺得爪牙們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陳二撿回一條命,但也元氣大傷。這纏綿病榻七日,便是因此而來。
平原神功已成,他將昏迷的陳二藏至幽谷深處,后趁月色潛入王府。
他用陳二所制迷香將護衛(wèi)放倒,然后大喇喇踏入祁王寢宮。
祁王見人闖入,立刻舉戟迎戰(zhàn)。他雖位高權重,享盡榮華,但也樹敵眾多,惶恐終日。因此夜不脫甲,從未安眠。
祁王自恃有天下第一的功法,卻不知,這第一,不過是以訛傳訛,故百招過后,便被平原刺穿臂膀。
爾后,不止臂膀,頭皮、面頰、前胸、后臀、兩股、雙足……具是血流如注。
平原發(fā)狂刺向祁王,刺向了自己綿長、苦澀、疼痛的黑暗。
被制成篩子眼后,不可一世的祁王終絕于世。
大仇報其一,還剩陳二。照理說,平原本可不必在陳二遭難時施以援手,這分明是多此一舉。
但多年同行,互為鎧甲,平原做不到讓他人決定陳二生死。
“陳二該死,但只能我來殺!”
陳二養(yǎng)傷期間,平原悉心照料。
今日陳二好轉,正是尋仇之時。
平原持著劍,一步一步逼近陳二。
十年之中,有多少人相識,有多少人離去,有多少人反目,有多少人倒下?膳惆樽笥业,始終是這個仇家。陳二是個好師父,也是個有趣的人。在陳二身旁,平原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變強,一點點有了笑模樣。不知不覺間,他竟在這些滿懷仇恨的日子里滋生了千絲萬縷的羈絆?墒牵p親淌血的頭顱時刻提醒著他:此仇,非報不可!
平原持著劍,一寸一寸刺入陳二肺腑。
疼痛,讓陳二皺起眉頭,可他卻笑了。
陳二張口要說話,卻被噴涌而出的血沫子占了先機,但他實在無力抹去,只得咳嗽兩聲,頗為無奈地說:“平原啊,你的血都攀著劍身流到為師心里去了,就算是補血,也不是這么個補法吧?”
許是習慣了陳二這種沒個正形的說話方式,平原見怪不怪,沉默不語。
陳二勉力笑了笑:“你還太年輕,很多東西沒來得及教你,若是一年之后,就不會出現內力震裂虎口這種情況了。”
說完這些,陳二便因內力不濟,委頓于地。
他吊著最后一口氣,想要再和自己的好徒弟說兩句,可惜力有不逮,只能軟綿綿地道出兩個字:“多謝!
多……謝什么?謝平原多年侍奉?謝平原留他許久?還是謝平原給他一個解脫?
平原的劍,頓住了。
隨著血液流逝,陳二的意識逐漸模糊,連疼痛都棄他而去,可往事卻清明起來。
那日,平原拜陳二為師,明知其未安好心,可陳二仍是將計就計,他想看看,這個小崽子,到底要鬧出什么花樣。
那時,陳二恩師新喪,雙親也在他幼時亡故了。天地浩大,留他孤鴻只影。
如果不是平原成天插科打諢來叨擾他,陳二只怕要在烈酒作用下渾渾度日。拿人性命,贏取賞錢。等老,等死。
可是平原就這么地闖將進來,他與自己以往所見之人,是那么的不同。
祁王,身居高位,蟒袍加身,在他眼里,萬民皆螻蟻,有用則留,無用則死;
師父,武功蓋世,縱橫天下,在他眼里,世人只兩類,同道則交,不同則殺;
自己,驕奢淫逸,貪圖享樂,在自己眼里,人命不如財,殺人越貨,理所當然。
“不是我殺人,便是人殺我”,自母親因保護自己被踐踏至死后,陳二的人生信條,就未曾動搖過。
他以為,平原經歷滅門之痛,也會變得和自己一樣,變成一具帶著微笑面具的行尸走肉。
可是,平原沒有。
他對世間萬物,有著一種天然的悲憫。
他曾以德報怨侍奉陳二病床前,衣不解帶,從不趁人之危;
他曾以瘦弱之軀擋在婦孺之前,一心向善,九死不悔;
他曾受盡地獄之刑而不吐一言,只因擔心那劍譜被惡人所獲,為害世間。
縱使世人負他,蒼天無眼,也休想玷污那顆至純至凈的赤子之心。
陳二從未見過這樣的靈魂。
所以,多謝你,曾經照亮我的世界。
陳二全然倒下了,鮮血,從他的胸口涌出。
