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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我在由東往西數(shù)第二百二十六窟,雙膝跪地,畫下那女孩微微上挑的眼角,還有兩頰的花鈿。
內(nèi)容標(biāo)簽: 邊緣戀歌 正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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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玉
互動
沈如貞

其它:陳恭讓

一句話簡介:暗戀致命

立意:賺錢真的很難

  總點(diǎn)擊數(shù): 1988   總書評數(shù):16 當(dāng)前被收藏?cái)?shù):137 文章積分:1,879,781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百合-古色古香-愛情
  • 作品視角: 不明
  • 所屬系列: 短篇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13503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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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經(jīng)洞

作者:陸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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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的故事


      【1】
      中秋之后,往來的商隊(duì)就少了。
      胡天八月即飛雪。每年這個(gè)時(shí)候,敦煌這樣好的城,就像被老天爺蓋上一層棉被,要安安靜靜、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呆上那么幾個(gè)月。清早不再被駝鈴聲吵醒,夜里酒肆人影稀疏,吃飽了飯、在街上怪叫亂跑的小孩也被收進(jìn)了盒子里似的,漸漸的都見不著了。
      我推門出來,隔壁的阿叔捻著山羊胡,說:“要冷了!”
      不錯(cuò),可我還得出門。
      出城去總是騎馬。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阿貞把手抄在袖子里,站在門口等我,見了面,先捧上熱茶來:“小師傅冷不冷?”
      我說不,她咯咯笑著說:“下雪了,還不冷?”
      我并不怕冷,只擔(dān)心天氣嚴(yán)寒,凍硬了我的筆尖。朱砂紅,青菜綠,阿貞站在我邊上,道:“小師傅功夫真好,手也不抖!
      我說:“吃的就是這碗飯!
      她又笑,笑完了蹲在墻角,袍子拖到地上,沾了塵土。
      “地上臟。”
      “我不怕。”
      “蹲著不雅!
      “你管不著。”
      我站在梯子上頭,低頭看她。她單手托腮,眼睛是紫葡萄一樣的水潤,頭發(fā)比烏檀木更漆黑。
      “小玉,我要成親啦!

      【2】
      延豐六年,隨祖父初來敦煌時(shí),我剛滿八歲。
      人說祖父在京中是有名的畫師,但那時(shí)我還不懂事,不曾知道他在大相國寺的墻壁上描繪維摩詰時(shí)是個(gè)什么模樣,只知道有記憶起,家里的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六歲時(shí)父親病故,祖父帶我走出那個(gè)種著柳樹的小院子,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長安。
      順著河西走廊,走過白馬寺,走過大雁塔,走過祁連山,祖父帶我走進(jìn)另一個(gè)小院子。
      這里好,沒人認(rèn)識咱們。
      他總這么說。說了七年,每天都要講上兩三回,說著說著,就死掉了。
      我把他葬在城外,背起他的刀筆水彩,走進(jìn)了石窟。
      祖父和我都認(rèn)為,繪壁畫這樁事業(yè)極好。不必和外人打交道,善男信女打千里外集資供養(yǎng)佛祖,我們拿一筆小小的錢,將他們畫到壁上。河南的僧尼佛徒洋洋灑灑集了百人,這百余身佛像讓我貓著腰畫了足足兩個(gè)月,單是“一心供養(yǎng)”便寫了好半日;又有清河王氏,千里迢迢托人送來銀錢開窟造像,千萬囑咐窟里的壁畫須趕在年前完工,圓他們的功德,銀錢給得足,便是這樣無理的請求,也能勉力實(shí)現(xiàn)。
      阿貞總說我掉進(jìn)錢眼里,可見她沒吃過錢的苦。
      我十歲隨祖父來這里畫像,那是夏天,風(fēng)清云淡,她隨母親來禮佛。
      沈家是富商,生意從長安做到河西,夫人戴了珍珠項(xiàng)鏈、紅寶石耳墜,榮華富貴光彩照人,阿貞卻像個(gè)小破爛。我提水來洗筆,她蹲在墨彩未干的墻腳,扭頭問:“這畫的是誰?”
      是你,阿貞。你父母出了萬貫銀錢,開窟造像,要我將你家里上下十?dāng)?shù)口人都繪上去,求的是功德無量,是萬世留名。那是我第一次見你,見了你,我就知道該怎么畫了:用最烏黑的墨暈染你如云般野蠻伸展的發(fā),用最細(xì)最細(xì)的筆尖描繪你嘴唇的線條、你微微上挑的眼角、還有兩頰的花鈿。
      她叫我騎馬去關(guān)外,我說不去,還得干活。
      “蔣玉,你真無趣!
      她不知道,我口袋里半分余錢也沒有,做一日吃一日,手?谕,和她不一樣。
      上元節(jié)前,她從胡人鋪?zhàn)永镔I來杯子,說是皇帝用的玻璃杯,亮晶晶,好漂亮,問我喜不喜歡,喜歡就送給我。我搖搖頭說不要,她生氣,竟當(dāng)場把杯子摔碎了,只說:“你要是不喜歡,我買來有什么用?”
      說著就扭頭跑掉。
      我舉著筆墨油彩,只恨不能再生出兩只手來,慌忙間都丟在地上,也踢踢踏踏地跟著跑出去,她并未走遠(yuǎn),就蹲在洞窟外頭,見了我,抬起頭,眼里有淚:“你不是不要么?”
      “我要的,我要的!
      有僧西游,臨行前藏經(jīng)于洞窟,囑托我時(shí)時(shí)照看、莫讓人偷了去。阿貞笑他寒酸,這些破紙丟在路上也沒人要,我瞪她一眼,她又立刻噤聲,不一會兒攀住我的手臂:“這個(gè)洞窟倒是再好不過,隱秘得很。”
      我就把她的玻璃杯藏在這里。

