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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今兒個是年二十六,木桐縣郊外南邊的露天大戲臺被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就等著榮發(fā)戲班開鑼,連演三天大戲了。
人群中有一個走路縮手縮腳的毛頭小子,一面費力地往臺前擠,一面又被連著踩了七八個腳印,推推搡搡間,竟又被擠出了人群。
那小子嘟囔著:“嘿,怎么今天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
若非湊近了聽,絕聽不出那是故意裝得低沉的女聲。
阿曼看看日頭,心里越發(fā)著急了,她心想:無論如何都要先躲過這一輪的搜捕,絕不能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阿曼扶好頭上幾乎蓋到眼睛的氈帽,憋著氣再往人群里沖。
一切都是剛剛好。
戲臺上剛敲了第一聲鑼,臺下爆發(fā)出第一陣整齊的歡呼聲和掌聲,一隊人馬遠遠地就從大路邊奔馳而來。
為首的男人眉頭緊鎖,周身一股索命的氣勢,早把平日嬉皮笑臉的公子哥模樣給撕了下來。
昨夜,安放在珍寶閣中的夜明珠不翼而飛,它本該在寅夜里發(fā)出盈盈光輝。
快飲山莊莊內(nèi),人們里里外外尋了一整夜仍然毫無線索。清點人數(shù)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小丫鬟不見了。
那個小丫鬟正是這男人的婢女,阿曼。
阿曼,是十二年前父親從路邊撿來丟給他的,說是玩伴,但那時候他還小,并不懂這就是玩物的意思。
總之阿曼就算在快飲山莊扎下根了,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跑了,但無疑她成了偷寶物的頭號嫌犯。
樓彥——阿曼的主人,快飲山莊青墨堂前堂主的兒子,奉嚴莊主之命下山追捕。
隨著夜幕降臨,臺上更加熱鬧,正演著《鐘馗捉鬼》,阿曼站在前排嗑著三文錢買來的瓜子,津津有味地看著。
不是她忘被追殺地事實,而是她知道,嚴莊主那個臭不要臉的,其實他要臉。
阿曼篤定,那個偽君子莊主,為了保全山莊在武林和老百姓跟前的面子,絕不會大張旗鼓地告訴別人,他家出了個叛徒。
所以人多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只要她隨著人流走,就抓不著她。
“哦!好,絕活兒!”阿曼大叫起來。
耳旁忽然擠了一只手進來,手上還串著一堆竹筒,嚇了阿曼一跳,她倏地回過頭,好家伙,又是賣她瓜子的那個小販。
阿曼不滿道:“行了,你竄來竄去七八回了,這次又賣啥?”
小販喘著粗氣道:“這,這水,兩文錢……”
“哇——”周遭人群中發(fā)出譴責的聲音,這茶水攤的小販可太黑心了,先是抬高價賣瓜子,后腳就賣兩文錢一筒的水。
還是涼水。
阿曼舔了舔干巴的嘴唇,正想跟小販好好理論理論,后排一聲高過一聲的吆喝傳了過來。
人們互相招呼道:“樓公子燒熱水嘍,請大家免費喝熱水!”
茶水攤老板掂量了一把樓彥扔來的錢袋子,手腳更勤快了,一只只竹筒擺開,應(yīng)付涌上來喝水的人。
阿曼驚得一哆嗦,瓜子都落地了,她來不及心疼,連忙壓低了帽檐。
好家伙,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嚴莊主竟然會放下對樓彥的戒心,讓樓彥親自抓她。
最了解阿曼的人莫過于樓彥,知道她愛看戲,愛扎堆。是了,樓彥影響了她十二年,怎么會料不到今天她會趁機躲在這里。
什么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人多的地方,啐,有樓彥的地方,都能讓她無所遁形。
02
因為樓彥突如其來的一招,擁擠的人群被分散了一部分,樓彥的手下得以迅速閃進,一雙雙鷹眼搜索著目標。
樓彥重新騎上了高頭大馬,居高臨下地看著,接著,他的視線鎖定了一點。
他忍不住呵笑:“嘖,這傻子。”隨即下了馬朝前走去。
阿曼強自鎮(zhèn)定地往茶水攤走,身上掛著七八串裝滿水的竹筒,扮成小販的樣子,妄圖悄悄繞到茶水攤的后面伺機逃跑。
最危險的地方,總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吧?
