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我為了早點(diǎn)回父母家吃個團(tuán)員飯，提前了兩個小時結(jié)束了工作，也早早放了團(tuán)隊的人。

　　我平時工作太忙，只有偶爾周末才能回去和家里人吃飯。

　　而我爸雖然已經(jīng)退休，但他在某領(lǐng)域很有成就，目前被一個國內(nèi)一知名企業(yè)返聘為技術(shù)顧問。雖然是返聘，可是工作很忙，我周末回去的時候也經(jīng)常碰不上他。所以，在我家，團(tuán)圓飯就顯得挺珍貴的。

　　.
　　晚上，老媽做了很豐盛的一桌飯菜。

　　我家的餐桌是個圓形的餐桌，當(dāng)時買的時候是老爸看好的，非說圓桌比方桌好，在圓桌上誰的距離都差不多，不像方桌有距離感。我和妹妹沒有意見，老媽聽了也就付了錢。

　　所以現(xiàn)在圍著這個圓桌吃飯，圓圓滿滿其樂融融。

　　期間我接了個電話，電話是公司領(lǐng)導(dǎo)打過來的，是個緊急的程序處理問題，大概是系統(tǒng)設(shè)置時那個流程設(shè)置錯了關(guān)節(jié)節(jié)點(diǎn)，對方應(yīng)用時出了問題。

　　領(lǐng)導(dǎo)給我罵了幾句，我又給下面人罵了幾句，回到桌上，晚飯都快吃完了。

　　爸媽在說著妹妹喬麗的學(xué)習(xí)，我妹學(xué)習(xí)很好，答的倆人很滿意。

　　我往餐桌最遠(yuǎn)那塊看了看，盤子里還剩下兩只紅蝦。

　　我發(fā)現(xiàn)爸媽已經(jīng)吃完了飯，他倆甚至收了筷子，只是坐在桌上閑聊。而我妹碗里也只剩一小口的粥。

　　看來也只有我沒吃多少。

　　我伸長手臂，輕輕抬了下屁股，把那盤里的兩只蝦都拿了過來�？磥硐麓蔚米屛野仲I個帶旋轉(zhuǎn)盤的圓桌。

　　“怎么還有兩只蝦？是有誰沒吃嗎？一共做了幾個��？”
　　我看了下爸媽，隨口問道，這邊已經(jīng)用筷子把蝦頭摘了下去。

　　“是你弟沒吃，他非要留給你，你快吃吧。”我媽溫柔地說。

　　“我弟？”我環(huán)顧了一下餐桌，納悶道：“我弟，他來吃飯了嗎？”

　　坐在右邊的老爸側(cè)過頭疑惑地看著我：“怎么傻了？你弟一直都在啊，飯前還圍著你轉(zhuǎn)呢。你忘了嗎，昨天我還跟你說你二姨一家出門了，把你弟送過來和咱家人一起過八月十五，喏~那邊呢，怎么，今天你弟不鬧你不吭聲，你就看不見他了？”

　　我順著我爸抬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我媽右手邊的位置，也就是剛剛我抬屁股去夠蝦的那個盤子旁邊的位置，不知什么時候，那里也有一套碗盤，吃剩的小半碗粥，七歪八扭的筷子橫在上面，桌上吐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魚骨頭。

　　可是……可是，座位上，沒有人！

　　我心里一驚！

　　“飛……小飛今晚……今晚他一直在吃飯嗎？”我呆滯地看著我爸問道。

　　爸媽一起疑惑地看著我，兩人的眼神盯了我足足有十幾秒。

　　我爸伸出左手拍了拍我的右手手臂，說：“喬宇，你沒事吧？你弟當(dāng)然一直都在啊，今天他老老實實的，你打電話的時候他還問你呢，你看看他，正瞪大眼睛瞅著你呢。”

　　我看著爸媽滿是疑問的臉，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在變白。

　　“這孩子這是怎么了？飯前不都好好地嘛……”老媽神色擔(dān)心地望著我。

　　我已經(jīng)不敢再往對面那個空著的位置看了，那里沒有人，那里真的沒有人！
　　從飯前，到去接電話，到回來，那里始終沒有人，我是知道的。可是，他們都說那里有人！