      【3】
      祖父飲酒多年,身體不好。先是多痰,然后是夜咳,再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白日里也起不來,終于有一天,他不再同我一起騎馬出城。
      于是我每隔五天回來一趟,帶來食物和錢,幫他燒上一大鍋熱乎乎的洗澡水,在家睡一夜;臨走前給鄰家阿叔幾個(gè)錢,托他留心家里老人,莫等他涼透了,我還不知道。
      阿貞又來尋我,送我漂亮的骰子,說是她父親去長安,帶來最時(shí)興的玩意兒,那里的孩子都愛玩,我說我不要,她又一把塞進(jìn)我的口袋。
      “你祖父還好么?”
      “病了!
      “嚴(yán)重么?有沒有請郎中?要不要我請郎中去看看?”
      她的問題像連珠炮,我無力招架,連連說:“請了,還好,正在吃藥!
      過幾日她又來,這回帶的是書冊,說長安的叔伯寄來試卷,是最最一流的詩人寫就!澳侨诉去我伯父府上拜會呢,求他給一個(gè)官職,我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不然如何要求人?”
      “興許是家里貧寒,沒有人脈,不去搏前程,哪來機(jī)遇?”
      她總是完全不在意我的譏諷和反駁,又抓住我的袖子:“那你喜歡不喜歡?喜歡的話,我叫他再寄來?”
      阿貞沒有再來。冬天來了,她母親舊疾復(fù)發(fā),想去暖和點(diǎn)的地方過冬,舉家遷往蜀地。走得突然,臨行前她只來得及叫家中老仆給我送來一幅畫,說是剛開始學(xué),送給我當(dāng)個(gè)禮物,希望我不要嫌棄。
      打開來看,紙面雪白綿軟,花大價(jià)錢用絹布裝裱整齊,她用筆胡亂地在上頭畫個(gè)圈,旁邊寫一首打油詩:“師傅年紀(jì)小,沒頭也沒腦。何事惹煩憂?總是嫌我吵!

      阿貞走的第十天,有人從城里捎信給我,要我回去一趟。
      天快黑了,外頭開始下著零零碎碎的小雪,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刻刀刮過。我的馬也老了,一路跑得氣喘吁吁,堪堪在城門關(guān)閉前闖進(jìn)去,飛奔過空無一人的長街,飛奔過曾有胡姬巧笑倩兮的酒肆,飛奔過阿貞家高大的朱門和石獅。
      我的手被凍僵,去年冬天生過的凍瘡疤痕又癢又痛,幾乎抓不住韁繩。我的腳像兩只大饅頭,腫脹麻木,每走一步都好似踩著荊棘。我的嘴唇干裂,粘在一起,終于張開來,嘴角竟然撕裂,流下鮮血。
      眼前是一片殘?jiān)。家里的房子倒了,祖父就躺在下面?br>
      【4】
      我把祖父葬在城外。
      洞要掘得深,天冷了,狼沒處尋食,要是埋得淺,說不好會被挖出來吃掉。碑要立得矮,曠野風(fēng)大,又有沙,立得矮才不容易刮壞。四季衣裳,一季總要帶上三件,統(tǒng)統(tǒng)都疊好了放進(jìn)棺中,剩下的只等頭七,一并燒了。
      我也沒有了家。
      這小院是七年前剛來敦煌時(shí)祖父買下的,花光了他身上幾乎所有的錢,我們吃了兩個(gè)月咸菜饅頭,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才算攢下點(diǎn)家當(dāng),現(xiàn)如今地還在,但我并沒有錢在這上面建房。
      背著我的筆墨、當(dāng)季的兩件衣裳、還有祖父的一件破衫,我住進(jìn)了莫高窟。南面是千佛洞,萬人朝拜;背面是住家窟,僧侶和畫工們在此飲食起居、生老病死。有僧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這里禪修,沒熬過這個(gè)冬天,就在洞窟里悄悄地死去。
      四月,有人從涼州來,帶來一簍書信。
      “冬天冷,驛站那小子忘了!
      他這樣解釋,前言不搭后語,我不以為意。夜里在燈下展開來讀,上頭的字龍飛鳳舞:今日到了甘州,有人請我爹爹吃席,真好笑,請他吃大西瓜。今日到了涼州,外頭下雨,冷得很,不知道敦煌冷不冷?蘭州,蘭州沒什么好玩兒的,倒是看見了大河,有人扎筏子,怪有意思的。
      落款往后過了一段時(shí)日,上頭寫道:長安真是漂亮,蔣玉,你也應(yīng)當(dāng)來長安看看,好男兒走四方。
      那天晚上,多年不見的故鄉(xiāng)回到了我的夢里。
      四月,長安的細(xì)柳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發(fā)出新芽,春雨潤如酥,夜里躺在床上,能聽見萬物生發(fā)。我們一家住在小院里,母親在窗下種下迎春花,父親先是考學(xué),做了一個(gè)小小的官,很得意的樣子,突然有一天臉色慘白地回來,萬分驚懼,一病不起。
      童年像幼時(shí)在集市上見過的走馬燈,迅速地轉(zhuǎn)過,急轉(zhuǎn)直下,接著就是遠(yuǎn)行。我們跟著馬幫走過劍南道,路過大江大河,來到這個(gè)邊陲重鎮(zhèn)。祖父說咱們在這里就挺好……我來教你手藝,將來可以養(yǎng)活自己……
      我走不了四方。我在這里,吃一日做一日,走不出這片石窟。阿貞不是男兒,卻有男兒膽色,我夢見她持長劍、騎白馬,日行百里,山水迢迢,替我走遍這天下。