眼前兀地出現(xiàn)一堵墻,黑色緞面,上繡著挑花紋樣,錦鯉地鱗片愣是繡成了龜殼地裂紋,透露出一種別樣的丑。
那可真是太丑了,畢竟是她親手繡的樣式呢!
阿曼萬念俱灰,但頭頂上一句話讓她怒不可遏地抬起頭。
樓彥說:“嘿,小矮子!
對這話的憤怒反擊已經(jīng)變成了阿曼的本能,她回諷道:“弱雞閉嘴!”
阿曼的腦袋一片空白,耳畔的叫好聲、哄鬧聲消散不過一瞬,又重新灌了進來。
待她回過神來,樓彥已經(jīng)拎著她上了馬,她坐在馬上,看著他把馬牽上到稍遠處的小山坡上。
她自知因個人的無能憤怒,白白喪失了一次逃跑的機會,不得不承認,青墨堂上上下下別的本事不行,慣會耍抓人的手段。
樓彥把阿曼脖子上掛著的一堆玩意兒扒下來扔了,盯著她無地自容的臉揶揄道:“喲喲喲,敢做還不敢當了,小姑娘,有點骨氣成嗎?”
不成。
阿曼臉拉得老長,默默念著,倘若她有真骨氣,怎會為奴為婢十二年整?說不定當年早隨爹娘去了。
“夜明珠給我,阿曼!睒菑┑恼Z氣嚴肅了起來,這不是開玩笑的事,要出人命的。
阿曼搖搖頭,眼睛并不看向他,淡漠地說:“沒有,夜明珠在珍寶閣,不在我身上!
樓彥哈哈大笑,戲臺的鑼鼓響已然遠去,他們不知不覺走遠,笑聲回蕩在郊野之間,這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樓彥使了點巧勁,拍了拍阿曼的腰間,“你瞧,這圓溜溜的東西,是什么?總不會是你長出來的肉吧?”
他說完覺得不過癮,又補了一刀:“夜明珠夜放光華,豈是俗物能擋得住的?”
阿曼用厚厚的布條把夜明珠裹住收在側(cè)腰,身上又套了七八件秋衣冬衣,她嫌累贅沒帶包袱,把衣物一股腦地往身上堆。
可是此刻,夜明珠隔著布料,還幽幽地散發(fā)著微光,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掩下去。這便是夜明珠的神奇所在了。
阿曼正眼瞧著樓彥,看他一會肅穆一會嬉笑,想盯出點門道來,憑什么他一眼就能猜透自己的心思,而她對他,十二年了,還是看不透。
行吧,要么放她走,要么今天她就交待在這兒了,是生是死,她看開了。
03
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jié),阿曼以為,至少該讓樓彥明白,這夜明珠是她家傳的寶物,上面曾潑滿了她爹娘的鮮血,夜明珠也由此易主,供在了快飲山莊的珍寶閣里。
可笑的是,莊主并不用它,他只是有收藏癖而已,為此便輕易葬送了兩條人命。
阿曼想,她和樓彥是名義上的主仆,更像是難兄難弟,畢竟,樓彥從小到大便活在莊主的監(jiān)視下,從莊主的手指縫里討肉吃。
難友一場,加之樓彥明面上雖是嚴莊主的師侄,可她知道,幾乎全莊的人都知道,樓彥的父親被嚴莊主暗殺在密室里,但沒人敢提起,包括樓彥。
她試圖喚起樓彥的同情心,態(tài)度堅定起來,“你應(yīng)該聽說過,夜明珠在十二年前,在百年前、三百年前,都屬于宋家。世傳它近些年不知所蹤,唯獨快飲山莊的人揣著明白裝糊涂!