　　我覺得我自己身子有點(diǎn)發(fā)抖。

　　我往左邊看了看妹妹喬麗，女孩咬著筷子，那神情就像平時她遇到不會做的習(xí)題咬著鉛筆問我一樣。
　　我知道她是在為我擔(dān)心，這種感覺讓我心里揪揪地疼。

　　妹妹喬麗小我十二歲，她是我親妹妹。

　　這丫頭總是扎著可愛的馬尾，腦袋聰明的很，學(xué)習(xí)成績到哪都是第一名。

　　可是老天總是不公的，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我憐惜我可愛的妹妹，所以從小到大，我處處護(hù)著她。在她眼里，我是無所不能的姐姐，她會害怕，會緊張，會不知所措，但是只要有我在，喬麗就會自信大方不懼困難，因為姐姐是她的堅強(qiáng)后盾，是她最可靠的依賴。

　　她或許從沒想到，居然有一天她也會擔(dān)憂起我來，那個無所不能的姐姐也會驚慌失措。
　　我不由地內(nèi)疚起來。

　　“沒事的，姐姐沒事……”
　　我伸出左手拍了拍妹妹的肩，并且努力讓嘴角擠出個和往常差不多的微笑。
　　這個微笑還沒有成型，就僵在了臉上。
　　因為，我的左手穿過了她的肩膀！

　　“啊——唔……”
　　我在剛要喊出一點(diǎn)聲音的時候趕緊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椅子在地板上發(fā)出吱嘎一聲，險些翻倒過去！

　　我感覺到我渾身的血液都要凝住了！

　　和剛才那不敢看過去的空座位不同，這是我從小疼到大的妹妹啊！我雖然心里怕的要死，可還是控制不住地望向她。

　　而她可能是看到我如此古怪的樣子，小姑娘眼里的充滿了膽怯和不安。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愛她的姐姐會驚慌地遠(yuǎn)離她，于是她放下筷子，往我這邊拖了拖椅子，搭在椅子邊的小腿還在空中擺動著往我這邊伸了伸。

　　可是，我看到我那可愛的妹妹，她漂亮的眼睛，她好看的瞳色……正在慢慢地變淡！

　　我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心臟已經(jīng)緊張到不知是否在跳。

　　我死死盯著喬麗的眼睛，在我的視線下，她整張臉的輪廓漸漸模糊，她的雙馬尾越來越短，她嘟嘟的小嘴漸漸沒有了上嘴唇，然后又不見了下嘴唇……

　　直到最后，她全身都淡了去，只剩下右眼的瞳孔！

　　這個瞳孔在空中不斷飄動，隨著她可能會有的動作，可無論她怎么動，這個瞳孔都帶著陣陣擔(dān)憂，緊緊盯著我！

　　我扭過頭，再也不敢往那邊看一眼，即使喬麗那好聽的童聲不斷問著“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從沒有無視過她的問題，可是現(xiàn)在，我不敢回答，更不敢去看！

　　“小宇，你這是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差��？”
　　溫柔低沉地女聲響起，我抬頭望向老媽，此時，她正慈祥地看著我。

　　我覺得我鼻子酸了，我想哭，我媽是待我最好的，無論我在外面多么堅強(qiáng)，可只要在老媽眼前，我就總是個孩子。

　　可是現(xiàn)在，我該怎么對媽媽說我看到的這些？哦不，我該怎么跟我媽說我看不到這些！？

　　“媽，我……”
　　亂七八糟的事在我腦中打著轉(zhuǎn)，我承認(rèn)我是被嚇得變傻了，我不知道怎么跟我媽說，更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那根本沒看到的弟弟和已經(jīng)看不見的妹妹。

　　“小宇，你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順利的事了嗎？你別給自己壓力那么大，你看看你，吃個團(tuán)圓飯都得接電話，你都瘦成什么樣了，你不是說最愛吃媽媽做的排骨嗎，來，再吃一塊，別想工作的事了�！�

　　說完，就看到老媽倒起一塊排骨，她探著身子，越過老爸，夾到我的盤里。

　　看著我媽和藹的笑容，我恍然覺得是不是我真的太緊張了，什么看不見的弟弟，什么消失的妹妹，我這么一個講究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五好青年，能扯這種不科學(xué)的事嗎。

　　有那么一瞬間我真是在想，是不是最近這個項目讓我太累了。這半年忙的這個破項目，真是快把我的身體掏空了。

　　自從獨(dú)自做了項目組長，我不知道掉了多少頭發(fā)，不知道加班加了多少個通宵，作為一個年輕女性，我沒空談戀愛，沒空交男友，沒空保養(yǎng)皮膚，甚至連閨蜜朋友都沒什么時間去約。

　　老媽說的對，我是該給自己減減壓了。

　　我低著頭，抬手扶著額，使勁擠了擠眼睛。

　　老媽的排骨隨著筷尖的一張，掉落在盤子里。

　　“謝謝媽……”

　　我抬眼看著她，她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我長大了，而她也老了。

　　“這孩子，真是的，和媽媽說什么謝。”

　　我媽把探過來的身子靠了回去，伸到我跟前的筷子一同回了去，只是……
　　只是握著那筷子的手……不見了！

　　老媽靠在椅背上，收回的筷子放在了她跟前。
　　這，都是我猜測的，因為，因為我只能看見筷子，她沒有手！沒有手臂！

　　我渾身的汗毛都立著，我已經(jīng)快猜到什么了，我閉上眼，不敢再去看身邊的老爸。

　　“你媽說的對，你啊，接了這項目之后，過的哪像個女孩啊，你看看成天也不好好收拾，你嫌你弟他鬧，看都不看他，你都多久沒給你妹妹講題了？你都多久沒抱過你媽了？是，我也忙，咱爺倆連見面都難，你啊，做完這個項目，趕緊歇歇！這孩子，你說你多大才能讓我和你媽省心呢，哎……”
　　老爸望著我，語重心長的說道。

　　他的金絲鏡框望著我，對，是他的金絲鏡框，因為，他已經(jīng)消失的眼睛，是兩個巨大的空洞！

　　那空洞也許是可親的，也許是慈祥的，但我猜測不到他的眼神，我只能從那兩個洞中看到消失的幽深，那里仿佛能照映出我現(xiàn)在惶恐無措的樣子。

　　看不見的看見！
　　只剩瞳孔的關(guān)注！
　　沒有雙手的擁抱！
　　沒有眼睛的注視！

　　我被溺在一個叫做親情的深潭中，我的家人們正親切地關(guān)心著我，我正被一群我根本看不到的熱切包圍著！

　　這種親情讓我萬分恐怖！

　　我想往后退，可此時椅子好像被釘在了地板上，怎么用力也動不了。

　　我慌了！

　　我感覺到他們都向我涌過來，我感覺到妹妹在朝我伸手，我媽和弟弟朝我走來，我爸也拉著椅子離我越來越近。
　　這些我都看不到的東西，越來越近！

　　我無法呼吸！

　　叮鈴鈴——
　　我手邊的電話響了。

　　我看了眼屏幕，來電的是剛才因為流程節(jié)點(diǎn)設(shè)置問題罵了我一頓的領(lǐng)導(dǎo)。

　　我想看到救命的神兵一樣，我抓起電話，大吼道：“我馬上就去！馬上！馬上——！”

　　我知道身邊的都人看到了我一反常態(tài)地吼叫，我知道他們從聲音中聽出了我的慌亂！

　　我誰也沒有再看！

　　我不想看到那看不見的人！
　　我不想看到那一刻盯著我的瞳孔！
　　我不想看到那沒有手臂的關(guān)切表情！
　　我更不敢對視那沒有眼睛的空洞！

　　我推開椅子，抓起搭在沙發(fā)背上的我的外套，瘋了一樣地沖出家門！

　　“哎~~喬宇~~怎么這么急��？你這……十一什么時候回來吃飯��？你慢點(diǎn)跑~~~”
　　我聽見老媽的聲音，也聽見身后所有人都在問我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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