      【5】
      再次見到阿貞,我們都是長大了許多。
      她和母親在蜀地住了一年多,迅速地從一個(gè)女孩子長成美人。十八歲的女孩子在長安已經(jīng)可以當(dāng)別人的母親,邊鎮(zhèn)民俗雖不同,她父母也有一番打算。
      “那人,那——么高,那——么壯,笑起來又蠢又笨,好丑!”她氣呼呼地說。
      有僧人托我尋一卷經(jīng)書,是前朝人留下,藏在不知哪個(gè)洞窟里,我一一貓著腰鉆進(jìn)去翻找,滿頭滿臉都是灰土,阿貞伸手想幫我擦掉,一抹,反將灰都抹開了,一張臉只剩眼白。她哈哈大笑:“小玉,你看看你!”
      我哼了一聲。她又湊上來:“我?guī)湍阏!?br>  “那么高,那么壯,有什么不好?多有男子氣概!
      阿貞愣了,頭上的珠釵閃閃發(fā)亮,兩頰迅速揚(yáng)起紅色,神色惱怒:“我就討厭人又高又壯,又不是豬,等著宰來吃!”
      這話說得粗俗,我也笑起來。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說給你母親聽,叫她給你找個(gè)如意郎君。”
      她坐在門口,兩條腿晃悠來晃悠去,背對著我說:“我就愛手長得漂亮的。”
      我看見自己的手。骨節(jié)粗大,長滿凍瘡,還有刻刀留下的傷痕。“手漂亮有什么用?”
      “他的手指像豬肉腸!”她又氣又惱,“偏偏爹爹說,那是他友人家的兒子,叫我客氣,哼!”
      我才知道,那位豬肉腸千里迢迢從長安追到了這里。
      正是六月,白日里烈日當(dāng)空,樹蔭下卻涼快極了,還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在洞窟深處的沙里埋了瓜果,只等阿貞來。站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她棗紅的衣裳、漂亮的小馬,身后揚(yáng)起大團(tuán)的黃色沙塵。一人一馬漸漸地近了,我瞇起眼睛,看見黃沙中沖出一個(gè)陌生人。
      在這樣的地方,好難得見到一位美男子。美男子身長八尺,風(fēng)神俊秀,從馬背上翻身下來,朗聲笑道:“我算是知道阿貞為什么不樂意帶我來了!
      他是長安人,出生在那座煙柳如云的城市,隨父親去各地赴任,最終又回到長安。他們在蜀中相遇,他父親和阿貞的爹爹是同鄉(xiāng)。
      他走過一窟窟壁畫、造像,彎下腰細(xì)看,說:“小師傅這樣好的手藝,不該埋沒在此地!
      “我祖父說,有一門手藝養(yǎng)活自己就可以了!
      “這樣的手藝若是放在長安,必定能讓您成為達(dá)官顯貴的座上賓!
      阿貞橫插在我們當(dāng)中:“小玉不稀罕!
      他笑了:“阿貞,人家有嘴,如何要你來說話?”
      她氣得滿臉通紅。
      我輕聲說:“祖父過世不足三年,我不會遠(yuǎn)行!
      他把一枚玉玨放在我手心:“那你什么時(shí)候來長安,可以來我家找我!
      他姓謝,叫什么我并不知道,阿貞也沒有告訴我。她整日整日往外跑,騎馬飛馳在城郊的黃土小道上,烈日當(dāng)頭,曬得像個(gè)黑猴子,只盼那姓謝的放過她。終于有一天在外面曬到中暑,剛進(jìn)家門,整個(gè)人就頭朝下栽倒在地,她母親氣得說不出話,勒令全家不準(zhǔn)放她再出去。
      夏天快要過去了,清晨有了涼意,很快就將是秋天,接著,敦煌的嚴(yán)冬又要來了。我照例早起清洗畫筆,聽見有人在外面叫我,是托我尋經(jīng)書的和尚,說有人找。
      是送玉的謝家兒郎。他特意起早來城外,同我道別。“要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才能相見!彼f,“阿貞托我?guī)|西給你!
      是一封信和一個(gè)小金墜子,信里寫:送給你!別被這小子騙了。
      我笑起來。他觀察我的神色,道:“又在罵我,是不是?”
      “沒有!
      他并不在意,笑了笑說:“這里太苦了!
      “還好!
      “她真無禮,是不是?”
      我知道他在說誰!澳悄悴灰⑺。”
      “可我偏偏喜歡!彼像R,突然低頭又看我,說:“小師傅看著像故人!
      “我家里祖籍在長安,但很小的時(shí)候就離開了!
      “難怪!
      “長安的柳樹……”我突然不知道該問什么。
      “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我不再回答。他笑著說:“來日方長,來長安找我吧!
      兩個(gè)月后,敦煌迎來初雪。阿貞頂著寒風(fēng)來,凍得兩頰通紅,手指冰冷,我燒了熱水給她暖暖身子,她捧著茶碗,咕嘟咕嘟一氣喝到底,放下茶碗,她說:“小玉,跟你商量件事!

      【6】
      “我們半夜走,天亮前就能到瓜洲,跟著馬幫南下,去劍南道,一個(gè)月肯定能到!彼统龊砂牙锩娴臇|西統(tǒng)統(tǒng)倒在桌上,一一清點(diǎn),“這些都是好典當(dāng)?shù)耐嬉鈨,小件的金銀珠寶,要是錢不夠了就當(dāng)東西,你看怎么樣?”
      “……不行!
      “為什么不行?”
      “你叔父在甘州做官,我們南下必定經(jīng)過甘州,你父親請人連夜送信過去,我們連關(guān)隴都出不了!
      “那么走這條!彼霉P在地上胡亂地畫,“我們跟著他們走到這里,自己翻山過去,不行么?我聽人說可以走!
      “山上多野獸,我們兩個(gè)人,走不出來。”
      “那么,”她眼珠亂轉(zhuǎn),“那么我們?nèi)ニ槿~……我們家在碎葉還有房子……”
      她已經(jīng)昏了頭,主意一個(gè)比一個(gè)爛,嘰里呱啦地說著,說到最后,突然流下淚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小玉,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我就完了!
      謝家在京里做官,千里迢迢寫來書信求娶,十九歲的沈如貞從未想到這一日來得這么快。她熱愛華服美玉、長安城煙雨般的細(xì)柳,卻更愛家中的棗紅色小馬,還有廣闊天地,要她去做貴婦人、官太太,不如叫她去死。
      她抹了抹臉站起來,“蔣玉,你心里有沒有我?”
      十九歲的蔣玉,眼瞼線條像古畫里的佛,柔柔地向兩邊拉開,然后輕輕往上一勾,憑空多了些媚意,可兩粒眼珠汪著水,總有慈悲,雙手似佛祖菩薩,向上攤開,好像在說:阿貞,我沒有辦法。
      這樣的蔣玉坐在桌邊,手還捉著畫筆,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過了,墨水在筆尖凝結(jié)成珠,污了青灰色的袍子。蔣玉輕輕地說:“你不明白!
      她咬了咬嘴唇,問:“我叫爹爹給你謀個(gè)差事,最好是替他跑西邊的生意,然后你帶我一起去,這樣誰都管不著我們,好不好?”
      她的小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伸手擦掉她的眼淚。
      “阿貞,我這一雙手,連自己也托不起!
      她依然半蹲在他面前,懇切的表情像凝固在臉上,突然暴起,一把拽住他脖子上的吊墜:“把這個(gè)還我!
      從小到大,她說什么,他都會照做。這次果然也不例外,他低下頭,乖乖地把繩子解開,金做的小小掛墜輕巧地落在她掌心。她滿臉是淚,咬牙切齒地說:“你最好別后悔。”