“我是宋家唯一的后人,”阿曼強調(diào),“我要帶走它,粉碎它,它是寶物,也是禍害!
樓彥點頭,對此并不否認,“懷璧其罪,沒有人能永遠擁有它!
阿曼眼圈紅了,很快落了一串淚,“可我做不到,它怎么也摔也摔不碎,我把它扔到河里,它自己浮上來了,埋到土里,輕易地能被挖開,火燒?珠光越來越燦爛,幾乎要把旁人招來了……”
她自顧自地念叨著,陷入了莫名的自責中。
樓彥:“你說的,我都知曉,你的父母,你的來歷,你的仇恨,你……沒有秘密。”
阿曼渾身一震,那種無處藏身的脫力感再度襲來,那是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情緒。
“不過……”樓彥還有后話。
“阿曼,我也是,我在你面前,沒有秘密;蛟S,你該重新認識我!
她沒聽懂,樓彥這個人,令人捉摸不透。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嘻嘻哈哈的……弱雞,偶爾發(fā)發(fā)神經(jīng)去做嚴莊主的走狗,撈點油水好過日子。
弱雞的名號不是她起的,是莊內(nèi)其他人給取的外號,他除了逃跑第一名,干啥都不行。
可有些時候,他會關(guān)起院門來,既不愛說話,也不愛吃東西,以至于刮下來的那點子油水,全給阿曼她打牙祭了。
阿曼認真回答:“我不懂,橫豎我這條命在你手上了,我也不必再認清你,要殺便殺吧!但愿你也有些兒骨氣,就算不能手刃仇人,好歹,膝蓋別跪爛了才好!
樓彥突然跨上了馬,一手揚起了馬鞭,一手環(huán)著阿曼,催馬前去。
04
獵獵風(fēng)聲里夾著阿曼滿嘴胡咧咧的罵聲,時不時還被寒風(fēng)嗆斷了話頭。
她盡量穩(wěn)住自己,斷斷續(xù)續(xù)地問:“你就從……沒個準話,咳咳,誰敢、敢信你?唉喲,水呢!”
回答她的只有疾馳的馬蹄聲,和未曾斷過的狂風(fēng)怒吼。
當她再次醒來,不,她不想醒來,她覺得屁股不是自己的了,人還馭著馬,馬還在奔跑,似是一夜未停。
約莫半晌過后,日頭高掛林間,想來已到中午,樓彥繞了幾圈,這才在一條溪邊停下。
“扶我一把,我沒力氣了!卑⒙砩⒘肆,懨懨地抬起手臂。
樓彥將她抱下了馬,讓她側(cè)靠著樹干,能稍稍舒服點。
他不敢生火,把水囊里的水喂了阿曼幾口,一夜過去,水竟然還是溫的,是昨夜在茶水攤上裝滿的。
樓彥那張溫溫柔柔的笑臉,已經(jīng)成了他的標志,“若說離家出走,你準備得還算周全,可要逃命,遠遠不夠。”
他挨著阿曼坐下來,說:“你還缺關(guān)鍵的一招!
阿曼累得話都說不動了,并不想搭理他。
“你倒是問啊,問,什么關(guān)鍵的一招?”
阿曼艱難地翻了個白眼,懶懶地吐出三個字:“啥破招?”
“你缺一個軍師,我天生聰明,擔任此職綽綽有余。”
草樹混淆,日影斑駁,是風(fēng)響弄,還是樹枝丫搖曳?
砰,砰砰,是這顆心,七上八下。
阿曼不敢置信,她伸手探了探自己額頭的溫度,沒發(fā)燒,但是怪暖的。
她指著系在對面的馬支吾:“就兩個人,哪有軍師?馬、馬……只有馬前卒!”