他的手垂了下來,無盡刀墜地,同時掉出來的,還有一個小巧的機弩。
是了,陳二是刺客,最擅暗器。
若是適才過招,陳二暗箭傷人,那么如今躺在這里的,便是平原了。
可是,陳二沒有。
大仇得報,平原卻哭了。
他記得有一個雨天,是陳二抱著高燒的他,用走調的安眠曲,驅逐他的夢魘。
他記得有一個寒夜,是陳二護著年幼的他,用傷痕累累的身體,擋住了敵人的暗箭。
他記得有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是陳二拿出舍不得喝的陳釀,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卻給他倒了一大杯。
他記得那個做任務時不忘記帶話梅的陳二,他記得那個因徒弟學有所成撫掌大笑的陳二,他記得那個會因往事暗自神傷的陳二。
那是活生生的陳二,而不是倒在血泊里的軀體。
突然,平原意識到,自己平生不負人,卻唯獨負了這個現世間最在乎他的人。
跌倒的無盡刀清冷地映照著平原臉龐,他見刀背映照的自己,臉上寫著四個大字:悔、之、莫、及!
曾經,他在陳二的臉上也讀到過這樣的表情,那是在陳二的師父劉不住死時展露出來的。
自喪母后,年幼的陳二流落街頭,眼見著就要餓死,幸被游歷四海的劉不住順手拐走。
劉不住此人,無甚善惡觀念,處事全憑心情,對陳二也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陳二以為,師父只是不討厭自己,并未把自己看得很重。因此對師父,只有敬畏之心,卻無親近之意。
當年,陳二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刺客,帶著人人覬覦的孩童躲進晴雨谷,外有強敵環(huán)伺,內有冤家胡鬧,著實苦不堪言。
一向行蹤不定的劉不住卻打聽到了徒弟所在,并以“此處花開甚好”為由住了下來。
有惡名昭著的劉不住坐鎮(zhèn),晴雨谷也無風雨只有晴,清凈了好些日子。
劉不住終是留住了,可他留下來的,卻是他的命。
那天,也是像今日,一個春光明媚的好天氣,四大高手合力圍攻晴雨谷,劉不住一反往日懶散,身先弟子,與勁敵搏斗。
最終,四大高手僅剩其一,這其一也是身負重傷,落敗而逃。
脫離困境的陳二為師父準備了一套阿諛奉承之辭,卻發(fā)現劉不住傷在要害,即將命絕。
陳二害怕了,因為他從來都以為,強悍如師父,是殺不死的。
師父最看重的人,原來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不肖弟子。
可陳二,卻從來沒有覺察到師父的心意,直到斯人將逝,直到為時已晚。
為時已晚,悔之莫及!
此時的平原,正如當年的陳二一樣,慌極了,怕極了,悔極了。
由春入夏,蟬鳴聒噪,吵得人好生煩悶。
但更令人煩悶的,卻是陳二。
此刻,他正哄騙平原把壇中酒飲光,吆五喝六的模樣,顯然不像為人師者。
不必多說,此人又醉了。
可陳二不光自己要醉,還想拉平原下水,哦不,下酒,哦不,這樣也不對。平原頭腦昏昏,也是離醉不遠了。
經過平原一個春天的精心調理,陳二死里逃生,又活蹦亂跳起來。
夜漫長,酒正酣。
平原醉倒在桌案,瞇眼看著同樣醉倒、兩頰飛紅的師父,心底生出一陣歡喜。
曾經,他想要娘親永遠愛他,可娘親卻永遠離開了他;他想要阿爹永遠護他,可阿爹卻永遠丟下了他。
所幸,老天可憐他,給他一個仇家做師父,向他作威作福,為他流血流淚,與他把酒言歡。
所幸,風霜過后,并非孤身一人。
所幸,有君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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