      【7】
      第二年秋天,我有了一只狗。
      天色暗了,我與和尚對坐著煮粥,門外隱約傳來嬰兒哭泣聲,和尚放下筷子跑出門去,不一會兒捧回一只毛茸茸的小玩意兒:“一窩生了太多,母狗養(yǎng)不活,只好丟掉幾只!
      原來幼犬吠叫和人類嬰兒這樣相似,我覺得新奇,低頭撥弄小狗肉乎乎的爪子,和尚又自說自話:“沈家小姐嫁人了,你知道么?”
      “知道!
      “去看了么?”
      “看什么?”
      “好多人,好熱鬧,敲敲打打地送她出門。”
      “沒!
      “真該去看看!
      不知是在勸我,還是在感慨自己錯(cuò)過了如此盛宴。我拿衣袍兜住小狗,“不關(guān)我們的事!
      我還是住在窟里。這兩年從甘州、涼州來造像開窟的人越來越少,畫工久無進(jìn)項(xiàng),前前后后走了好些人,僧人卻依然在此苦修,每天傍晚,北山升起裊裊炊煙,我就收拾東西回去,這里就是我的家。
      現(xiàn)在這個(gè)家里多了一位毛茸茸的小友。
      和尚勸我說被母狗扔下的小狗多半活不成,我不信邪,拿銀錢去附近農(nóng)家換來羊奶,就這么點(diǎn)吃食,竟然也把狗養(yǎng)活了。不出半個(gè)月,狗已經(jīng)可以開始吃肉喝湯,噔噔噔地跑來跑去,白天總不見影,到了飯點(diǎn)卻能準(zhǔn)時(shí)出現(xiàn);下雨天、大風(fēng)天則絕不往外跑,我盤腿坐在地上描一尊人像,狗趴在我的身邊,輕輕打鼾。
      “活下來了。”我對和尚說。和尚看我一眼:“好哇!
      “你是出家人,為什么沒有慈悲心?”
      “我是出家人,更知道有情皆孽。”
      強(qiáng)詞奪理。
      我問他俗家姓名,他只說他叫塵空。
      “可曾去過長安?”
      “延豐四年,隨師父在長安講學(xué),在大相國寺見一施主畫像題字,行云流水,鐵畫銀鉤。”他看著我說,“是你祖父!
      小狗蹭蹭我手心,鼻尖濕漉漉,鼻息像嬰兒。
      和尚指著狗說:“傻子!
      我的狗就叫傻子。
      傻子長到六個(gè)月,已經(jīng)是一只頗為成熟的少年犬,白日里更不見影,早出晚歸,不知在外有何營生。和尚說:“知慕少艾!笨晌蚁駥こ8改福粦n心它受風(fēng)吹雨淋。
      突然有一日,和尚指著它的耳朵說:“你看。”
      “什么?”
      “豎著的!
      我端著飯碗:“怎么著?”
      他愣了半晌,撫掌大笑:“蔣玉,你養(yǎng)了只白眼狼!”
      傻子不知道我們說的就是它,在我身邊躺下打了個(gè)滾,滾進(jìn)我懷里。
      “狼養(yǎng)不熟的,長大了就該跑了。”
      “那就跑吧。”我輕聲說。燭影搖曳,把我們兩人的影子都拉得瘦長而蒼老,“跑就跑吧!

      次年四月,一個(gè)普通的春日,我的傻子早上跑出家門,就再沒有回來。
      起初我想,它是貪玩誤了飯點(diǎn),最多到半夜也該回來了。蠟燭燒到末,我想應(yīng)該是天色暗了,它看不清路,天亮后自然會回來的。再往后我想,大約是它跑得太遠(yuǎn)了……不是傻子么?它很傻的。
      我在家又等了一個(gè)月。等到五月,我對和尚說:“傻子不會回來了!
      “那你還在等什么?”
      “不等了!
      第二天,我收拾東西,帶著兩件袍子、我的畫筆刻刀,牽著一匹老到很快就要死掉的馬,離開了敦煌,就像我來時(shí)那樣。那年我八歲,牽著祖父的手走進(jìn)洞窟,滿目金光爛漫,是河西的貴族人家斥資萬貫,要把功德和慈悲鐫刻在石上,一百年不變,一千年不化,萬古流芳。