一彈指的功夫,她腦內(nèi)清明,說是不懂他,可十二年的朝夕相處,樓彥說的真話還是假話,她一聽就能分辨出來。
扒開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夜明珠,耀眼日光下,它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阿曼只覺得諷刺無比,日升月落,人人都能享有,但對于如嚴莊主一類的惡人來說,還遠遠不夠,好似獨霸獨占方能顯出他的尊崇地位。
她托起夜明珠,鄭重地說:“好,我且信你。但你要陪我去做一件事!
“但有托付,在所不辭!
05
從港口下了客船,打從海嶺子鎮(zhèn)往外走約六里,是一方小漁村,盛夏時節(ji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熱的魚腥味。
一男一女結(jié)伴朝漁村走去,男人推著獨輪車走在前面,車上裝著滿滿一簍子咸魚,女人捂著鼻子,看起來不太愿意搭伙的樣子。
路過的村民都覺得新鮮,從來只有魚販子空著簍子來收鮮魚的,哪見過拉著咸魚往漁村賣的稀奇事?
這些村民大都聽過一個傳說,三百年之前,宋氏一族曾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夜明珠,之后來尋寶的人絡(luò)繹不絕,可沒人再有像宋家那樣
的好運氣。
世上的夜明珠僅此一顆,無數(shù)次的殺戮和械斗因它而起。
此刻,除了阿曼和樓彥,無人知道,那顆珠子就掩藏在臭烘烘的咸魚簍子里。
他們丟下獨輪車,背著魚簍上了山崖,若非樓彥輕功了得,旁人輕易上不來。
舉目開闊,樓彥卻無心欣賞,他扒拉出咸魚味的夜明珠,“阿曼,看來這里就是你所說的‘魚眼’的位置!
所謂的“魚眼”,就是原來發(fā)現(xiàn)夜明珠的地方,從崖邊往下看,有一處深邃的漩渦。
阿曼眼睜睜地看著夜明珠被丟了下去,掉進了漩渦里,霎時被吞噬殆盡,如銅豌豆蒸不爛煮不熟的珠子,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重回大海了。
打哪來回哪去,可樓彥與阿曼的命運不能止步于此,他們東躲西藏,漸漸地,再也沒聽到過嚴莊主的追殺令,后來一打聽,說是一場山崩,連莊子帶人全震沒了。
他們在嶺南的一座馬場落腳,這兒的老板以前和樓彥有些交情,老板看上了樓彥養(yǎng)馬的手藝,樓彥想,在這兒過日子也不錯。
阿曼得知快飲山莊敗了,初初很痛快,可她想起那幾個被嚴莊主劫來的姨娘、地牢里被日夜折磨的囚犯,那些還沒來得及復(fù)仇的人,莫名悵然。
“不必自責,”樓彥安慰阿曼,“是你的無所畏懼和堅韌救了你自己,當然,加上一點點沖動,再加上一點點好運氣,我就是你的好運氣!
“去你的,又來,凈往自己臉上貼金!
“彼此彼此。”
阿曼不服氣,“有個秘密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
她跟在樓彥身邊的那一年,不是六歲,是十歲,她跟著父母流浪,飯都吃不飽,瘦弱得不成樣子,樓父撿到她時,她便謊稱自己六歲,沒有人懷疑。
她比樓彥小整一個月,但為了逞口舌之快,她硬說她比樓彥早出生一個時辰。
樓彥氣笑了,“騙鬼呢,就你還想當我姐姐?到時候咱們合八字,看你不現(xiàn)原形?”
“男人鬼誰騙你……不是,咱八字還沒一撇呢!”
“管你有撇沒撇,這事兒早該成了,跑?好姐姐,你還跑得過我?”
沒跑,是飯香和菜香,太誘人了,吃完飯,去鎮(zhèn)上看戲,看花燈,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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