      【8】
      “蔣師傅這樣好的畫工,就算放在長安,也算得上大家之作!
      陳恭讓將手背在身后,嘖嘖嘆道,說著又問:“師傅今年幾歲?”
      “二十六!
      姓蔣的畫師有一雙畫中佛陀般的眼睛,線條纖細(xì)、溫柔慈悲,脊柱被常年背負(fù)的重物壓彎,微微歪向左側(cè),于是左邊肩膀就略高了點(diǎn),行路也不便,走得急的時(shí)候難免一腳深一腳淺,總讓人疑心他是跛足。
      他在杭州出名,最初是因?yàn)樯剿碌谋诋嫛I肆邌,只肯出極少的錢,請寒酸畫工來畫上幾筆,卻有當(dāng)?shù)厥考澤仙蕉Y佛,無意看見,以為至寶。那以后,杭州就多了一個(gè)有名有姓的畫師。
      陳恭讓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友人家中,他被請去繪一張觀音相,掛在老夫人的佛堂里,友人在屏風(fēng)后指著他道:“你不知道,他如今是紅人!
      就這么認(rèn)識了。
      杭州城里多的是文人雅士,十個(gè)里頭總有九個(gè)號稱自己此生摯愛翰墨書畫,“倘若今天西湖發(fā)大水,從里頭撈上十個(gè)人來,五個(gè)是畫家,三個(gè)是詩人,還有一位能寫風(fēng)流戲本子。”這話說得刻薄,可陳恭讓有這種本事,再刻薄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總也不叫人惱怒,反而覺得親昵又活潑。
      蔣玉只笑笑,很配合的樣子,手上的活從不停下。陳恭讓覺得無趣,又在邊上坐下,喝一口茶,食半塊酥,末了道:“蔣師傅,你知道他們說你什么?”
      這話有奇效,小師傅終于肯抬頭看他一眼,木木的,仿佛花了好些功夫才聽懂:“說什么?”
      “說你從前當(dāng)過和尚,是還俗來的!
      “胡說八道!
      陳恭讓來勁了,湊上來又問:“那你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小師傅正拿最細(xì)最細(xì)的狼毫小筆勾描金線,屏氣凝神,恍若未聞。筆尖如垂柳枝葉劃過湖水,渾身除了一只右手,僅有眼睫微微顫抖,似被八月的風(fēng)吹動。陳恭讓看得出神,只聽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說:“敦煌!

      陳恭讓漸漸地、漸漸地喜歡上這位小師傅。
      蔣玉是今年春天來的杭州,這之前他去過金陵,去過徽州,總是身無分文、窮困潦倒。他住在近郊一處民宅里,陳恭讓去過一次,茅檐低矮、四處透風(fēng),陳恭讓簡直懷疑蔣玉是遭人騙了,搖著扇子上前道:“蔣師傅,你每個(gè)月的租錢是怎么付的?真有人來向你收?”
      蔣玉正在煮茶,聞言愣愣地答:“自然要付的!
      “可曾看過地契?可曾去有司打聽?”
      那小師傅眨了眨眼,全然無知。陳恭讓感嘆:蔣玉啊蔣玉,可真是璞玉渾金,這輩子怕是都沒見過惡人,興許見過,可他不知道自己受了騙,自然也不識得那是惡人。
      次日便硬拽著蔣玉去找屋主,又是哄又是嚇,那人給問得狼狽不堪,前言不搭后語,顯然蔣玉是挨了騙了:這分明是處無主荒地,小蔣師傅白白給那流氓交了半年的租。
      蔣玉倒是沒說什么,從外頭回來,鄭重地遞給他一個(gè)包裹:“我沒有別的東西好謝你,這是早年在敦煌時(shí)畫的像,人人都說好,我不知道哪里好,但望你喜歡!
      是一幅畫卷,畫的卻是仕女,眉眼彎彎、笑意嫣然,慈悲如佛陀,又柔美似仙侶。
      “杭州還是小地方,蔣師傅這樣好的畫工,倘若去長安,前途無量。”
      蔣玉突然問:“你去過長安么?”
      “少時(shí)在太學(xué)里讀書!标惞ё屝χ,“可惜功課不佳,也不知為官之道,最終還是這里好。”
      “你是被貶的?得罪人了?”
      蔣玉身上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憨直,饒是陳恭讓曉得他說話的秉性,聽到這里也險(xiǎn)些噴茶:“……在哪做官不是做?”
      “真是被貶了!笔Y玉自言自語。
      “蔣師傅,人家說你是廟里的和尚,是有緣故的!
      “什么緣故?”
      蓋因你對俗世這一套,完完全全是一竅不通。
      陳恭讓笑得直不起腰。半晌,答非所問:“蔣師傅,杭州好不好?”
      “好。”
      “較之敦煌何如?”
      他遲疑了一會兒,仿佛真是很認(rèn)真地在考慮這個(gè)問題,最終舔了舔嘴唇,道:“都好!

      【9】
      消息是次年三月到來的。
      皇城來的書信由人快馬加鞭,一路從北方傳來南方,比春風(fēng)更快,等知府大人新官上任,陳恭讓早已提前一步替他收拾好了宅子庭院、仆媵用人。蔣玉去找他,他興致勃勃地拿出圖紙來指給他看:“我那位同窗最愛竹,我在里頭圈了這么大塊地。”
      蔣玉道:“你們也算是同道中人,都被貶!
      陳恭讓用胳膊肘杵他:“掃興!
      那位大人說是他早年在太學(xué)里共用一張書案的朋友,二十歲上下風(fēng)光得意,不料時(shí)運(yùn)流轉(zhuǎn),一朝從天子門生跌落成泥,遙遙地給從長安也攆來了這里。“改日介紹給你認(rèn)識。他為人曠達(dá)風(fēng)趣,你也一定會喜歡他。”陳恭讓這樣說。
      蔣玉一聲不吭,看著窗外的桃花發(fā)愣。
      他對這些事從來都不感興趣。哪里來了巨賈,出千貫銀錢求購一張佛像,哪里又來了顯貴,差人日夜蹲在茅屋前邀他去府上做客,他一貫?zāi)救粺o知,只覺得吵,一不做二不休搬進(jìn)陳恭讓家里。陳家宅院深深,無人來擾,正好合了他的心意,從早到晚只知畫畫、吃飯、發(fā)呆、睡覺。
      “你這樣,我真擔(dān)心你活不長久!
      “還行。”蔣玉幾乎是體貼地寬慰他。
      陳恭讓只得搖頭。
      清明前后,少年同窗終于到了杭州。安頓好妻小,打掃凈房屋,帶著禮物登門拜訪。蔣玉只推說睡得不好,不樂意見人,照例躲在屋里,陳恭讓從不勉強(qiáng)他。
      外頭落著小雨,筆尖也濡濕。有幼童咯咯笑著從檐下跑過,想必是手腕上綁了鈴鐺,叮鈴叮鈴地響,婦人在后面低聲疾呼,只怕孩子摔倒。
      蔣玉推窗去看。
      南山有千佛洞,供奉前朝今世萬千佛陀造像。那還是在十幾年前,河西的富貴人家熱衷于開鑿佛窟,一家上下十?dāng)?shù)口,通通都畫到壁上去,畫匠用朱色描繪婦人檀口,用金絲勾勒衣角鑲邊,絲綢裙擺如波濤。蔣玉在由東往西數(shù)第二百二十六窟雙膝跪地,畫下那女孩微微上挑的眼角,還有兩頰的花鈿。
      那婦人拿扇子遮住半邊臉,半晌,叫他:“小玉!

      【10】
      “不是說杭州很好么?”
      “是很好。”
      “那還走?”
      “想去別處看一看!彼斐鍪郑岩粋(gè)沉甸甸的小包袱放在桌上,不看對方的眼睛,“這個(gè)給你。”
      陳恭讓掂了掂。蔣玉靠畫畫攢下這筆錢,拿來付他的租。
      “出門在外不窮游,”陳恭讓把包袱塞到他懷里,“改日再見時(shí),記得把路上見過的好風(fēng)景都說給我聽。”
      蔣玉愣住:“你也要走?”
      “西北有戰(zhàn)事,糧草先行!彼p描淡寫,末了頗為得意地補(bǔ)充:“早年太學(xué)生有入衙門實(shí)習(xí)歷事的,我在戶部,是一等一的好算手。”
      這樣風(fēng)流倜儻、不著邊際的人,竟然也做過一番事業(yè),雖然短暫地被趕出了那座皇城,眼下有了機(jī)會,又立刻牢牢抓住,要快馬加鞭、殺回他的戰(zhàn)場上去。
      “什么時(shí)候走?”
      “明天。坐船去蜀中。”
      一大早就要走,天都還沒亮,陳恭讓那么貪睡的人,竟然起得比他更早,拿一桌子吃食糕點(diǎn)把他塞得頂飽,還叫人包了兩塊桂花糕,只怕他路上餓著。兩人并肩走著,石板路上凝著露水,蔣玉腳下一滑,險(xiǎn)些跌倒,還好陳恭讓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蔣師傅,不如跟我去長安吧!
      “……不去!
      陳恭讓早知道他會這樣回答,搖了搖扇子,突然長長嘆了口氣。蔣玉當(dāng)他是失望了,奈何嘴笨口拙,絞盡腦汁只擠出一句:“……以后去長安的時(shí)候,一定找你!
      陳恭讓知道他誤會了,可見他滿面窘迫,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到彎著腰走不動道,笑到蔣玉已從莫名其妙到了面帶慍怒,這才收斂,直起身來卻說:“蔣師傅,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請說!
      “小時(shí)候住在洛陽。那時(shí)候有好些胡人來洛陽做生意的,女孩子都愛穿胡服,上元節(jié)打扮成俊俏兒郎,成群結(jié)隊(duì)地出門玩耍。我家里的姐姐也愛穿,只說這樣打扮多俊!
      蔣玉抬頭看他。
      “蔣師傅你熟讀經(jīng)書,能不能告訴我,觀世音菩薩,云何游此娑婆世界?云何而為眾生說法?”
      “應(yīng)以佛身獲救度者,現(xiàn)佛身為其說法;應(yīng)以居士身獲救度者,現(xiàn)居士身為其說法;應(yīng)以比丘、比丘尼身獲救度者,即現(xiàn)比丘、比丘尼身為其說法。”
      “那蔣師傅是為了救誰度誰,才以男兒身行走世間呢?”
      陳恭讓扭頭,四目相接時(shí),兩雙眼睛都是清明透徹,像春日里九溪的山泉水。
      “蔣師傅,跟我去長安吧!
      遠(yuǎn)帆近了,天邊浮現(xiàn)魚肚白,有船夫高喊著號子,蔣玉松開十指,掌心已經(jīng)被指甲掐破,留下血印子。
      “……不。”

      【11】
      八歲那年,祖父帶我離開長安。
      他把母親給我做的襖裙焚毀,把丁零當(dāng)啷的釵環(huán)丟進(jìn)家門外的水塘里,把我的頭發(fā)剪短,留下一綹埋在院中的柳樹下,我問他還回來么,他卻說不了。
      “那么頭發(fā)會長出來么?”
      “會的。”
      從此我是他的小孫兒,老畫匠的徒弟,一日日,一年年。莫高窟里沒有女工,只有苦修僧侶、粗野漢子,還有漫天黃沙。二十六年,我不曾識得脂粉香味,不曾著過釵裙,不曾像我的阿貞,用大紅胭脂,將嘴唇勾勒。
      要做工才能養(yǎng)活自己。這是從小祖父教導(dǎo)我的話,我牢牢記在心里,一根畫筆、一方硯臺,就像我的刀和劍,沒了這兩樣,我什么都不是。
      離開杭州兩千里,那些話依然常常地出現(xiàn)在夢里。
      我們半夜走,天亮前就能到瓜洲,跟著馬幫南下,去劍南道……說著她把兜里的金銀珠寶都嘩啦啦抖出來,捧到我跟前,幾乎懇求,忽然又噙著淚,惡狠狠地說:你最好不要后悔。
      我怎么會后悔?
      我的阿貞穿著絲綢衣裳,烏發(fā)如云,挽作婦人髻;碧玉雕刻成吉祥如意紋,換了別人是艷俗,佩掛在前胸,只覺得是富貴驕女。她看著我說,小玉,你怎么來這兒了?
      謝家世代做官,再怎么貶也不過搬到江南來。住進(jìn)隔壁三天,行李家什依然浩浩蕩蕩地被人從門外運(yùn)進(jìn)來,傭人家仆里里外外地跑,她那樣富貴、那樣?jì)赡,不必動一根手指?br>  我又怎么會后悔?
      她不再和我說話,我也不能再住下去。
      蜀中好極了,氣候濕潤、滿目綠植,是我從八歲起在敦煌從未見過的。聽人說有詩人從長安來,一路遠(yuǎn)游,寫下瑰麗絢爛的詩篇,我慕名去送拜帖,可這里沒人認(rèn)識我,家仆只道我穿著寒酸,忙不迭地趕人。
      “蔣師傅的觀音忒多情,蜀人看不中。”寺里的和尚說。
      我又過上養(yǎng)不活自己的日子。
      入冬之后,這里就變得又濕又冷,在屋子里烤火都暖和不起來,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像到下輩子都下不完。早年在莫高窟生出的凍瘡像蟄伏已久的獸,瞅準(zhǔn)了時(shí)機(jī)蠢蠢欲動,十根手指有六根腫成了小蘿卜,不要說畫畫,連筆都捉不住。
      和尚好心,讓我住進(jìn)寺里。我說可以幫他們畫畫,他們雙手合十,說:“施主照顧好自己,不要死掉就可以!
      這個(gè)冬天就這樣過去。
      元月后,收到陳恭讓寫來的信。信里說他在長安買了一處極好的宅院,就在城里最最繁華的地塊,上元節(jié)時(shí)熱鬧極了,小姐們坐馬車出行,在窗邊掛長長的流蘇,隨著馬蹄起落,搖曳生姿。
      我仿佛看見陳恭讓搖著扇子在我跟前:蔣師傅,你說說,這么好的地方,你為什么不來呢?
      我不知道。只知道茅檐低小、窗沿漏風(fēng),我一夜沒睡好,次日就開始高燒,嚇得和尚趕緊給我請大夫去,也不要錢,只說:“蔣師傅病好之后,送我一幅畫吧!
      三月,有客從齊州來。那是和尚的舊友,早年故鄉(xiāng)鬧災(zāi),兩人一起收拾包袱上路,不知道哪里就走散了,一人南下遁入空門,一人北上行商,如今拖家?guī)Э诘貋砹耍娏嗣婢痛罂,說竟不知天下之大,還能讓我找著你。
      和尚做了素齋,客人圍著爐子燙酒,說想看看我的畫。卷軸推開,上頭是我去年剛來這里時(shí)畫的山水,從前不會畫,后來讀了詩,突然就會了,只可惜寫詩的人不愿意見我。
      客人說:“小師傅,在這里不覺得埋沒了么?”
      “無所謂埋沒,只是養(yǎng)不活自己。”
      “你應(yīng)當(dāng)去長安啊,洛陽也行。這里的人,對這些沒興趣!笨腿苏f,“長安的大人們都好你這一手。”
      “齊州風(fēng)景好么?”
      “唔,還行!
      “冬天會下雪吧?”
      “會啊。”客人張大嘴,胡須浸進(jìn)酒杯里,“你要去齊州?”
      “想去會下雪的地方!

      清明前后,又收到陳恭讓寫來的信,說長安的柳樹都發(fā)新枝了,像綠云一樣籠罩著整座城市。蔣師傅你若是在這里,我就帶你去高樓上飲酒吹笛,多么風(fēng)流快活呀。
      筆鋒一轉(zhuǎn),又說:謝家夫婦也回長安了。戰(zhàn)事吃緊,謝家父子一個(gè)都跑不了,都得上邊疆去,蔣師傅你若是要跟他們道別,現(xiàn)在就得出發(fā),保不齊什么時(shí)候就開拔了。
      長安城,一座長久以來存活在童年記憶和眾人口中的城市,熟悉而又久遠(yuǎn)。若是陳恭讓在面前,說不定我會告訴他:你知道么,城里某個(gè)宅子的后院里,有我埋下的一綹頭發(fā)。這樣說來,我從來沒離開過那兒呢。

      我開始給人做活,什么都做,比如去書局幫人刻版印書,或是畫一些小人畫,勉強(qiáng)地?cái)下一些錢,邊數(shù)邊盤算自己能走多遠(yuǎn)。有時(shí)晚上回來還幫人抄書,和尚看不過去,怕我把眼睛熬壞,硬是把蠟燭都拿走了。
      “真是掉進(jìn)錢眼里了!彼f,“這里不好么?非得到處跑?”
      “我就愛到處跑。”
      我是這樣認(rèn)認(rèn)真真、勤勤懇懇地期待著那一天的來臨:揣著包袱跟上馬幫,翻過棧道、越過大山,從蜀地到關(guān)中,不過一個(gè)多月的時(shí)間……為什么是關(guān)中?我說不清。我想念那個(gè)陌生的故鄉(xiāng),高高的圍墻里圈著好多人,陳恭讓,柳樹,我的頭發(fā),祖父留在大相國寺的壁畫,還有,還有我的阿貞。
      我應(yīng)當(dāng)告訴她,看見她如今日子過得好,我也為她高興。
      延豐二十六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
      那天早上我起來煮粥,奇怪昨日說好要來的香客,今天竟然食言了,要知道這是佛前,什么話說出了口都要守信的。和尚從門外進(jìn)來,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衣袍早已濕透,嘴唇凍得發(fā)紫,見了我,說:“你怕是走不了了。”
      “嗯?”
      “長安城破了!

      【12】
      再見敦煌,是我離開這里十六年后的事情。
      這座城市是西域關(guān)卡,五年內(nèi)換了三個(gè)主人,先是朝廷派來的某位刺史,再是回鶻人,再是吐蕃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皇帝還都長安后的第二年,將軍們帶著衛(wèi)兵又守住了敦煌的城墻。
      我在那年的五月回到敦煌。這里現(xiàn)在叫沙州,沿著土路進(jìn)城,一路上滿目黃沙,我閉著眼,靠腳步丈量街道和房屋:這里曾是酒肆,胡姬腰肢細(xì)長柔軟;那里是碎葉來的商人會館,他們從這里把珠寶和香料販賣到東方去;再往前拐彎,是我曾經(jīng)的家,祖父和我住在那里,偶爾我們晚上會煮一大鍋湯,祖父用筷子敲著碗,低聲唱歌。
      現(xiàn)在都沒有了。
      房子倒了,又重建,街路被鐵蹄踏碎,又重鋪,最終在連年不斷的戰(zhàn)亂和權(quán)柄更迭中徹底崩坍作一片廢墟,而祖父和我的家更是連廢墟都說不上了,那里是一片荒地,無人居住,兩只黃狗趴在樹蔭下睡得昏昏沉沉。
      “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标惞ё寭u著扇子對我說。
      我們在他的官邸小憩,說是官邸,不過是兵亂年間匆匆逃走的西域富商留下的宅院中,尚未被燒毀的幾間低矮房屋,好在前面還有個(gè)院子、一道大門,好歹算個(gè)遮擋,不至于叫陳大人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暴露在街上路人眼前。
      “之源他夫人,之前說想回老家來,托我來找人,可惜沒找到!
      之源,謝之源。他的夫人是誰?是我的阿貞。我驚奇于她竟成了別人口中的夫人。
      離開杭州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阿貞。
      關(guān)于她的任何消息,都來自于陳恭讓講述謝之源的近況時(shí),順帶手提起的邊角料:她嫁過去三年生了兩個(gè)孩子,人又活潑又機(jī)靈,京里的夫人們都喜歡她,可省了謝之源好大力氣……之源回長安,聽說也是她叫他上書請命,雖說九死一生,但好歹掙回了謝家后三代的榮華富貴……我說過么?她如今是誥命夫人了。
      延豐二十六年,長安城破的那天,謝之源已經(jīng)帶著軍隊(duì)開拔向西,到了祁連山,家中只有老母親、嬌兒和妻。我不知道沈如貞是怎么熬過那半個(gè)月的,我不知道,正如那年她說讓我?guī)ニ槿~的時(shí)候,我竟不知命運(yùn)會將她推向那樣的深淵。
      “蔣師傅,帶我去莫高窟看看吧?”
      戰(zhàn)亂沒有放過任何一個(gè)人。陳恭讓斷了一條腿,從此不能再騎馬。十年前在杭州,也正好是五月的樣子,他總愛拉著我去城外,騎馬去,他說,當(dāng)日就能跑個(gè)來回!春光好啊,不能辜負(fù),蔣師傅你說是不是?
      我們雇了一輛小車去城外。
      “我運(yùn)氣好。到哪兒,總有人照應(yīng)著我!
      陳恭讓扭頭問我:“你也知道?”
      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我卻是十分認(rèn)真!拔疫@十六年,總沒缺胳膊少腿,小命也還在!
      “大概是因?yàn)槟銓?shí)在太窮,沒什么殺殺搶搶的價(jià)值,又到處亂跑,人家騎馬打仗都攆不上你的。”他一本正經(jīng),“噯,你從前在哪個(gè)洞里畫畫?”
      “那可多了去了!
      南山有千佛洞,供奉前朝今世萬千佛陀造像。那還是在十幾年前,河西的富貴人家熱衷于開鑿佛窟,一家上下十?dāng)?shù)口,通通都畫到壁上去,畫匠用朱色描繪婦人檀口,用金絲勾勒衣角鑲邊,絲綢裙擺如波濤。我在由東往西數(shù)第二百二十六窟,雙膝跪地,畫下那女孩微微上挑的眼角,還有兩頰的花鈿。
      陳恭讓腿腳不便,廢了好些力氣才爬上來,氣喘吁吁地說:“這些人現(xiàn)如今都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這是沈如貞的父母家眷!
      他抬起頭:“誰?”
      “沈如貞!蔽乙蛔忠痪涞卣f,扯住他的衣角,讓他蹲下來看墻角的小字:“看到了么?敦煌沈氏如貞,沈如貞,如意的如,貞節(jié)的貞,看到了么?”
      不只是千里之外誰的夫人誰的母親,不只是詔書上金筆御題的某氏,她曾是父母最寵愛的小女兒,騎著棗紅色小馬從城里跑來找我,蹲在墻角問:小玉,能不能把我畫得白一點(diǎn)、瘦一點(diǎn)?

      “你還想著她?”陳恭讓問。
      蔣玉并沒有回答,只是垂著頭,雙手貼在身側(cè),微微顫抖。
      她一貫氣色不好,從年輕時(shí)就這樣,并且不知惜力。那年住在他杭州的家里,她常常一夜不睡,不知饑飽地畫畫,陳恭讓當(dāng)時(shí)就覺得她活不長久,沒想到十年過去,大家殘的殘病的病,倒是蔣玉,真的一根手指頭都沒少。只是常年在外奔波、饑寒交迫的生活,多少在臉上身上都留下了痕跡,背對著人的時(shí)候,陳恭讓偶爾會晃神,以為看到了一個(gè)小老頭。
      這個(gè)小老頭突然站起來,鉆出洞窟,沒命地往前拔足狂奔。陳恭讓猝不及防,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家仆要上來扶他,被他一巴掌推開,邊趕邊喊:“蔣玉!蔣玉!我,我可是個(gè)瘸子!你上哪?”

      從這里往西二百步,再下樓梯,有一藏經(jīng)洞。
      有僧西游,臨行前藏經(jīng)于洞窟,囑托我時(shí)時(shí)照看、莫讓人偷了去。沈如貞攀住我的手臂,說:“這個(gè)洞窟倒是再好不過,隱秘得很。”
      洞門被人用紙條和爛泥糊住了,或許是附近村里的頑童,或是駐扎在此的兵油子,上頭畫著涂鴉,亂七八遭,已經(jīng)不知該向誰去追究。
      我拔出陳恭讓隨身的佩劍一通亂砍,黃泥簌簌落下,露出黃銅的門把兒,猛地往外拉,及膝高的黃沙瞬間流水一樣瀉出,紙卷和竹簡在滿室浮塵之間現(xiàn)形,大約在我走后,還有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gè)地方,以為藏寶勝地。
      我卷起袖子在沙中摸索,指尖觸到硬物,刨開來,是祖父留下的木箱子。
      我就把她的玻璃杯藏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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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小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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